第1章 義子?

義子?

和宴十二年正月十五,元宵節。

京都延城各處張燈結彩,車馬往來不絕,人流如織。

天光微亮,大街中心的一家醫館前已經排起望不到頭的長隊。

此醫館名為天雄,外觀內裏均修的十分漂亮大氣,碧瓦朱檐,門庭廣闊。

隊末,一拄拐的男子望着前方烏泱泱的人頭,搖頭無奈道:“這人也忒多了,每日沒一二個時辰都排不上號兒。”

胖嬸子回他:“這兒看病雖比別處貴,但大夫手藝一絕,靈藥品質高,夥計機靈,可不都往這來。”

一美婦人道:“大夫和藥是不錯,但要我說,這夥計雇的也太少了些,前堂統共才三個,其他家怎麽也有五六個。”

嬸子:“誰不知道天雄醫館館主最是愛錢,又是個慣會省錢的,人稱‘京都吝啬鬼’。”

美婦人:“哎,我是不懂,如今他已是富得流油,還摳這幾個小錢做什麽?”

一老人接口道:“這天雄的大夫是好,但論靈藥,那可真比不上當年的萬藥閣,當時它家的靈藥可是連皇家的人都争搶着買,被譽為京都第一啊,價錢也公道,可惜十二年前一場……”

男子擺擺手:“嗐,這都多少年前的事兒了。”

“不過我爹先前倒常去萬藥閣,現在還留有一罐那買的傷藥,那是寶貝的不得了,受啥傷都不舍得拿出來用,苦口婆心地說都是小傷,別浪費這再也買不着的寶貝,就連這次我摔斷腿,都非得讓上醫館來,你說這……”

這時“吱呀”一聲,醫館緊閉的大門終于打開,一群人頓時顧不上別的,趕忙你推我擠入內。

醫館一層,櫃臺內,一胡子花白的精瘦老頭正有條不紊地配藥、稱藥,旁邊,一年紀約十七八的少年利索地包藥收錢。

那少年一身素衣,長相不算出衆,但面上始終帶着親和溫柔的笑意,讓見了的人無不如沐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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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鄧老,這小夥計瞧着面生啊。”一熟客道。

“哦,他本是後院兒的,不常來前頭,所以您沒見過。今日周無他婆娘生娃娃,告假了。”

醫館一層前堂只三個夥計,兩個看管櫃臺,一個為醫師幫工。今日櫃臺負責算賬收錢的夥計周無告假,本是後院雜工的秦盡才被管事拉出來頂上。

等待的間隙,那人見秦盡手上做事十分利索,藥材包的妥帖齊整,算賬也快,誇贊道:“這天雄醫館果然無愧京都第一的名頭,連後院的一個小夥計都這般伶俐。”

鄧老笑道:“過獎過獎。”

醫館內人來人往,各自繁忙。直到街上彩燈亮起,看病、買藥的人群才漸漸散去。

等到看診處的病人只餘兩個,被醫師指使的團團轉的夥計杜生總算找到空隙偷閑。借拿藥湯的檔口,他跑到已經無客的櫃臺一通舒展筋骨,口中抱怨道:“哎呦,可累死人了。”

“早知道該讓我爹娘托托關系,到二層去。這一層的活可真不是人幹的。”

鄧老搖頭:“就你這資質,能入一層,已是你爹娘求爺爺告奶奶來的,還想去二層,不可能。”

“鄧爺爺,你別老打擊我行不,我這不正在跟秦盡學算賬嘛。是吧秦盡?”他用肩膀撞撞正在理藥的少年。

秦盡只是笑笑,沒回應。依他看,鄧老說的很對,以杜生這百以內的賬都算不明白的腦子,确實沒可能進二層。

杜生也沒在意,貓在櫃臺下,壓低聲音道:“我聽說,三層的小福兩日前被帶進館主府去了。”

鄧老:“小福?剛來半個月,就被調去三層的那個孩子?”

“對,就是他。”杜生壓低聲音:“我還聽說,館主要收他為義子。”

聽到這話,鄧老一臉詫異,秦盡手上的動作也一頓。

“昨日林先生在二樓跟三層的管事說話,我在暗處取藥罐,正巧聽見。你們可別告訴別人是我說的。”

“哎”杜生滿臉羨慕,“從醫館的小夥計,一朝變成醫館的小公子,山雞飛上枝頭變鳳凰,我怎麽就沒這運氣,要是……。”

“杜生!死哪去了!”隔壁有人大喊。

“就來!”杜生拍拍衣擺,無奈起身,“這才多大一會兒就喊,晚上我再來跟你們細說這事。”

就在他起身的空擋,一層管事拎着賬本從二樓下來,見他又在櫃臺,斥道:“杜生!又在躲懶是不是?下次再讓我瞧見,別怪我不給你爹面子扣工錢!”

杜生慌張辯解:“沒、沒,管事我拿藥呢,沒偷懶!”話落端起藥湯一溜煙跑了。

鄧老和秦盡也心中一凜,迅速低下頭繼續忙活。被管事抓到錯處可不好過。

待客散盡,圓潤皎潔的明月已升至高空。

秦盡提起掃帚正灑水掃地,忽聽得一串沉悶有力的腳步聲從門外傳來。

他轉頭,見大門外一個身穿暗紫華服的男子從大街走來,那人身形高大,面貌俊朗,正是天雄醫館館主曹邗。

鄧老和秦盡連忙到門口彎腰行禮:“館主。”

曹邗未搭理兩人,徑直向二樓而去。

秦盡正要擡頭,視野裏卻突然闖進一雙黑靴,然後有人道:“你,跟我來。”

是館主親随林昂。秦盡愣了一下,回道:“是。”

兩人一前一後上樓。他心中犯嘀咕:這兩樽大佛他一年都見不到兩次,忽然找上門是要幹嘛?

……難道是他偷用廚房菜品做飯、偷藏靈參須子煮茶,不小心打碎王蟲酒的事被發現了?

醫館治下嚴苛,任何一個夥計敢犯以上這些事,鐵定會被扣光工錢趕出門。不過他不同。

只是懲治他這樣一個無足輕重的小雜工,也不用他們親自來吧?

林昂帶他穿過二樓走廊,來到最末的一間靜室。

靜室門開着,曹邗正坐在中間的檀木椅上,擺弄一套精致的白瓷茶具。林昂關上房門,侍立到他身後。

秦盡略彎腰垂頭,站在離他們兩米遠的地方。

許久,只聽爐上的水發出燒開的咕嘟聲,曹邗開口道:“你叫秦盡?今年十八?”

聽聲音還算平和。秦盡回道:“是。”

烏檀木制成的漆亮茶桌上,一雙手熟練地暖杯沖茶,“你在我醫館九年,聽管事說,後院夥計裏,數你最機靈懂事。”

沸水入杯,一股清香随之溢滿靜室,光聞味道,就能知道是極名貴的茶。

曹邗繼續道:“所以我,要收你為義子。”

平地一聲驚雷!

秦盡萬萬沒想到“飛上枝頭變鳳凰”這種事有一天會落在他頭上,一時反應不過,猛地擡頭直視。

對面,曹邗一雙鷹眼灼灼地望着他,內裏滿是不容拒絕的意味。

秦盡頓時想到,他剛說的是“要”收,而不是“想”收。

這人說話看似溫和,臉色與眼神卻是陰恻恻的,冰冷狠戾,一看就不好惹。

那眼神刺得他渾身不适,汗毛倒豎。他有預感,要是敢不答應這事,下場絕對很慘。

他重新垂頭,恭敬回道:“這些年承蒙醫館收留,我既是醫館的人,自然聽從館主命令。何況能得館主青睐,是小子的莫大榮幸。”

見他識相,曹邗似乎很滿意,開始專心侍弄茶湯。

林昂道:“很好,小公子一會兒收拾收拾,晚上管家會帶你進府。”

秦盡:“是。”

臨走前,見少年眉頭微皺,似是忐忑,林昂好心安慰:“放心,只要你安分做事,館主是不會虧待你的。”

“還有此事不要告訴任何人,對外就說調你去分館。”

他們走後,秦盡魂不守舍地回到一層。一見到他,鄧老和杜生就圍過來,俨然對剛剛的事十分好奇。

當聽說秦盡要被調去分館,鄧老一愣,杜生則大吃一驚,口中喊道:“這下慘了,沒了你,以後都沒人跟我說話了。”

他凄凄慘慘地收拾藥罐,這館裏他只跟秦盡處的好,其他人不是看不起他就是嫌他笨,從不搭理。

醫館背面,廚房隔壁有一小雜物間。

裏面八分的空間被大小不一的酒壇占據,其中有藥酒,也有普通美酒,剩餘的地方将将能擠下一張小床。

這是秦盡的房間。

說是收拾行李,其實不過收收幾身舊衣服。一刻鐘後,他背起行囊。

心不在焉地走過拐角,打開後院與前堂的隔門,剛跨出門檻,一只粗糙的手忽然從角落陰影伸出,一把拉住他。

秦盡正沉浸自己的心緒中,毫無防備,這一下差點沒把魂吓出來,辛好鄧老及時出聲:“是我。”

不遠處曹府管家正守在門口,秦盡壓低聲量道:“我說鄧老,吓死人可是會少功德的。”

鄧老沒理他,從懷裏掏出一個錢袋塞他手裏。秦盡莫名其妙,“幹嘛,我可不做壞規矩的事。”

“你個臭小子,想哪去了,是給你的。”鄧老低聲回道。

秦盡扔回給他,“好端端的給我錢幹什麽?都說了,我不喜歡給人當兒子,你不如找杜生,他應該很願意給你當幹兒子,再給你養老。”

鄧老氣得胡子抖,“你這死孩子怎麽就不知好歹呢?都說是給你的,沒別的,收着就是廢這麽多話。”

“以後在外行事小心些。”将錢袋再塞回去,鄧老沒再看他,步履匆匆往大門外走去。

在醫館做事三十多年,也算看着這孩子長大,多少有點情分在。

他看得出來,這次館主找上秦盡,不是調去分館這麽簡單。想着他身無分文,才想給他點錢傍身。

出了門,大街上寒風凜冽,他不由想起九年前,那個漫天飛雪的冬日。

滿目雪白中,一個清瘦的小孩僅着薄亵衣縮在醫館門口,凍得唇色慘白。

一連四五日,都沒大人來找,小孩原本就生病,再連續受凍,很快暈死過去。

終歸是一條人命,街上的人也都看着,醫館不好袖手旁觀,管事便叫幾人把他擡進後院雜物間,幾人又是灌藥又是灌熱湯,總算把人救醒。

大夫給他看了病,開了藥。

再三四日,有人說,這孩子是被爹娘主動扔掉的棄兒。

這話有人信,也有人不信。不信是因為,這孩子已經十歲,又無大病,長得也好,誰家舍得扔掉。

信是因為,七八日過去,依然沒人來找。而且小孩身上還留有許多陳年的、新鮮的傷痕,還是極深的鞭傷。

能對小孩下這樣的狠手,要麽不是自家的,要麽是不稀罕。

而管事見小孩手腳伶俐,又識字,便動了心思,想留他給醫館做工。當然,是不用工錢的那種。

那孩子自此便留在醫館後院打雜。

至于他爹娘究竟是怎麽回事,沒人知道內裏,有關家裏的事,他一個字都不肯提,只說自己是孤兒。

在醫館頭幾年,小孩沉默寡言,格格不入,有人欺負也默默忍着。

有些人見不管怎麽欺他辱他都沒人管,便越發猖狂,甚至逼迫他去偷醫館靈藥。

再後來,那幾個欺他最狠的人,因偷竊醫館貴重藥材而被痛打一頓,并沒收全部工錢趕出門。

從那時起,那個沉默寡言、毫無存在感的小孩開始變得與醫館其他人一樣,每日笑臉迎人,能說會道,世故圓滑。

這樣很好,在這醫館裏,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待得久,活的舒心。

不過他心下仍覺着有些可惜,這小孩聰慧靈敏,要是生養在別家,說不定能有一番不凡成就。

醫館,一直守在門口的曹府官家曹莊見秦盡背着行囊走來,問道:“公子可是收好了?”

秦盡點頭。

“那咱們走吧。”

夜已深,空蕩蕩的大街上只他們兩人。中秋夜的彩燈大多已熄滅,只餘些零散的黃芒,在嗚嗚的冷風中搖搖晃晃。

秦盡盯着曹莊手裏那盞白幽幽的引路燈,心中納悶,世間顏色不止千種,幹嘛非得挑個白的,跟鬼燈籠似的。

此時恰有一團烏雲飄過,遮住圓月,視線暗淡之時,一只烏黑貍貓從跟前竄過,躍上不遠處的高牆,用一雙陰森森的貓瞳盯視。

秦盡:“……”

曹莊揮手驅趕,口中嘟囔:“呸,去去去,深夜見黑貓,忒不吉利。”

兩人很快來到大街末段,遠遠看見曹府裏頭燈火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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