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潛入

潛入

天雄醫館館主曹邗是京都十大富商之一,家財萬貫。

外界都傳他摳門吝啬,但那是對別人,對自己,他向來大方,因此曹府內極盡奢華,雕梁畫棟,丫鬟仆從環繞,比之皇宮別苑也差不離。

曹莊引着秦盡從偏門入,穿過曲折的回廊,來到一處偏僻的院子。

院子不大,只兩間房,隔壁是空的,也就是說這裏只住他一人。

而門口竟守着四個帶刀家丁。

這館主收義子究竟是想幹什麽?從這生怕人跑的陣勢來看,用處恐怕還不小。

他試着分析。

館主今年三十有六,無妻無子,無兄弟姐妹,難道是為後繼有人?可他又不老,生幾個兒子不就得了。

而且天雄作為京都最大藥商,各地還有多家分館,積累的財富不計其數,曹邗怎麽可能舍得把一手打拼來的基業傳給外人。

想到這,話說,這館主的錢已經多到足夠買下小半個京都,他還想要什麽稀罕東西?

再者說,自己這種無權無勢、沒有特殊能力的小人物,大街上随手一抓一大把,能夠幫他什麽?

“算了。”在這胡思亂想也沒用,徒增煩惱,不如先好好睡一覺,明日再慢慢打聽。

方正只要還有用,命總不會丢。

翌日一早,秦盡吃過飯想出門,到院門口卻被家丁攔住,“沒有家主吩咐,還請公子不要亂走。”

還不讓人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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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兩人從拐角走來,家丁連忙招呼:“家主!林先生!”

顯然,他們是來找秦盡的。三人進屋,曹邗在靠窗的茶桌落座,林昂站他身側。

曹邗面色依舊陰恻側的,開口時語調卻有股違和的柔,“盡兒,我就直說了。”

盡兒?秦盡立時被這個歹毒的稱呼惡心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義父有一件極要緊的事需要你幫我去做,具體的,到時會有人告訴你。”

他起身背手面向窗外,深沉道:“我一生不會娶妻生子,你們當中誰能辦成此事,誰就能入我族譜,成為天雄醫館真正的少主人……”

那日之後,秦盡再沒有機會出院門,也沒再見過曹邗。

直到一個月後的一天。

那是一個晴朗的午後,清晨時落過雨,地面還未幹透,呼吸間帶着些微潮氣和青草香,院外翠綠蓬勃的梧桐樹上,三兩只鳥兒歡快地叽叽喳喳。

彼時秦盡正在小廚房,煮一鍋心愛的魚湯。

這湯是清淺的琥珀色,裏面一片片薄而微卷的嫩白魚片和新腌制的酸菜不斷滾動。

明亮的陽光從正對竈臺的窗外投進,與食物冒出的熱氣混合成一團帶光的煙霧。

秦盡加入調味料,再拿長勺嘗味——鹹淡正好,湯與肉都無比鮮香。

此魚名為珑,只生長于城外霧霭湖,價格極其昂貴,非權貴買不起,當然,味道也不是那些凡魚可比的。

他感嘆,當“義子”還是有點好處的,這要擱以前,他一個窮鬼連這魚的影子都見不到。

在曹府的這段日子,雖然不能出門,但是管家對他有求必應。

這便宜不占白不占,于是他讓他們每天都送一樣時下最貴、最稀有的食材。

他打小愛吃,會吃也會做。

而且只要一想到現在他花的錢全是館主的,他竟然在花“京都吝啬鬼”的錢,就格外有成就感。

不過,這麽下血本待他,要幫的忙恐怕不簡單。

往小鍋最後撒一把蔥花,他撤去柴火,端起小鍋往房間走。

他邊走邊想,珑魚這稀罕東西以後估計沒機會再吃,不可辜負,得挑壇好酒來,美酒配佳肴,好好地品味一番。

路過庭院,只見陽光明媚,雨後的天比往常藍得幹淨,經雨水洗禮的青草樹葉格外青翠,讓人的心也不由明朗幾分。

秦盡哼着歌回到房間,正在打湯,卻見曹邗和林昂從院外進來。

他只得放下碗筷。

三人入屋。

曹邗今日心情似乎不錯,臉色沒有先前陰沉:“盡兒,我已決定,讓你盡快出發。”

時隔一個月,秦盡依舊覺得這稱呼夠歹毒。

“時間不多,路上林平會把任務細節告訴你,現在……”他從袖中掏出一個白色瓷瓶,示意林昂給秦盡。

秦盡剛接過,就聽他冰冷冷道:“把裏面的東西吃了。”

“!”

這是要下毒?

見他不動,林昂道:“放心,不是什麽致命的東西。只是需要小公子完成的事非同尋常,吃下它,對你、對我們都好。”

先前雀躍的心情在這一刻跌落至極點。

砧板上的肉,是沒有選擇的。

秦盡低頭極力遏制住心中的洶湧怒意,深吸一口氣,從瓶裏倒出一顆藥丸,看也沒看就塞進嘴裏。

一入口,那藥丸就化作似水非水的苦澀流物滑進喉間,一股冰涼透骨的氣息霎時發散全身。

下一刻,腹部猝不及防傳來一陣刀絞般的抽痛,“唔——”他不受控地發出一聲短促的悶哼。

他咬緊牙關,将剩餘的聲音全吞入腹中。不過還是痛地跪地彎腰。

“只是痛了些,不會傷身。此後只要及時服用壓制的解藥,保你無礙。”曹邗陰冷道。

他的語調與表情終于是一致的陰冷。

“不過要是沒有按時服下壓制的藥,可是會穿腸爛肚的。”曹昂俯視他,“所以,小公子以後做事可要三思。”

不過三兩句話的功夫,秦盡頭上已是冷汗涔涔,心中暗罵:去你的只是痛了些!你們自己怎麽不試試!

不過面上還是乖巧聽話的模樣,“是,全憑館主吩咐。”

林昂神色滿意:“偏門外已備好馬車,請小公子在一個時辰內收好東西,跟林平上路。”

秦盡:“是。”

等他們一走,秦盡一把推上房門,跌跌撞撞地往床的方向挪動。疼痛讓他的雙腳不太聽使喚,在床沿絆了一跤,随即滾到地上蜷成一團。

大滴大滴的冷汗從額上冒出,流過眼睛、額角、脖頸,打濕襯衣。

那痛意先是只在小腹,後漸漸蔓延至全身……不知道過了多久,許是很短,又好像很長,等能坐起身,冷汗已将裏衣外衣浸得沉重。

對面的銅鏡裏映出一張慘白虛弱的臉。

秦盡心裏煩躁,也懶得燒水沐浴,直接去後院打了一桶井水淋透全身。

等換好衣服坐在桌前,那鍋魚湯早已變得冰冷,凝着一層微黃的油。

他從酒櫃挑出一壇最烈的竹葉青,撥開封口灌了一大口,拿起筷子慢慢吃了起來。

酉時,殘陽如血。

一輛不起眼的馬車穿過城門,向南而去。駕車的人正是林昂最得力的手下林平。

秦盡在馬車中睡得很沉,一個時辰前,他足足喝了半斤烈酒。

半年後,蓉州主城。

蓉州位于顼國最南端,與好戰的義陽國接壤,是二十五年前四國之戰的主戰場之一,近年還小戰不斷。

此城人流複雜,有許多因戰事失去親人的孤兒,林平給秦盡安排的新身份便是蓉州孤兒,家人兩年前死于戰亂。

不過這裏并不是目的地,只是途經,讓秦盡看一眼此城的風土人情,以免往後有人問起答不出個所以然。

蓉州往東,有個叫西石的小城,西石最南有一明水山脈,山中有座舊城——明水城,那裏是他最終的目的地。

林平告訴他,明水城中隐居着徐離一族,曹邗要他完成的事就與此族有關。

“關于徐離一族,你了解多少?”

秦盡搖頭,“知道的不多,只聽說他們十二年前是京都屈一指的藥商,煉制的靈藥聞名天下。”

徐離族是個很古老的家族。傳聞他們的先祖乃三百年前藥聖徐離風的兩位弟子。

徐離風是世間絕無僅有的醫術天才,最擅制藥、采藥之術。他一生游歷各地,濟世救人,鑽研醫術,未曾娶妻留後,只收了兩個弟子。

在他離世後,兩位弟子感念師恩,自願改姓徐離,發願繼承師志懸壺濟世,後創立徐離一族。

歷經三百餘年,徐離族的采藥、制藥之技更為精進,族人與弟子也越來越多,他們從偏僻小城一路遷徙至當時的慕國都城,在最繁華的街道開了一家藥鋪,名為“萬藥閣”。

因所賣靈藥品質無人能比,價格又十分公道,萬藥閣每日門庭若市,生意極好。

二十五年前,四國混戰爆發之時,他們為慕國軍隊捐獻大量的銀錢與藥材,助當時出征的皇子打了勝戰。

新國建立後,萬藥閣得到新皇支持,生意愈發如日中天。

十九年前,他們一擲千金,買下城郊的一塊地皮,在其上建起一足納千餘人的別院,專供族人居住,一時風光無限,羨煞旁人。

只是世事無常,十二年前,徐離族竟在一夜之間突遭變故,分崩離析。

那夜,東郊別院肆虐的火光照亮了都城的半邊天,萬藥閣中的所有珍貴靈藥被洗劫一空,那棟古樸漂亮的六層小樓一夜倒塌。

這件被稱之為“徐離族慘案”的案子至今未破。

剩餘的徐離族人離開都城後,沒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裏。也不知道曹邗是從哪得來的消息。

林平将此次的任務細節全部告訴他後,就留在了蓉州分館,囑咐秦盡自己務必在星雨之夜前趕到明水城。

雖然西石與蓉州相鄰,不算太遠,但星雨之夜就在八日後,秦盡不得不以比之前還快的速度趕路。

林平給他雇的車夫似乎比他還怕不能及時趕到,路上将馬車駕得似飛一般,可把他颠地不輕。

明水城坐落于偏僻深山,開辟的道路較為粗糙,他們足花費六日才到達城外。

下馬車後,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五米高的舊城牆,牆上爬滿綠油油的寬葉藤蔓。

中間,是用厚重大石砌就的城門,其上陰刻三個大字“明水城”,字的顏色近乎褪盡,只餘些斑駁的金,可見是有些年頭了。

在門內側,支有一個小桌,後坐兩人,一人負責收出城引文,一人負責寫進城引文。

守在城門口的兩個守衛簡單問過秦盡來處、進城的目的,才讓他去找穿白衣的那人辦進城引文。

那白衣男皮膚黝黑,身形粗壯,字卻很秀氣,他寫好兩份引文,蓋好印章,道:“我們城裏三日後要祭祀,此前外來的客人需盡數出城。”

秦盡:“好,多謝提醒。”

男人露出一抹“友好”的微笑,“若錯過時日,無故逗留,将會按我城的規矩辦,到時恐怕就要得罪了,所以公子兩日後還請務必按時出城。”

秦盡點點頭,回以微笑,“好。”

踏入明水城的瞬間,獨屬于塵世人群的喧嚣熱鬧一下湧入耳中,他恍惚間竟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這半年來,林平像是後面有窮兇極惡的追兵一般埋頭趕路,從不在人多的地方停留,他已經很久沒體會過熱鬧。

略略調整心神,秦盡就迫不及待地直奔城中酒樓,打算點桌好菜,痛痛快快吃一頓。

足足半年沒好好吃飯,此刻任何事都沒填飽肚子來得重要。

酒樓離城門不遠,外觀是京都沒有的風格,古樸而精致,屋檐牆角還刻畫有從未見過的奇特花紋。裏面空間不大,熙熙攘攘很是熱鬧,一層已客滿,秦盡上到二層。

來之前,林平說這城較為隐秘,平日只接納一些熟識的客商和買藥的人,還以為不會有多少外來客,沒想到不管是街上還是別處,人都比想象中要多。

秦盡拿林平給的一袋錢大方地點了一大桌菜,等菜的間隙,他推開窗戶探看,發現這裏比別處要高,正好能俯視大半個城。

從這兒看去,可以看到城中心有條橫穿的河,那河自東南往西北流,把整個城分成東北、西南兩半。

城西南邊的建築比其它地方規整,通往那的路口全都設有關卡,有人把守。估計重要的東西都會在那。

吃飽喝足從明水樓出來,秦盡沿街閑逛。

他已經很久沒有吃得這麽滿足了。這徐離族的廚子做菜與別處有點不同,許多菜色會用特別的靈藥調味,味道獨特。還很便宜。

林平給他兩百錢,剛剛在酒樓點八個菜,卻只花去三十錢,在都城這麽一桌菜怎麽也得百錢。

肚子填飽,就該考慮正事。

第一件事,是要想辦法長留明水城。

關于這事,林平給他出過幾個主意:一是先挑個偏僻角落藏起來,等出城日過去,再找機會混入人群;二是裝作生重病,以此請求留在城中養病;三是勾引本城女子,直接入贅。

林平極力建議秦盡選第三個,既容易成功,又安全。但秦盡拒絕。

他還覺得這三個都是馊主意。

第一,每日進出城的人都有記錄,非本城人最多只能在城中逗留七日,一旦超過七日沒有出城,守衛就會全城搜尋,在這種情況下,很難不被發現。

而且就算短時間內沒被找到,那吃飯生活也是個問題。且沒有正當身份,會大大增加探聽消息的難度。

第二個主意倒是有機會留下一段時間,林平還給了他幾樣适合裝病的毒藥,不過秦盡又不是傻的,傷害身體這種事可不打算再做。

至于第三個,秦盡想都沒想就拒絕。他雖算不上君子,卻也不是小人。

不過目前還未想到更好的主意,趁還有兩日的時間,他打算先去城裏各處探探,再随機應變。

他剛看過,以城東最為荒蕪,說不定有可藏身的地方。

沿街走到盡頭,踏上長滿雜草的小路,人聲漸消,房屋減少,零星的幾座院子均簡陋破爛。

約兩刻鐘,視野裏再次出現綠城牆,顯是快到城東盡頭。

此時可以看到,在靠近城牆的地方,有一片毛竹林,綠枝掩映下,一座小院若隐若現。

那院子很小,而且格外破敗,院牆碎裂布滿雜草,屋頂瓦片破破爛爛散落腐葉,兩片薄舊的門看起來随時會倒,歪歪斜斜貼着張褪色的門神畫。

這是一路走來,秦盡看過的最破的房子。像是沒人打理的鬼屋。好像挺适合藏人。

他準備進去看看,不料剛到半道,忽覺身體不适,頭暈目眩,腳步沉重。

大概是先前趕路趕得太兇,體力不足的緣故,得趕緊找個地當坐下休息。

不想他越走,腦子越沉,漸漸地連視線也開始模糊,随即腿腳一軟,沒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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