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小孩

小孩

再次睜眼,秦盡被一團烏漆麻黑的吓一跳,仔細一看是房頂才松口氣,心想這屋子真夠髒的。

門窗皆閉,房裏視線昏黑,只碎瓦間漏進幾點暗光。

身下床板又涼又硬,他掙紮爬起,感覺渾身酸疼,也不知是躺多久了。

“嘶”,奇怪,額頭怎麽這麽疼?

離床後方有個小窗,他上前拉開,看到外頭是那片毛竹林,天上烏雲密布,似要落雨。

轉身看見對面木桌有塊銅鏡,他拿起來,黃色鏡面中,随即映出一個額頭有大塊瘀青,面色蒼白、精神萎靡的少年。

秦盡:“……”這是被妖怪吸了精氣?

腹中餓得厲害,他估摸着昏迷的時間不短,那出城的時限不會已經過了吧?

他托拖着虛軟的腳步往門走,門一打開,還未看清外面情形,就聽“嘩啦”一聲,瓢潑大雨傾瀉而下。

雨勢極大,連成白茫茫的一片。

水幕中,秦盡隐約看到一個灰色影子,那影子打開又關上院門,正向這裏跑來。

看身形是個小孩。影子穿過雨幕,越來越近,果然是個身形瘦小的孩子。

小孩光着一雙腳,約莫十一二歲,很瘦小,身上套件寬大破舊的舊麻衣,渾身濕淋淋地滴水。

擦幹糊在眼睛上的雨水,小孩才看到門前站了個人,驚道:“呀!你醒了?”

他放下手中竹籃,露出一個和善的笑容,“我叫蘇遠,昨夜你暈倒在我家門外,怎麽都叫不醒,怕你着涼,我就把你帶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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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你都暈過去快兩日,餓壞了吧?我去廚房給你拿吃的。”

倒豆似得說完,不等秦盡回應,他就從隔壁屋裏拿出一把只剩半邊破油紙的傘,撐起便往廚房跑。

不到一會兒,小孩幾乎是整個淋着雨跑來,從護在懷中的小籃裏掏出個缺口的碗,把扣在碗上的另一個碗拿起來,露出裏面的白胖饅頭,“喏,給你。”

秦盡餓得快暈倒,也沒客氣,接過來啃了一大口,“咳咳……”吃太快,噎住了。

“哎呀,忘記給你拿水了,你再等會兒。”他拎起傘再次沖進雨裏。

随後小孩把水給他,又将幾個破爛容具放到屋裏漏水的地方。

這院子屋頂太破,屋外降大雨,屋內就下小雨,不過片刻,地板已積一層髒污雨水。

秦盡盤腿坐在床上,一邊啃硬邦邦的饅頭,一邊看蘇遠吭哧吭哧掃水。

這破地方似乎只有小孩一個人住。他問:“蘇遠,這裏只有你一個人嗎?”

“嗯,只有我一個人。”

“你家大人呢?”

“我家沒有大人,爹娘兩年前都死了。”

一個沒有家人的十來歲小孩,怪不得要住這破院子。

看時辰,此刻已過出城時限,這小孩卻沒有要催他走的意思。

聽林平說,明水城有條人人都知道的規矩,本城人不允許私自收留外來人,如有違反,将會重罰。

這小孩是不知情,還是明知故犯?

他心裏一動。

三兩口吃完饅頭,秦盡面上裝出迷茫的模樣,問道:“對了,蘇遠,這是哪裏?我……怎麽好像想不起來了。”

蘇遠正用盆中污水洗手,聽到這話不由一驚,“啊?”

“呀!”他神色一變,急急起身,道:“難道是昨晚背你進門的時候,不小心磕到頭,磕得太重了?”

“當時我費力把你背起來,剛進門,就看見一只鳥兒從東邊飛來,那鳥一身雪青色的羽毛,竟是雪青!”

秦盡一愣,雪青,青羽白腹紅喙黑爪,傳說為凡間的吉祥之物,會給見到它的人帶來祥瑞,在人們的心中地位與神明無異。

“它太漂亮,我多看了幾眼,一時沒注意讓就你的頭磕上門框。”

小孩懊惱道:“肯定是那一下磕得太重,你的記憶才會受損。”

他睜着一雙清澈黑亮的圓眼,“上個月冬嬸家的娅姐姐撞到頭昏迷,醒來也忘記許多事,大夫就說是頭傷太重的緣故。”

“這……這都怪我,怎麽辦?公子身上可有錢,要不我去請個大夫來?”

秦盡搖頭,“沒事,也許只是暫時失憶,說不定過幾天就好了。”

“不過,這幾天能不能讓我住在這裏?”他試探道。

蘇遠:“當然可以,都怪我笨手笨腳才害得你受重傷。在公子好起來之前,吃住都盡管包我身上。”

小孩答應的太快,倒讓秦盡驚訝。

他只是抱着試一試的心态裝失憶,畢竟這種拙劣離譜的事,換在京都,三歲小兒都不信。

沒想到這小孩對他的瞎話竟沒一點懷疑,還把錯都怪在自己身上。

這讓秦盡少有的生出一點愧疚來。

“嘶——”不過這頭是真磕得不輕,兩天過去竟還這麽疼。

不知不覺,雨越下越大,嘩啦啦的聲音不絕于耳,從屋頂漏進的雨水已能沒過腳面。

未免晚上沒地方睡覺,秦也脫鞋幫忙清掃。

小孩問:“公子,你是從城外來的吧?身上沒有銘牌。”

“嗯,隐約記得自己是蓉城的孤兒。”

雨停時,即将入夜,許是大雨阻擋,并未見守衛搜城。

正打算去廚房做晚飯時,蘇遠才反應過來一般驚呼道:“哎呀!你是外城人,明天城中祭祀,應該在日落前出城的,可是現在……”

他望向昏黃天際,喃喃:“來不及了。”

“城中守衛恐怕很快就會發現公子沒有出……”

“砰砰——”是敲門的聲音。

兩人吓一跳,臉色一白,對視一眼,立刻着急忙慌開始找能藏人的地方,可很快發現這小破院真沒什麽空地。

少頃,院外一個溫柔的女子聲音喊道:“小遠?”

蘇遠一愣,應道:“啊,翠姐姐,馬上就來!”原來只是鄰家姐姐來送東西。

不過秦盡未按時出城的“罪”已犯,守衛早晚都會來查,一旦他在這裏被發現,兩人都得受罰。

所以,現在他們也顧不上晚飯,只一心尋找藏身地。

果然,那女子走後不到一刻鐘,院外又有人敲門,這次是一個粗曠的男子聲音:“開門,衛隊巡查!”

蘇遠跑去開門,院門一開,六個高大壯實的男子立時氣勢洶洶沖進來,一人站在院中觀察,另五人迅速開始翻找。

“砰——”

“哐當——”

他們翻得很細,不放過任何一個能藏人的空處。

半刻鐘後,五人陸續聚往院中,一人大咧咧道:“老大,這裏沒有!”

另一人:“這裏也沒有!”

其他人:“都沒找到。”

那被叫做老大的人目光沉靜地掃過四周,然後進左邊的房間開始重新翻看。

“嘿,小孩。”一手下問蘇遠,“你見過一個長相白淨、個子不高,叫杜詩的嗎?”

蘇遠怯怯道:“沒有,沒見過。”

“奇了怪了,咱們這都快把城中翻個遍,還找不着那小子。”

另一人道:“不會是收引文的給漏了吧?”

其他人:“有可能。”

此時那老大已查完屋子,正走向廚房。幾個手下閑不住,便也跟過去,“老大,我都仔細看過了,這屁點大的地方,藏不了人。”

廚房确實小,一眼就能看到頭。幾個人高馬大的男人在狹小的地方擠作一堆,一人道:“咦?小孩,你這鍋裏蒸的什麽東西?”

“怎的一股怪味兒。”

黃泥和石塊砌的竈臺上,有一大一小兩口鐵鍋,大的那口正嚴嚴實實用松木蓋蓋着,細縫間不斷冒熱氣。

一股濃重難聞的苦味不斷随蒸汽散往四周,幾人紛紛嫌棄地捂住鼻子。

蘇遠擠上前,道:“啊,是我的藥。我天生體弱,大夫說需得每日按時服用藥湯調理,否則會短命。”

那頭領站在鍋旁,伸出手,準備掀開——

蘇遠睜大眼繼續道:“這藥是補氣血的,需得大火持續熬制不可中斷,不然會影響藥效……”

聽見這話,那老大的手一頓,猶豫半刻,終是收了回去。

蘇遠暗暗松口氣。

一手下對着蘇遠上下一掃,道:“小孩這身板确實弱,也該補補。”

“走吧老大,咱們再去別處看看。”

關門的聲音一響起,秦盡便一把推開鍋蓋,從竈上跳下來,扶牆大口大口的喘氣。

再在鍋裏煮一會兒,他沒熟也要憋死了。

蘇遠提來一桶冷水,秦盡接過潑在身上,如此幾次,總算緩過來一些。不過渾身皮膚依舊通紅通紅的。

小孩後怕道:“沒想到他們會查這麽久。”

秦盡指着飄在鍋裏,背面長白毛的綠葉,問:“這是什麽?”

他差點沒被這東西的苦臭味道給熏暈。

“哦,這是鹿澤,能做菜也能作藥材,剛摘下時有苦臭味,不過曬幹後用來煮湯味道很鮮美的,城裏人很愛吃。”

“所以我在後院種了些,用來賣錢。”

他表情帶點驕傲地道:“鹿澤很不好養活的,又臭,沒人願意養,也就我這裏有。”

小孩伸個懶腰,“守衛不會再來了,以後公子可以安心住下。”

秦盡道:“謝謝。”

蘇遠似乎挺開心,笑着道:“我去做飯,你身體還沒好,去躺床再歇歇。”

說是晚飯,其實不過是稀粥加一碟水煮青菜,沒有一點油水,只能勉強讓兩人不餓肚子。

秦盡也沒抱怨,這家一看就窮得響叮當,而且小孩還把大的那碗推給他。

一夜很快過去。

雖然房間到處漏風,床又冷又硬,但比颠簸的馬車還是好得多,秦盡睡得還不錯。

起床推開房門,晴空朗朗,微風和煦,只是……

昨日視線昏暗,未曾細看,現在才發現這院子髒亂得讓人心驚:一院子全是雜草枯葉、蜘蛛網、破布、碎瓦、腐爛的木塊……幾乎無處落腳。

這麽一看根本不是像鬼屋,而就是鬼屋。

小孩還沒起床,做好早飯,秦盡撸起袖子開始收拾。

直到太陽高升,整個院子被照得亮堂堂,蘇遠才頂着一頭亂發,打着哈欠打開房門。

他揉完眼,忽然覺得不對,仔細一看院子已變了模樣,頓時一臉吃驚,“……”

庭院雜物已經全被清理幹淨,雖然還是破敗,但不再髒亂。

反應過來,他忙道:“哎呀,公子我來吧,怎好讓你做這種粗活。”

秦盡擦擦滿頭的熱汗,擺擺手,“沒事,你吃早飯去吧,我上屋頂看看。”

蘇遠聽話地去廚房,不過很快蹦蹦跳跳出來幫忙。

雲淡風輕,夕陽斜照。

絢爛的彩霞落進院中,為累癱在臺階上的兩人度上一層淡淡的紅。

花費一天時間,總算把整個院子清理幹淨,把屋頂大致修補好。

蘇遠坐起身,黑亮的圓眼盯着天邊紅霞,“今晚就是星雨之夜,不知道這次誰能得神明祝福。”

青色星雨落,凡人血脈醒。星雨之夜是世間凡人血脈之力覺醒的日子,在此夜,無論男女老少,都有覺醒特殊能力的機會。

當然,有幸擁有血脈之力的人并不多。

霞光漸淡,院外竹枝輕搖,晚風溫柔地吹過面頰,秦盡半開玩笑問他:“小遠,昨日你幫我,不怕我是壞人麽?”

蘇遠回答:“我是被爹娘撿來的。”

秦盡不明所以。

“十二年前,爹娘逃難時,偶然見到一只青羽神鳥,一路追尋,救下被丢在路旁的我。”

“那時我不到三月大,餓得快哭不出聲。”

“爹娘先前剛失去唯一的兒子,覺得這一定是神明可憐,才又賜予他們另一個孩子。”

小孩轉過頭,對秦盡綻開一個純真熱烈的笑容,眉眼彎彎,又帶點狡黠,“公子來的那日,也有雪青神鳥。”

原來是沾神鳥的光。

他又道:“而且哥哥一看就是好人吶。”

聽到這話秦盡暗暗汗顏,心想這小孩也太單純了些。他們才認識一天,哪裏就能斷出好壞。

小孩倒笑得很開心,散落頰邊的發尾微卷,眼睛圓而黑,莫名讓秦盡想起以前養過的一只白貍。

那是只渾身雪白的貍貓,因時常喂養,與他十分親近,不管去哪,都會蹦蹦跳跳跟在身後。

它活潑可愛,還很聰明,會認路、認人,會挑最可口的食物,懂得避開危險。

一日清早起床,秦盡找不見白貍,到水井邊,看到它腹部插數把尖刀,四爪皆折倒在血泊中,卻仍未斷氣。

之前醫館二層的那群人怎麽欺他,他都不大在意,可那日,他第一次感到憤怒。

蘇遠站起身:“今夜城中祭祀,所有人都要去觀瞻,我得走了。”

秦盡點頭,“好,晚上天黑,走慢些。”

沐浴更衣後,蘇遠拿上蒲團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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