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曲墨山

曲墨山

已近冬日,從明水山脈刮來的風常帶着凜冽的寒氣,聽老人說,這是即将落雪的征兆。

夫婦倆受傷的消息一出,書院的先生、學生都來看望。

庭院人太多,秦盡只好把茶爐移至廚房。

又送走一群叽叽喳喳的學生,烏落瑛喊道:“小盡,快別忙了,進來坐着歇歇,外頭讓子淵子域倆去收拾。”

秦盡依言坐在床前。

烏落瑛依舊臉色蒼白,但因疼痛減輕,精神比前幾日要好,“這幾日多虧有你,不然這倆兄弟,連飯也不會做,真不知道該怎麽辦。”

徐離歷溫聲道:“子域這孩子,打小不愛交朋友,與你倒是投緣,也最親近。”

烏落瑛:“嗨,小域不愛搭理人這事怪我,小時候他長得漂亮,我就老愛拉他去外頭玩。”

“這外人見了他,不管男女老少,總想上來逗逗,特別是那些個小姑娘,争着搶着要跟他玩兒。”

“他呀,最不喜歡這樣,漸漸地就不愛見人了。除采藥隊那幾個,也沒其他朋友。”

秦盡暗道那群姑娘确實夠熱情的。

安靜半晌,徐離歷道:“子域他從小大沒遇見過什麽大的難事,他啊娘兄長又對他多有愛護,未經歷坎坷,性格不免有些任性沖動。”

“這次我們受傷,他一直心事重重,這幾日我總覺着他神情不大對,還麻煩你多看顧些。”

秦盡也覺得最近的子域不對勁。以前他雖內斂,對外物不敏感,但熟悉之後就知道,他只是外冷內熱,對喜歡的人和事充滿熱情。

但現在,他總是緘默,神情沉重。有時還會從外面帶回些奇奇怪怪的東西,他和子淵問他這是做什麽用的,也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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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兄!”此時院外傳來一聲呼喊。

“是初安兄啊。”徐離歷溫笑道,“快進來。”

一個懷裏揣書的男子從門外進來,坐到床旁的椅子。

秦盡見過他一次,他是徐離歷的至交好友季初安,平日閑暇時倆人都喜歡研究古書,故而十分投緣。

他身後還跟着一人,是季衍。今日他一身白袍,像個俊逸的文弱書生。

最近季初安新得一本關于蔔筮的古籍,與徐離歷論得津津有味。

烏落瑛無奈:“怎麽每次見面都能扯到古籍上去,聊個沒完的。”

“小衍,你娘最近可好?”

季衍:“她很好,只是今日是我外祖母生辰,所以沒來看您。”

烏落瑛:“我又沒什麽事,你家中還有卧病的祖父需要照顧,叫她不必老來。”

“只是,我瞧眼下青黑,可別又是看書太晚。”

“先前你啊娘經常抱怨,說你常常看書到半夜不歇,仔細看壞眼睛。”

季衍:“只是偶爾,現在已不會了。”

烏落瑛笑道:“她啊,其實是想提醒你,該找個貼心的枕邊人了。”

“你比子淵還大一歲,也的确該考慮成家的事。”

季衍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紅。

“哎呀呀,多大人,怎麽還跟小時候一樣愛臉紅。”烏落瑛被逗得咯咯直笑。

“我啊,跟你娘說,你這麽優秀的孩子不愁人喜歡,時候未到而已。”

她調笑道:“還是你已有了心怡的對象?”

季衍眼神飄忽,抿抿唇沒回答。

烏落瑛驚奇:“竟還真有?”

“是誰呀?以前怎麽沒聽你提起,難道是凡姐姐家的姑娘?她常說起你。”

“不是。”季衍搖頭。

“那是狄哥家的?你娘說她打小就喜歡你。”

季衍搖頭。

“梅妹妹家的?”

他還是搖頭。

“那是誰?”看他不說,烏落瑛以為是在害羞,便沒再追問:“你娘要是知道你有喜歡的女子,該高興壞了。”

季衍:“還請您先不要告訴我娘,我、我還不知道他喜不喜歡我。”

“行,我不告訴她。不過你這樣長得好性格好,又勤快的孩子,沒哪個姑娘會不喜歡的,只管放心去追。”

子淵洗完碗,倚在門上道:“娘,你怎麽又跟人念叨親事。”

烏落瑛:“怎麽,你自己不趕緊找個媳婦兒,還不允許我關心關心別人。”

“我這不才二十三,還小。”

“二十三還小,你爹這麽大時,你都一歲了。”

這時院外又來一人,原來不知不覺已是未時末,郁舒每日這時來給他們診脈。

只是今日他看起來精神不太好,神色恹恹,有氣無力。

他将藥箱放到桌上,坐在床沿給他們把過脈,道:“兩位恢複得都還算平穩,接下來可按新藥方調養。”

烏落瑛收回手,“小舒今日怎麽臉色不大好,可是病了?”

“無事,只是沒睡好。”郁舒垂眸回道。

“那便早些回去休息,別太勞累,小盡你替我給他拿些助眠的花茶,在廚房架子第二格。”

“好。”

從廚房出來時,秦盡看到庭院裏那棵光禿禿的桃樹下,季衍正拉着郁舒的手,在說什麽。

他還未走近,郁舒已将手抽了回去,“沒事……”

秦盡把花茶給他,郁舒道過謝,也沒管季衍的挽留,徑直走向院外。

因預測近日将有大雨或大雪,不宜進山,幾個采藥隊便閑下來。

這日一早,還未起床,秦盡就聽到一陣急促的“砰砰砰”聲。

他模模糊糊想,一大早誰在敲門?

胡亂套起外衣開門,不想卻是子淵一臉焦急地站在門口,秦盡詫異道:“子淵哥?”

子淵口中冒着寒氣:“小盡,子域他一個人出城進山去了。”

“什麽?這個時候他進山去做什麽?”

“應該是去曲磨山找靈藥。”

秦盡皺眉:“曲墨山?”

五年前,三隊在出城往東百裏處發現此山,那山中的環境非常适合靈藥生長,據說很可能會出二品、三品靈藥。

可惜山中詭異莫測,道路複雜,毒蟲毒蛇遍布,荊棘叢生,人在其中寸步難行。

當時不止他們,一隊、二隊同樣試圖進入,可都以失敗告終。

“他走多久了?”

“天亮時不見的。”

秦盡穿好衣服:“我去追他。”

子淵:“我……實在脫不開身,只好麻煩你。”

秦盡搖搖頭。

“要是追上,你千萬要勸他回來,這個時節去那樣地方太危險。”子淵嘆口氣,“他從小就犟,如果執意要去,你就自己回來,別跟着一起胡鬧。”

秦盡點頭:“放心。”

他匆匆收拾行囊跑到東城門,守衛道:“子域公子剛出城不到半刻鐘。”

又往東跑許久,總算看到前方空曠平坦的道路上有一個黑影。

他站在原地喘息,大喊:“子域!”

聽到呼喚,黑衣如墨的少年停步,在那片初生暖陽暈染的朝霞中回過頭,劍眉高揚,笑容肆意,高束的黑發在風中揚起,落入胸前。

陽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側臉,映照出細軟的絨毛,和琥珀色的溫柔雙眸。

秦盡跑到他身旁,“要去曲磨山嗎?”

“嗯。”

“能不去嗎?”

“不能。”

“那一起去。”

子域搖頭,“太危險。”

秦盡心想你也知道危險,接着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就這麽說定了。”

子域不動,“你不能去。”

“要麽,咱們一起回城,要麽一起去,沒得商量。”

子域蹙眉,想掙開手,可秦盡扣得死緊,怎麽都不放開。

“嘶——”

是秦盡抓太緊不小心掐到了他的肉。

子域無奈:“好,但是如果有危險,你必須馬上……”

不等他說完,秦盡就拉他往前走,“好了好了,曲墨山不是很遠嗎,別啰嗦了,快走吧。”

“你才進過兩次山,曲墨山不是你能去的。”

“還說我,你去不危險?不過……”秦盡嘆口氣,“要我是你,也會做一樣的決定。”

子域搖頭,“我與你不同,在山中有自保能力。可你,連刀都拿不穩……”

秦盡不滿,“喂,雖然我武力不高,但以目力避開危險還是能做到的。”

“待會進山你得都聽我的。”子域道。

“行行行,都依你都聽你的。”秦盡随口應和。

兩日後,他們到達曲墨山下。

曲磨山不像迷霧山霧氣彌漫,也不像蓮花山朝氣蓬勃,而是一片寂靜。

一片死一般的寂靜。

沒有鳥鳴蟲叫,沒有動物的聲音,雖滿山的樹木,落在眼中卻有種詭異的黑。

秦盡對它的感覺很不好,本能地感到危險,壓下心中不安,他問:“現在進山嗎?”

子域點頭,“走。”

踏入山中,兩人每一步都走得小心。山裏十分詭異,死氣沉沉,見不到任何活物。

秦盡疑惑:“不是說毒物遍布,怎麽什麽活物都沒有?”

子域也覺得奇怪:“五年前來時,剛入山不到一柱香,我們就已被幾群毒蟲逼退。”

“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麽變故,總之未必是好事,小心些。”

他們很快進入一片深林,目之所及,周圍的樹高且直,還長得極為相似,人行其中很容易迷路。

好在子域的方向感不錯,再加上秦盡時不時開目力,不至于迷失方向。

不過在山中搜尋半日,還是沒有找到任何靈藥的蹤跡,非常奇怪。

臨近天黑,兩人找了一處空地生火休息。

火光中,子域垂眸靜坐,知他心內焦躁,秦盡安慰道:“既然已經到這,我們也不用太着急,總能找到。”

子域轉過頭:“我知道,我只是在想,我不該帶你來冒險。”

秦盡搖頭:“你怎麽還在糾結此事。”

“是我執意要來,又不是你強帶我來。”

聽到這話,子域沉默許久,才道:“過來些。”

秦盡:“?”

等秦盡挪到他身旁,子域從一旁的行囊裏拿出條霁色毯子,裹到兩人身上。

薄毯柔軟精致,中間用淺金絲線繡着兩尾栩栩如生的戲水鯉魚,四個邊角是銀線繡的日月、雲、山紋。

看繡工,是烏落瑛親手做的。

“山中冷,睡吧,我守夜。”子域低聲道。

“那下半夜再換我來。”

深夜,星月交輝。

睡夢中,秦盡忽然覺得脖子裏好像掉進什麽冰涼涼的東西,迷糊間伸手一抓,毛茸茸軟塌塌的觸感讓他瞬間驚醒。

起身睜眼一看,躺在手間的竟是一只拇指粗的黑毛蟲,黑乎乎的短毛蟲不斷爬動,他條件反射一甩,将它抖飛出去。

拍拍胸口安撫受驚的心跳,秦盡倚回樹上。餘光掃過身旁,突然發現子域靠近自己一側的肩膀衣服是皺的,而另一邊卻是齊整的。

“……”很明顯,他又靠在人家身上睡。

定是山中太冷的緣故,不能怪自己。

“嗯?”他再次起身,粗粗掃過四周,火光映照到的樹幹、地面,竟散落着不少黑色毛蟲。

子域皺眉:“剛剛還沒有。”

兩人燃起火把,往更遠處照,最後發現黑蟲的來源竟是他們靠着睡覺的那棵大樹。

先前一直覺得這樹的樹冠比別的厚重寬大,以為是枝葉多的緣故,沒想到竟是密密麻麻的黑蟲造成的。

這山入夜之後吸血蚊極多,當時他們路過此處,發現這棵樹周圍沒有蚊子靠近,所以選擇在此休息。

此時,一波波黑蟲蠕動身軀,接連從樹幹爬向地面,沿着相同的路前行。

“去看看嗎?”秦盡問。

“去。”

他們背起行李,手持火把,往黑蟲延伸的方向走。

周圍幽暗而寂靜,樹影幢幢。“咦?”秦盡提高火把,道:“前面不遠有團白光。”

“去看看。”

那也是黑蟲的目的地。

四周愈加陰冷,天上不知何時開始零落雪花。秦盡擡頭:“下雪了。”

子域皺眉:“比預想中來得要快。”

許久,他們轉過一片低矮的樹叢,眼前豁然開朗,同時一股逼人寒意迎面襲來。

冷意和白光均來自一方丈許寬的冰潭。

月光透過樹梢落在冰潭彌漫的濃霧中,形成一團白光。潭邊,一條由黑蟲組成的細流沒入其中。

零碎的雪變得密集,靜谧飄落。

白霧上方,一只只冰蝶輕盈飛舞。

那冰蝶渾身雪白,一對翅膀剔透晶瑩如冰,繁複的花紋在月光照射中呈淺淺的金。

是那些黑蟲,這些漂亮的冰蝶竟是黑乎乎的蟲入冰潭所化。

化蝶後它們并不久待,只在冰潭霧氣附近徘徊半刻,便往四周散去。

空闊的一方小天地中,月光下,漫天的冰蝶與雪共舞,點點淺金的光,落進兩人幽靜雙眸。

秦盡的視線被一對翅膀格外寬圓的冰蝶吸引,它們悠然輕巧地撲扇雙翅,相互追逐嬉鬧從白霧往岸邊飛來。

距離不足一尺時,秦盡不自禁伸手,其中一只冰蝶竟真悠悠停在指尖,霎時,透骨的冰寒從指尖傳至胸口。

他控制不住一抖,冰蝶受驚飛離,一滴水從翅膀滴落,“嘶,好冰。”

他轉身,“子域……”

黑衣少年置身一群翩飛的冰蝶中,雪花零散落在眉間發梢,襯得面容如玉。

他神情似喜似憂,喃喃道:“是金紋冰蝶。”

秦盡疑惑:“金紋冰蝶?”

子域:“金紋冰蝶與鲮魚共生。”

《萬草集》記載,鲮魚,長于寒潭,魚心乃清毒安神良藥,品階:二。

烏落瑛夫婦正可用此物。

秦盡:“鲮魚晝出夜伏……那得趁現在。”

子域已經從行囊中找出一張漁網,兩人來到潭邊。

越靠近水潭,冰寒氣越重,他們不一會兒就凍得手腳僵硬。

潭水上方始終萦繞濃霧,秦盡焦急道:“霧氣實在太濃,看不見。”

他們已撒過數網,可一無所獲。

下半夜所剩時間不多,眼看岸邊黑蟲越來越少,兩人逐漸焦躁。嘩啦,他們又拉起一網,還是沒有。

“再來!”秦盡不信邪地再次撒網,可另一邊卻沒有動靜,他轉頭,看到子域竟然在脫衣服。

“子域!”這是打算入水?

瘋了麽?他們穿着衣服尚且冷得不輕,裸身入冰潭,不得凍成冰!

秦盡拉住他:“不行!”

子域扒開他的手,迅速脫掉最後一件衣服:“不會有事的,你在原地等我。”

不等秦盡反應,他轉身跳入潭中,“噗通”一聲,身影瞬間被霧吞沒。

秦盡心驚肉跳,趴在潭邊細看,一眼不敢錯。

潭水很深。

他伸手輕輕一碰,冷得像極北地底下終年不化的寒冰。

不知道過去多久,秦盡每時每刻都焦慮地恨不得一起跳下去,可惜他不會枭水。

雪依舊在下,潭上霧氣仍然濃厚,秦盡看不見,只能靠聲音來判斷子域動向。

“嘩啦——”此刻水中的動靜比先前都大,他想問是怎麽回事,又怕出聲會驚擾鲮魚,影響捕捉。

須臾,“噗”地一聲,兩條泛銀光的魚飛向岸邊,秦盡趕緊捉住放進事先準備好的籃子。

那魚呈銀色,身體散發着淡淡的光。

又過去小半刻,見人沒有要上來的跡象,秦盡再顧不得其它,焦急喊到:“子域,別找了,快上來!”

沒人應聲,少頃,一條比先前兩條大得多的魚被甩上岸來。

不一會兒,子域總算在岸邊冒頭,面無血色,嘴唇青紫,秦盡趕忙把他拉起來。

觸手冰涼。

他把人拉到離冰潭較遠的角落,那有生好的火,然後給他擦幹身體和頭發,披上衣服。

見他一直在顫顫發抖,秦盡擔憂道:“還好嗎?”

他嘴唇慘白,良久方回:“嗯。”

秦盡把毯子、所有的厚衣服都拿出來蓋在他身上,可他還是抖。

很快,他從輕微顫抖變成劇烈地發抖,而且喘息沉重,似乎很難受。

“子域?子域……”他的意識好像不太清醒,并沒有回應。

秦盡伸手摸他額頭,觸感熱燙,就這麽一會兒,竟發起了燒。

他忙從包裏找出藥,先喂熱水,然後把藥放進他嘴裏。

“好苦,不吃……”沒想到他竟然用舌頭把藥頂了出來。

秦盡:“……”

他把藥重新塞回去,低聲哄道:“這是桂花糖。”

他緊皺眉:“你騙我,是苦的。”

秦盡哭笑不得。之後折騰許久,他汗都快出來,才總算将藥喂下去。

吃過藥一會兒,子域半睜開眼,臉色發紅,迷迷糊糊呢喃道:“冷,好冷……”

秦盡困惑,他明明渾身發熱,怎麽喊冷?

他也沒別的辦法,只能斷斷續續往人口中喂些熱水。

許久,他總算不再喊冷,身上的熱也褪去幾分。只是意識愈加不清,在秦盡給他拉毯子的時候,竟然将他一把抱住不放。

秦盡扒拉不開,只得放任。

雪漸漸停了,四周逐漸變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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