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大雪回城
大雪回城
“唔……”
好疼,清醒的一瞬間,秦盡只覺得從沒這麽疼過。
痛感主要來自右腳和後背。
他抖着手小心将背上的人移至一旁。該慶幸子域墜落時離地不算太遠,否則,現在他們都已成兩具冰冷的屍體。
子域掉下來砸在他身上的瞬間,秦盡五髒六腑險些移位,眼前一黑短暫暈眩了半刻。
“嘶——”憑感覺,他的右腳當是骨折了。
回想天雄醫館大夫的治傷手法,他捏住腳,深吸一口氣,下一刻用力一扭,“咔嚓”一聲,骨頭竟然還真的成功回正。
他一瘸一拐站起身,只覺肩甲骨至腰的那塊地方像被沉重的大石碾碎過,疼得他想罵人。
秦盡轉身跪在地上,旁邊,子域雙目緊閉仰面躺着,嘴角流出烏黑的血漬,呼吸急促。
他左手被花斑蟲咬的地方一片浮腫,皮被撐得極薄,透出不詳的青黑。秦盡趕忙找出解毒丹給他服下。
就算已經昏迷,他手裏依然緊緊攥着那串雪白圓潤的白嬰果。
秦盡嘆口氣,拿匕首在花斑蟲的咬痕劃出很小的十字刀口,擠出黑血,再取泉水将傷口洗淨,敷上藥粉。
原先充滿朝氣的少年,此刻唇青面白的仿佛似乎随時都會斷氣。
臨近午時,紛紛揚揚的雪花如鵝毛漫天飛舞,很快地面、樹枝就積了一層薄雪。
他艱難地将人挪到鋪着衣服的樹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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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柱香過去,子域的呼吸越來越不穩,面容、嘴唇、傷口的青黑只褪去一丁點。
秦盡心裏不安,按理,現在解毒丹應該已經發揮藥效,他該醒了才對。
可他眉頭緊蹙,呼吸紊亂,身體發熱,看上去十分痛苦。
兩刻鐘後,子域仍然昏迷不醒,他額頭滾燙,呼吸沉重,口中不斷□□。秦盡用布條沾濕泉水給他降溫,可并不管用。
看他開始小弧度掙紮,秦盡急道:“子域?醒醒……”
許久,他眼皮輕輕顫動,半張開眼,秦盡一陣欣喜:“你醒了!感覺怎麽樣?”
不料下一刻,他就捂住胸口嘔出口黑血,徹底軟倒暈厥。
秦盡心驚膽戰地扶住他。
他執起子域左手,看到傷口旁一條透着紫黑的青筋延伸進手臂,拉開衣服,那條紫黑脈絡竟直直延至心口。
這花斑蟲果然不是凡物,毒性強橫,解毒丹竟然也只能解一小部分的毒。
子域的情況很不妙。
怎麽辦?
解毒丹七天內只能服用一顆。
“鲮魚心!對……”鲮魚心被稱之為解毒良藥,還是二品,應該可以一試。
秦盡當機立斷找出那三顆鲮魚心。三顆魚心一大兩小,用大的解毒效果更好,可這東西寒氣重,又未經炮制,也可能會傷身。
用小的?可萬一藥效不夠需要再服反而會進退兩難。時間一點點過去,最後他決定還是用大的那顆。
在周圍撿幾根枯枝,他生起火熱了鍋水。
将魚心切碎,秦盡撬開子域的牙,迅速将一小片塞進去,可沒想到這次他完全沒有意識,并不吞咽。
試過幾次均不成功,秦盡急得直冒汗,幹脆心一橫,将他的頭扶放到自己腿上,使勁扒開他的嘴,把魚心混在溫水中一小口一小口灌進去。
幹完這事,秦盡出了一頭汗。
約莫過去半個時辰,子域紊亂的呼吸開始變得平穩,面上、手上、胸口的青黑也大致褪去。只是體溫在變涼,不知道是不是服用魚心的後遺症。
天暗沉沉的,雪越下越大,地面的積雪已能沒過腳踝。
離入夜沒有多少時間,山頂太冷,他們不能留在這裏,得盡快下山。而且他必須盡快帶子域回到城裏,請大夫看看。
拿定主意,秦盡先從樹幹上取出些汁液,塗在兩人衣服上。
再把折來的樹枝全帶上,塗過驅蟲粉紮緊褲腳袖子。準備好後,他背起子域和行李,往來路走。
為節省時間,這次他沒有專挑樹根走落腳,而只走近道。好在紅殼蟲因樹枝的緣故,大部分都不靠近。
難的是,兩個人的重量讓秦盡的腳在泥中陷的很深,直沒過小腿,融化的雪水又讓爛泥變得粘稠,每走一步總帶出一腳沉重的泥,以致他花了來時兩倍的時間才走出。
右腳錯位的骨骼雖已恢複,但還是腫脹,時不時會一抽抽的疼。
好在他是個很耐疼的人。
聽聞此處動靜,那群藏在密林間的毒蟲蠢蠢欲動,紛紛爬出,虎視眈眈盯着他們。
秦盡硬着頭皮繼續邁步,辛好樹汁的效果強悍,暫時沒有任何毒物敢靠近十步以內。
離天黑越來越近,他不敢耽擱,盡量加快腳步往山下走。
可沒想到,那群毒物竟然一路跟着他,他慢,它們也慢,他快,它們也快,怎麽都甩不脫。
随着時間流逝,樹枝的味道開始變淡消散,一旦可以保護他們的氣味完全消失,而蟲群還在,後果不堪設想。
不用想也知道,它們定會毫不客氣地一擁而上,把兩人啃幹淨。
秦盡仿佛提前體驗到骨痛肉疼,驀然生出一股力氣來,撿起一根枯木當做拐棍,一鼓作氣快步往前。
“呼呼呼……”不間斷走了個把時辰,秦盡滿頭熱汗,身心俱疲。而那群該死的毒蟲還狗皮膏藥般追在身後。
體力快到極限,右腳的痛意加深,他不得不停步彎腰靠樹休息。
子域依舊昏迷不醒,他也不敢把人放下來,——怕再沒力氣背起來。
良久,他喘勻氣,身上樹葉的味道越來越淺,也不知道能不能撐到過完夜。
暮色臨近,那群毒蟲比先前更為活躍,越追越近。
必須想辦法甩掉它們。
他們從山下上來時做過記號,秦盡剛剛也是沿着來路走的,他記得,前方是一大段的緩坡,很适合快跑。
這次子域準備的行李中有很多驅蟲粉,如今還剩三罐,他拿出最大的、味道最烈的那罐,找好位置,把一整罐都倒完,在他與毒蟲群間,隔出一片地方。
那群五彩斑斓的毒物聞到驅蟲粉的味道,齊齊向後退。
半晌,秦盡深呼一口氣,就着剛剛恢複的體力,快步往前跑!
“吱吱吱……”毒蟲仿佛在怒斥獵物的逃離。
秦盡沒管身後細碎的聲響,一心一意只往下跑……
他只覺這輩子都沒這麽累過。
其實背着一個人,根本跑不快。他氣喘籲籲,冷風從張開的嘴往裏灌,刮得嗓子幹疼。
兩邊樹影不斷閃過,腦子早已成一團漿糊。他想,要是自己會爬樹就好了,那摔下來的就是自己,現在就該換子域背他。
他體力好,又比自己聰慧,一定能不費力的解決那群可惡的毒蟲。
地上的雪越來越深,天色越來越暗,還是有一群毒物跟在後面,不過數量比之前少一些。
秦盡已經麻木,他走不動了。
他找到一塊空地,在周圍撒一圈驅蟲粉和巨樹汁液,開始煮湯吃飯。
死也要做飽死鬼。
子域沉沉昏睡着,自服下鲮魚心,他沒有醒來過,身體也一直有些涼。
秦盡想給人喂口熱湯,可人沒什麽意識,水總從嘴角往外漏。
火堆旁,子域靠在他懷中,面色冷白,嘴唇滿是裂口。
秦盡沒什麽力氣折騰,心一橫,将熱湯含在口中,快速貼近。
他的唇很冰,但口中溫熱柔軟。
幾次過後,總算咽下一些。秦盡筋疲力盡,把剩下的樹枝堆在兩人身旁,又将子域冰冷的雙手捂在胸口,沉沉睡去。
溫暖明亮的火光映照着酣睡的兩人,火光之外的黑暗中,是一只只泛綠的蟲眼。
夜半,秦盡被身旁的動作驚醒。
他先是警惕地掃視周圍,發現跟睡前沒兩樣,才回過頭。
一回頭,就對上一雙清澈沉靜的眼眸,明黃的火光中,他的目光異常柔和。
“你、你醒了。”秦盡心中莫名一酸。
“我沒事。”子域的聲音異常沙啞,他舔了舔唇,而後忍不住幹嘔幾下,皺眉道:“好苦,你給我吃了什麽?”
秦盡心想,也沒這麽苦吧?
“鲮魚心。”
看他臉色一變,秦盡猶疑:“有問題嗎?”
子域勉強扯起嘴角,“沒有,花斑蟲毒性太大,解毒丹估計不管用,你做的很對。”
可秦盡總覺得他表情有點奇怪。
山風清冷,子域臉色慘白,看起來很虛弱,秦盡摁了摁太陽穴,道:“我燒些熱水。”
他把毯子挪到子域身上裹緊,準備站起來,不料剛起身,就腳下一軟,“!”
撲到火堆裏前,一雙手及時扶在他臂彎,子域沉聲道:“怎麽回事?你受傷了?”
秦盡隐約感覺右腳比之前腫,鈍疼鈍疼的,不過他沒說,站直道:“沒事,沒受傷,只是腿麻了一下。”
他盡量自然地走路。
“失去意識前,我離樹底至少還有三四丈。”子域暗啞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秦盡背對他邊從地上往鍋裏抓雪,邊道:“是啊,你掉我身上,差點沒把我五髒六腑砸出來。”
一聲嘆息,片刻,子域低低道:“誰讓你過來的。”
“沙沙沙……”
“那些毒物一直跟着我們?”
“對,怎麽都甩不掉。”
黑暗彌漫的地方時不時傳來幾聲毒蟲嘶鳴,樹葉、樹汁的味道都已很淡,幾近聞不出。
“沙沙沙”一陣比之前都大動靜的響起,這次的聲音與之前的都不一樣。
有新東西在接近。
聲音從後方傳來,不知怎麽,四周本還算安分的毒蟲群突然開始騷動,一部分竟越過驅蟲粉朝火堆爬來。
幾只褐紋毒尾蠍慌不擇路,竟直撞進柴火堆中,一股肉香随即散發出來。
秦盡不合時宜地吞了口口水,“怎麽回事?”
子域扶住樹緩慢起身,“咳咳,快走!有比它們更厲害的東西過來了。”
秦盡臉色一變,這些毒蟲就夠他受的,再來個更狠的角兒,還讓不讓人活?
他幾下收好行囊,蹲在子域身前,見他沒動靜,秦盡急道:“快!”
背上人,秦盡踩着積雪深一腳淺一腳的向聲音的反方向快速走。
火把之外,黑影幢幢。
“沙沙沙沙沙……”
身後的聲音越來越響,前方突然出現一道斜坡,秦盡猝不及防,被橫躺的枯木絆倒,兩人一下摔倒,骨嚕嚕滾作一團。
斜坡挺長,外衣不斷被尖銳的石子劃破。火把熄滅,只餘白雪反射的暗光。
秦盡暈頭暈腦,只下意識抓緊身旁人的手,“嘭”的一聲,總算到底。
他爬起身,問道:“子域!還好嗎?”
“沒事,快走,那物的味道在靠近。”
秦盡連忙背上人,開始跑。
斜坡上傳來一種多足活物爬動的碎響,聽聲音體型不小。
秦盡頭皮發麻,開了目力集中精神往前跑。
“嘶嘶……”聲音确實越來越近,秦盡回頭,清視線中隐約出現一只墨綠色的扁長蟲。
那東西頭為暗紅,身體分節,近一丈長,六寸餘寬,兩側有許多對色澤鮮豔的足。
秦盡抓着子域的手不禁收緊,“好大的百足蟲。”
那扁平大蟲嘴中不斷發出“咔咔咔”的咀嚼聲。
“它在吃那些毒蟲。”子域在秦盡耳邊道。
那它吃完毒蟲,是不是還要來嘗嘗人肉?
他的右腳多災多難的在滾下斜坡時扭到,好像更腫了,每走一步都傳來銳利的疼。
秦盡咬牙忍住,他們一個沒什麽戰力,一個已經失去戰力,只能跑。
他在心裏暗暗祈禱,那群毒蟲能讓那東西吃飽,從而忽略他們。
一刻鐘後,他的期望徹底破滅。
天已經快亮了,百足蟲吃完小食,最終還是瞄上他們這份“大餐”。
它很快追上兩人。
它直立起上半身,頭上褐紅長觸須不斷掃動,一對尖利的毒牙泛着冷光,似乎在審視他們的戰力,并未急着攻擊。
子域道:“讓我下來。”他的聲音依舊沉靜。
秦盡狂跳的心也奇異地安定下來。
子域唇色發白,呼吸仍有些急促,他把匕首給秦盡防身,自己持長刀擋在百足蟲面前。
“你站遠一點。”
秦盡拒絕:“一起,我不會脫你後腿。”
“不是這個意思,你沒有刀,我是怕你會受傷。”
“我知道你不是這個意思。”
“……”
總覺得他們這個時候還說廢話不太适合。
雙方對峙片刻,百足蟲十幾對腳同時開始動,秦盡:“來了。”
“铿锵铮——”下一瞬刀與硬殼相擊的聲音接連響起。很快,百足蟲的觸須被砍掉一半,只是身軀毫無損傷,它的殼很結實。
子域身體還很虛弱,沒幾下就開始落于下風,秦盡看得着急,幹脆用所有能撿到的東西扔它眼睛。
雪、樹枝、石頭、樹葉……他盡力吸引它的注意力。
林隙間露出晨曦的微光。
“當……”子域砍下百足蟲頭上另一只長觸角。
百足蟲看起來非常惱怒,彎牙和前足不斷抖動。
就在這時“沙沙沙……”。
相似的爬行聲再次響起。
還來?
那只百足蟲停止攻擊,警惕地豎起頭,左右搖擺身體。
兩方分開,子域靠在秦盡身上,用刀拄地,喘息很重。
秦盡感覺出,他快要堅持不住了。
另一邊沙沙的動靜比這只百足蟲來時還大。不過它們應該不是同夥,這只看起來很焦躁不安。不一會兒,它開始往側邊爬走。
秦盡松口氣:“我們也快走!”
子域點點頭,自覺趴到他背上。秦盡使出全力,一股腦往山下跑。
不知過了多久,秦盡體力透支,雙腿一軟跪倒在地,背上的子域松開手滑落下來。
四周安靜無聲。
“呼呼……”秦盡忙轉頭去看,子域不知道什麽時候昏迷的,雙目緊閉,面容蒼白如紙。
他拿刀的手虎口處血肉模糊,秦盡抖着手為他上藥包紮。
在原地修整半日,子域始終沒醒。
雪依舊在下,山徑積雪已足沒過小腿。
秦盡背起子域繼續走。
雪厚路滑,秦盡老是摔跤,一次一次摔進雪裏,一次又一次爬起。
感覺中已經接近山腳,可為什麽還沒到?
他迷迷糊糊的想,上山的明很快來着?
“休息片刻再走。”背上突然響起的幹啞說話聲吓秦盡一跳。
他喘着粗氣,咽下口口水緩解幹燥的嗓子,道:“不用,到山下再歇不遲。”
一步,一步,再一步……
“咔”被他當做拐杖的木棍不知道戳到雪地中的什麽,一歪,秦盡腿腳酸軟僵硬,瞬間撲倒。
這次他在雪裏掙紮很久才爬起來,許是被雪凍的,子域從昏睡中醒來,懵懵然坐在雪地中,眼神迷茫,頭發淩亂。
看到這一幕秦盡不由覺得有些好笑,連忙一瘸一拐跌跌撞撞地走過去。
兩人衣裳被銳物劃的破破爛爛,沾滿雪和泥土。
他把人身上的雪和雜物拍幹淨,“還好嗎?”
子域點點頭。
穿過一片又一片的樹林,秦盡的腳早已凍得沒有知覺,只靠本能往前挪動。他總是想,怎麽還沒到?
不會是走錯路了吧?
可子域指的路一向不會錯。滿目只有雪、樹,再沒其它。
秦盡感覺像要碎了。
也許是一個時辰,許是半日,在走過一片積雪較淺的山坡時,眼前終于豁然開朗。
是山腳,是山下。
他全身一松,跪倒在雪地中。
意識沉淪黑暗之前,他好像聽見決甫叔的聲音:
“子域,小盡!”
也可能是他太累出現的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