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養傷

養傷

陳舊的小院,掉漆的家具,陰冷空蕩的回廊,坐在輪椅上神情陰鸷的小孩,帶血的長鞭……

那是很遠以前,他每日都能見到的畫面,遠到秦盡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夢,可就是醒不過來。

街尾小巷的舊屋,住着一對經營當鋪的夫妻,成婚十年未能生子,因妻是錢莊之女,下嫁時約定男人永不能納妾,兩人只好從鄉下買來一個兩歲的男孩。

算命的說過,只要他們好好對那孩子,過幾年就能生一個親生兒子。

在五歲前的小男孩眼中,那對夫婦是慈眉善目的菩薩,會為自己花錢買小食買衣服鞋子,會将哭泣的自己溫柔地抱在懷中,會在睡前給自己講好玩的鬼怪故事。

親生爹娘從未為他做過這些。

那段日子每時每刻都美好地像一場夢,讓人只願永遠沉溺。

可夢終究是夢,夢醒之時,他八歲。

那算命的果然厲害,收養男孩不到三年,那妻子就生下一個白胖兒子。

他們仍然養着男孩,不缺吃不缺穿,只是被抱在懷中哄、聽故事的人變成了更小的那個男孩。

小孩兩歲仍不會站,不會走,大夫說他是天生的殘疾。

夫婦倆開始沒日沒夜的争吵,有人說,是他們收養的小男孩命格太硬,克財運,帶黴氣。

要不然怎麽沒幾年他們家的當鋪就從賓客如雲變成門可羅雀?

要不然他們好容不易得來的兒子又怎會突然瘸了?

和善的仆人、溫柔和藹的夫婦像是鬼怪故事裏的批皮鬼,時而是面目可親的好人,時而是吃人的惡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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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的孩子當然還是鬼,是比惡鬼還猙獰可怖的鬼。

三歲起,他會坐在輪椅上,拿一條帶倒刺的鞭,抽打所有看不順眼、膽敢忤逆的人。

鞭子塗過鹽,被倒刺撕裂的傷口沾上粗鹽,人會發出痛苦的呼喊,而小孩似乎很喜歡這個聲音,每每聽到都笑得開懷。

他尤其鐘愛男孩的聲音,總是讓仆人或者爹娘用力摁住他,一鞭接一鞭的打,直到再也聽不到那令人愉悅的痛吟。

後來,為更早結束這一場場荒唐的戲,他學會了不出聲。

再後來,十歲,一場大雪,一場異常大的雪,他從陰冷陳舊的小院逃出,不吃不喝一直跑一直跑……

天地白茫茫一片,似虛似實,似悲似喜。

再次清醒,秦盡發覺自己躺在床上,對面是一副古樸生動的“藥聖采百草圖”,這是子域的房間?

右側傳來翻書的聲音,“醒了?”

他轉頭,子域躺在床外側,正定定看着自己。他的臉色沒有之前蒼白,不過看起來還是虛弱。

秦盡想坐起身,一動,渾身跟散過架一樣疼酸。

“嘶——”尤其是後背和右腳,鑽心似地。

子域隔被摁住他,“別亂動,你傷得很重。”

“我傷得很重嗎?”秦盡疑惑,不是就背和腳受了點傷?

未關緊的門被推開,子淵端着兩碗藥湯進來:“骨骼錯位,身中蟲毒,還不重?”

他把藥放到床邊桌上,繼續道:“要不是你們隊長在山腳下等……”

“算了,晚點再訓你們,先喝藥。”

“隊長他們去找我們了?”那天他聽到的真的是決甫叔的聲音?

“是啊,你們走的隔日澤蘭聽到消息,馬上就和決甫叔、啊銳他們出城去曲墨山。”

“昨日回來,爹娘看見你們渾身傷的模樣,差點沒吓死。”

子域喝完自己的藥,慢慢扶秦盡靠在床頭,又将另一碗藥吹涼送到他嘴邊。

秦盡有點不習慣,道:“我自己來。”

可子域拿碗的手不動。

好吧。

秦盡就着他的手,一口一口喝完。

門外,烏落瑛道:“可是小盡醒了?”

子淵:“爹、娘,這麽冷的天,你們起來吹風做什麽,也不多穿件衣服……”

一人脆生生道:“啧,子淵你一個大男人怎麽婆婆媽媽的,這人老窩床上也難受,要偶爾起來走走才好。”

烏落瑛輕笑道:“輕雨說的對,就這麽一會兒,不礙事。”

夫婦倆坐在床沿:“小盡感覺怎麽樣?還很難受嗎?”

兩人神情真摯,滿目擔憂,秦盡心中不由湧起暖意,笑着道:“沒事,不過手腳還有些僵,這幾日怕是起不來床了”

烏落瑛:“你怎麽還想着起來?要不是……”她聲音忽地哽咽。

徐離歷溫和道:“柳大夫說你需要卧床靜養,你安心躺着就行,別的事不用擔心。”

正說着話,柳清和郁舒就到了。

烏落瑛夫婦本想多留一會兒,被他們一起勸了回去。

屋裏只剩四人。

關上門,秦盡坐起身把外衣脫下,背對柳清。屋子燒着炭,不算太冷。

秦盡看不見自己的後背,但餘光瞄見盯着他背的子域,臉色很難看。他努力後仰,只隐約在肩骨看到一片青。

柳清:“背上的傷不算太重,多調養段時日能好。”

“但你的腳傷很重,先是骨頭錯位、扭傷,再而受凍,說不好要多久恢複,或許還會有後遺症。”

秦盡看着他腫成包的腳踝,并不意外,“對了,我中毒了嗎?怎麽好像沒什麽感覺。”

郁舒:“是褐紋毒尾蠍的毒。你是不是被百足蟲傷過?”

秦盡想起好像是有個輕微的擦傷,他揭開右袖,手腕确實有條細傷,口子很小,幾乎可以忽略。

“只劃到這麽一點,也能中毒?”而且他記得百足蟲的毒是在牙上。

“百足蟲最喜吃褐紋毒蠍,估計是吃的時候沾到的。”柳清道,“好在傷淺,毒進的少,已經解了。”

“就……只有這一個毒嗎?”秦盡心跳加快。

以為他是擔心百足蟲還帶其它毒,柳清沒多想回道:“放心,你體內只發現了這個毒。”

雖在意料之中,但秦盡心裏還是忍不住一空。也是,曹邗怎麽會給他下能被發現的毒。

“對了,子域也被百足蟲傷到過,而且傷口挺深……”

柳清正給子域把脈:“哦,他不礙事,你不是給他喂過鲮魚心?那是解毒靈藥裏的佼佼者,在它面前,毒蠍的毒不過小事。”

“那這鲮魚心未經炮制就服用,會不會有後遺症?”

柳清:“有一點,未炮制過的鲮魚心是至寒之物,會抑制服用之人數月的情欲。”

秦盡:“……”

數月……怪不得當時子域的神情那麽奇怪。

柳清說子域除去體內餘毒未清,其它都只是皮肉傷。現在秦盡的傷比他重。

秦盡覺得很冤,人家入過冰潭,爬過巨樹,中過劇毒,打過大蟲,都只受輕傷,而自己只是走個路,竟然也能受重傷。

他只好躺下繼續睡覺。

睡過半日,蘇遠從書院回來,一聽說秦盡醒了,跑過來抱着他就是一頓哭。

秦盡吓一跳,忙安慰他:“我又沒事,受了點小傷而已。”

蘇遠擦幹眼淚,道:“什麽小傷,昨日你臉白的跟門外的雪一樣。”

又道:“你的傷是不是很疼啊?你想吃什麽,我最近跟輕雨姐姐學了好幾道菜,都做給你吃……”

秦盡摸摸他的頭:“好,以後換你做給我吃。”

……

住在這院裏,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秦盡每天重要的事只有吃和睡。

整整躺過四日,才總算被允許走動,不過僅限在屋中。

每次秦盡想偷溜出門或者試圖推窗吹風,子域都會及時出現,冷巴巴道:“不許去。”

秦盡只好又回床上蓋好被子,暗想他分明一直背對自己在書桌埋頭看書,是怎麽發現自己起來的?

不能出門,屋裏可打發時間的只剩一櫃子書,可子域的藏書大多是古籍,如《太古采藥經》《大荒靈藥集》《古時地理志》……他看不懂。

于是他總在子域看書時纏着他抱怨:“好無聊啊啊……”

然後子域就讓他哥去街上買來一堆吃的,有各種稀奇的瓜果蜜餞,不同口味的糕點、肉幹……

于是,他一閑就不停吃吃吃,早吃晚吃每天吃,深覺這樣下去變胖子真是指日可待。

這日,采藥隊的人都來看望。他們捎來很多補品,小玥還給兩人帶了吃的。

窗外雪花飛舞,屋內炭火熾熱,秦盡、子域靠在床上,其他人圍在一旁,

徐離澤蘭黑着臉道:“哼,你們兩個膽子挺大,敢在冬日進曲墨山。”

“是以為自己有兩條命?特別是你,子域,五年前你就跟我們進山,不知道有多危險?”

“去之前不知道知會一聲?不知道跟我們商量?”

“要不是郁舒告訴我這事,你跟小盡恐怕得埋在曲墨山山腳的雪裏。”

秦盡和子域沒敢說話,低頭默默聽訓。

他聽子淵說過,隊長、決甫叔和啊銳在風雪中足等了他們五日。

啊銳:“你們也真是的,不把咱們隊的當自己人。”

小玥:“就是就是,真沒義氣,咱們認識這麽多年,你寧願帶剛認識的秦盡去也不帶我們。”

秦盡:“……”這話說的。

決甫叔:“我知道子域不知會,是不想讓我們跟着一起冒險,但就算這樣,你也不該獨自進山。”

昆叔苦口婆心道:“其實你不想讓我們一起去,我們不會強求的,但人多力量大,你總應該找我們出出主意。”

子淵撓撓頭:“也怪我,明知道我弟是犟脾氣,還讓小盡去勸。我本以為他跟小盡親近,能聽進去話,哪想到竟還敢拉人家一起。”

徐離澤蘭板着臉道:“再有下次,我打斷你們的腿。”

兩人乖乖點頭。

他過他知道,再有下次,子域還敢。而且,依他們的脾氣,一旦知道計劃,也定不會在山下旁觀。

等秦盡可以出房門到庭院裏的時候,大雪新停,不見多日的太陽終于露面,照耀萬物。

屋頂、地面的雪層有四五寸深,秦盡和子域穿得厚實,将火爐和小桌挪到屋檐下,邊曬太陽喝茶吃糕點,邊看烏輕雨、子淵玩雪。

烏輕雨是烏落瑛同族好友的女兒,聽說夫婦倆受傷,特意來探看。

她今日穿一身淺藍衣裙,衣領和發帶點綴白蓬兔毛,鵝蛋小臉上一對杏眼笑如月牙,“子淵你的手怎麽這麽笨?連堆雪人都不會。”

子淵不服氣地陸續捏雪球:“會的東西不一樣而已,就像我會劍術,而你不會。”

“誰說我不會劍術?我還專門找師傅學過呢。”

“切,就你?小胳膊小腿的,還能學會劍術?我不信。”

“看不起人呢你?不信咱們來試試!”

“試就試!等着,我去拿劍。”

子淵還真從屋裏找出兩把柳葉劍,——那是他自己少時練武時用的,未開過刃。

烏輕雨拍拍手起身,“來!”

“铿锵……”兩人各持一把劍開始對招。

藍天下,雪地中,少女裙擺輕揚,腰間精巧的銅鈴叮鈴叮鈴作響。

她身姿靈動,劍招有模有樣,看着挺賞心悅目,只是很明顯都是沒有攻擊力的花把式。

而子淵的動作看似随意,卻一招一式皆有章法,行雲流水游刃有餘,他們的對招實際更像他在逗她玩兒。

秦盡想起子域對付蜘蛛、鬣鼠獸、百足蟲時的身法其實跟子淵的有點像。

“烏輕雨,你這這哪是在耍劍,分明是舞劍!”子淵取笑道。

烏輕雨面上一紅,惱怒道:“要打就好好打,誰讓你讓我了?”

“叮——”地一聲,子淵的力氣一個沒控制住,把她手中的劍打掉落雪地。

“不玩了。”烏輕雨興致缺缺地坐到兩人身旁。

秦盡為她倒了杯熱茶。子淵把劍撿起來送回房。

子域把秦盡手邊裝瓜果的盤子抄過來,道:“該回房了。”

秦盡剝瓜子的手一頓,問:“一個時辰到了?”

子域點頭。好吧,一個時辰就是一個時辰,他從不讓自己有機會多待半刻。

烏輕雨邊嗑瓜子邊道:“喂,我說子域,你怎麽看他跟看眼珠子似的,又不是易碎的花瓶,多吹點風而已,能怎麽的?”

這話說得他莫名有點臉熱,秦盡把剛擡起的屁股又坐了回去。

子域起身,将他從椅子上扯起來,道:“他又不像你,皮糙肉厚。”

烏輕雨拍桌起身:“喂,我哪裏皮糙肉厚,明明是細皮嫩肉好吧!”

盤子中的瓜果随她拍桌子的動作而蹦起來,灑落。子域翻個白眼,徑直拉着秦盡回房。

從曲磨山采回的四品靈藥白嬰果、二品靈藥鲮魚心,以及單上其它靈藥,子淵十幾日前已拿去制藥閣請人煉制。

今日季衍就把煉好的藥送了過來,随他一道來的,還有郁舒。

季衍、子淵子域他們都去了烏落瑛夫婦屋裏,這邊郁舒在給秦盡看傷。

“背的傷可以停藥,右腳的傷還需繼續調養。”

“好。”

郁舒坐在床邊記錄傷情,右手袖子微微上卷,白細瘦弱的手腕露出一塊赤紅的燙傷。

秦盡皺眉,問:“你的手怎麽回事?還有你的臉。”

郁舒皮膚白,細膩白皙,所以右臉頰的紅痕格外明顯。

他手上的筆沒停,淡淡道:“茶杯砸的。”

“正好,你能不能幫我塗一下藥?後背的燙傷有點重,我不想讓師傅看見。”

“他那個脾氣,看到又得去鬧。”

秦盡沒聽懂內裏的糾葛,也不知道該不該追問,只回道:“好。”

把門鎖上,郁舒褪去衣服,他背上靠近肩膀的位置,一片赤紅。

秦盡沾了藥膏塗抹。

他的背同樣細嫩白皙,如一塊溫潤無暇的美玉,可惜還盤踞着四五道粗短不一的陳舊疤痕。

秦盡還是沒忍住,問道:“你的傷是怎麽回事?”

“你是指燙傷還是舊傷?”不等秦盡回答,郁舒繼續道:“不過也沒區別。”

“是小時候被我爹小妾打的。”

三族長徐離骐的小妾?

小玥跟他說過,郁舒是徐離骐的第四子,但因為關系不好,他十三歲離府,以後一直住在楊柳齋裏。

聽說徐離骐年輕時容貌甚美,想要嫁與他的女子不勝枚舉,而他也娶了好幾房貌美妻妾。

郁舒聲音平淡道:“她是我爹身邊樣貌最豔麗又最會讨巧的女人,一直受寵。”

“直到她懷子,我娘出現。”

“當時她認為是我娘搶走男人的寵愛,才會害得她小産,所以一向針對我們,最厭惡我。”

“幾日前府中被封,我去取我娘的東西,她卻以為我是特地去看她笑話的,生氣憤恨。”

藥膏塗完,郁舒拉起衣服,依舊背對他,淡淡道:“真可憐,她以我娘為敵,卻不知真正的兇手是善妒和男人。”

秦盡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

“季衍,你站門口幹嘛,怎麽不進去?”門外,子淵道:“嗯?他們倆鎖門做什麽?”

秦盡開門時,季衍在離門口很近的地方怔怔站着。

郁舒沒有看他,面色淡淡地從旁邊穿過,往院門走。季衍的眼睛始終追随着他。

秦盡總覺得他倆怪怪的。

服下丹藥,徐離歷夫妻倆身體明顯好轉,面上多了血色。

秦盡修養近半個月,已經行走無礙,他想回小院住,可一提這話,子域就黑臉:“不行。”

子淵和烏落瑛也道:“等好全再回去也不遲,看不到你,我們可怎麽放心得下,。”

實在拗不過他們,秦盡只得繼續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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