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過年

過年

這是秦盡在明水城過的第一個年。

以前在京都,因為醫館後院的夥計只有五個,兩個廚工,三個熬藥雜工,每日都忙忙碌碌,他很少有機會出門。

只有在節日,醫館客人最少的時候,才有半日屬于自己的時間,可以出門。

其他人會在這時回家團聚,而他沒有需要陪伴的家人、朋友,自然是原地留守。

除夕夜的京都覆蓋薄雪,燈火輝煌,熱鬧非凡。

不過無論是絢麗燦爛的煙火,還是熙熙囔囔的人群,都和他沒什麽關聯。

他獨自享受孤獨。

當然,那時的他也沒覺得一個人有什麽不好。

唯一不好的是太窮,而窮也沒轍,誰讓天雄醫館在他十歲那年,在那冰天雪地中,救了病得快死的他一命呢。

欠人人情總是要還的,所以他跟醫館定下十年契約,在這十年裏,他們管吃喝穿住,他任人驅策。

就這樣過去九年。

管事在過年這一天會大方地給他二十個大錢,還允許使用廚房。

他就去隔壁買幾樣喜歡的糕點,再偷偷用廚房的食材做兩三道小菜,然後從房間角落挑出一壇積灰最厚的酒,喝掉一半。

要是有人發現菜少了,秦盡就說是野貓偷的,要是發現酒少了,就說是酒壇漏了。反正只要不是大錯,醫館總不會趕他出門。

而明水城的年與京都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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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積得很厚,入目白茫茫一片,人人穿着厚實的棉袍,街上沒有煙花與彩燈,只各自門口貼一對紅聯,挂兩盞紅燈籠。

窗外是簌簌的落雪聲,屋內是歡聲笑語,隔壁時不時傳來小孩的嬉鬧聲。

秦盡和蘇遠被邀到子域家,烏輕雨也在,七人圍着廚房的小桌子,捏粿子。

桌子中間是一大團打好的青粿,他們把它分成一塊塊,捏成喜歡的形狀。

吃粿子是過年的習俗,做粿子時加入清心明目的綿綿草,粿子就呈淺綠色。

“哈哈哈……子淵你捏的也太醜了!”烏輕雨看着他手中奇形怪狀的粿子狂笑,“這是個什麽東西?牛?豬?還是羊?”

“是兔子……”他好像天生不适合這一道,手中的一團粿怎麽也不成形,子淵臉一紅道:“能吃不就行了,大不了一會兒我都自己吃。”

往左一看,他又道:“子域做得也醜。”

子域臉一黑。

烏落瑛笑着搖頭:“你倆還是別糟蹋東西了,你爹都比你們能幹,一旁燒火去。”

于是兄弟倆放下粿子,排排坐在竈前的小凳上看火。

竈上大鍋炖着七彩蘑菇湯,小鍋是蘿蔔鴨湯,旁邊小爐還熱着一壺酒。

食物的香氣,柴火的哔啵,朋友、家人的溫言暖語。

秦盡在這一刻體會到了真正的“人間煙火”。

晚飯時他們把炭爐挪到房間,關緊門半開窗,室內溫暖如春。

桌上擺着紅燒鯉魚、蘑菇炖雞、蘿蔔鴨湯、清炒翠瓜、臘肉炒筍、紅糟排骨、鮮肉餃子、黃花燴白菜。

這些都是秦盡做的。

烏落瑛的手藝也不錯,不過她身體還沒好,只被允許跟輕雨打下手。

飯桌上歡笑不斷,主要是烏輕雨、子淵、蘇遠在笑鬧,倆長輩被圍在中間拉着評理。

子域則不怎麽說話,專注吃菜。他吃得既快又從容,認認真真享受每一道菜的味道。

秦盡心想,他一定是廚子最喜歡的那類食客。

半飽之際,子淵舉杯,道:“來,祝咱們新的一年,平安喜樂,無病無災!”

“平安喜樂,無病無災!”

“平安喜樂,無病無災!”

……

吃完飯,徐離歷夫婦帶蘇遠回房休息,留下四人喝酒。

桌上餘菜撤下,換成瓜果蜜餞和糕點,子域繼續吃。

子淵沒喝幾杯就已微醺,烏輕雨笑他:“沒想到你酒量竟然這麽差,連我都不如。”

“喂,你爹娘可是開酒館的,你打小喝酒長大,誰能比得過你。”子淵回道。

烏輕雨指着秦盡:“你瞧人家小盡,喝得比我都多,還面不改色呢。”

子淵轉頭,看見秦盡碗裏的酒已經空了,“咦?你小子你酒量是不錯啊,以前沒發現,這是練出來的,還是天生的?”

秦盡笑道:“我以前住的地方,有一個釀酒很厲害的師傅,他每次釀酒都會讓我先嘗好壞,久而久之,酒量就好了。”

“原來你也從小喝酒。”烏輕雨揚起下巴,“那不如我們比一比,看誰的酒量更好。”

很久沒喝,确實有點饞,秦盡答應下來。

“來!”

“喝!”

“叮——”碰碗的聲音不斷響起,一人一碗,一碗又一碗,到後來誰也不記不清到底喝了多少碗。

秦盡覺得頭越來越沉,思緒有點模糊。但他知道自己沒醉。

很少有酒能讓他醉。不過今日這壇是烏伯母從家鄉帶來的陳年佳釀,後勁挺大。

準備回房時,他只覺手腳發軟。

“我的祖宗诶,烏輕雨你是個姑娘家,別吃我豆腐啊!”子淵扶着總扒拉他衣服,還往他懷裏倒的烏輕雨開門出去。

“我、我還能喝,不過今、今夜不喝了,想睡覺,熱,子淵你別靠、靠我這麽近呀……”

“唉唉唉,那是我房間,行行行讓給你讓給你……”

屋裏只剩他和子域。

秦盡扶着桌子站起身,控制不住一晃,随即一雙有力的手扶在腰間。他有點癢,輕笑一聲道:“沒事。”

“你不喜歡酒嗎?”今晚都沒看見他喝。

子域扶着他走,“嗯。”

“那我馬上去沐浴。”免得一身酒味熏到人家。

他們到廚房燒了一大鍋水,回到房間入浴桶依次沐浴更衣。

用熱乎乎的藥湯泡過,再鑽進暖和的被窩,秦盡開始犯困。

嘩啦嘩啦的劃水聲中,他慢慢閉上眼。

須臾,水聲停,燈滅,黑暗中棉被被掀開一角,漏進點冷風,一具略帶涼意的軀體貼近。

之前他們睡時是一人一被,但最近天冷,家裏沒有太多被子,就将兩張被疊着蓋,更暖和些。

兩人離得不遠,可以聞到對方身上清淺好聞的藥香。

秦盡覺得有點熱,可能是酒喝太多的緣故。

簌簌的雪聲從木窗縫隙間傳來,他任由自己沉入夢境。

這次的夢裏沒有陰暗的舊屋,而是窗明幾亮的小院,鳥語花香,歡歌笑語。

一身黑衣的俊美少年站在院中,嘴角帶笑,朝他伸手。

第二日天還未亮,秦盡被熱醒。

不知道什麽時候,兩人從平躺變成了側躺,他還跑到人家懷裏,頭窩在人心口位置。腰間被一只溫熱的手攬着。

頭頂的呼吸平穩綿長,秦盡沒敢動。但真的很熱。身下鋪着毛毯,身上蓋着兩床子,昨晚喝過熱湯熱酒的兩具年輕身體緊緊貼在一起,不熱才怪。

而且,他……

兩人腰腹部貼得極近。他輕輕挪開腿,盡量離遠一些。

沒動幾下,腰間的手倏然收緊,頭頂的呼吸開始變快,秦盡吓得閉上眼不敢再動。

良久,身旁人的呼吸重新變得綿長,他不敢再折騰,閉上眼繼續睡。

再次醒來,床上只剩自己。床邊放着一套淺藕色的新衣。

梳洗好來到廚房,一身粉色新衣的烏輕雨已經蒸好一籠筍肉包子,煮好熱粥。

見到秦盡,她揉揉太陽穴,道:“小盡你可真行,竟然能把姐姐我喝倒。”

秦盡幫忙端菜,“昨晚我也醉了。”

烏輕雨疑道:“是嗎?我不太記得,不過昨夜你喝了整整一壇呢,啧啧,估計你的酒量比我爹那個酒鬼還大。”

“烏大小姐,以後還是少喝點吧,昨晚你都發酒瘋了。”子淵的扒着門道。

他今日一身紅衣,眉目清朗,格外精神。

“呦。”烏輕雨對着他上下一打量,“今日這麽一瞧,你還是有幾分姿色的嘛。”

“喂,出門哪個不說本公子相貌堂堂英俊潇灑,也就你沒眼光。”子淵雙手抱胸,不服氣道。

烏輕雨将手裏的湯塞給他,“還沒眼光,下次帶你去我族裏多瞧瞧世面……”

秦盡把包子放到桌上,搖搖頭,這倆跟歡喜冤家似的,天天不厭其煩地鬥嘴。

轉身回到廚房,他端起爐子上的熱粥,往庭院走。

一出門,就見子域一身藍衣立于雪地。

平日他偏愛黑、灰素色衣裳,鮮少穿這樣明亮的顏色。

今日這身是烏落瑛親手做的,衣領袖邊繡素雅蘭花,黑發以同色發帶高束,顯得格外俊秀挺拔。

雪花零落肩頭,秦盡愣愣站着,眼中唯有茫茫雪地裏的那一抹藍。

“發什麽呆。”藍色身影忽然就到了眼前。

秦盡這才回過神,“啊?沒事。”他心跳有些亂,匆匆與他錯身走向房間。

到了沒人處,他拍拍臉,覺得自己真夠沒救的。明明每日都見,怎麽還能盯着人家的臉發愣。

有家人,有朋友,有美酒,有佳肴,這是十九年來,秦盡過得最充盈快樂的年。

過往皆是虛妄,惟有當下凝實。

年節之後,雪停,迎來晴天。

秦盡的腳傷在子域的嚴密監督之下養得很好,也沒留後遺症。

傷好得差不多,烏落瑛夫婦的身體也在慢慢恢複,秦盡現在大多時候回小院裏住。

一日,秦盡和蘇遠正在小院研究新發芽的太陽花,“叩叩叩”敲門聲響起。

蘇遠:“莫不是翠姐姐?”他起身去開門。

門開之後,許久沒有動靜,秦盡覺得奇怪,也走過去。

門內,蘇遠定定站立,表情未明,門外,一約莫三十餘歲的持劍素衣女子愣愣看着他,臉上神情複雜,緊張、欣喜、悲傷、惶然皆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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