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張宇航扒着門,片刻,從門檻上爬過去,小步小步走到他身邊。看向他一直注目的地方,不過是渾濁的河水,并不稀奇。仰面再看這個人。

仰視時他的臉,從下颌到眉心,鼻梁挺直高準,五官輪廓分明而消瘦,長眉濃翠。雙目微陷,凝神如星。張宇航脖子仰酸了,便平齊視線,從他手臂邊望到慘白的赤足上。塗着黑色的指甲,趾尖瘦削修整,骨形崎岖如玉,跟個木偶泥塑似的紋絲不動。對他龇牙笑了兩聲,也不回轉身來看自己一眼,張宇航便自娛自樂地蹲下身,伸出細細的手指頭,慢慢戳向黑裙下的腳。

指頭往前爬,按死幾只螞蟻,終于摸到了青慘慘的腳尖。冰涼冰涼,像瓷磚。張宇航覺得這雙腳長得很奇怪,跟他爺爺奶奶那枯萎粗硬的大腳不一樣,摸起來細滑,沒有皺紋。張宇航翹着指尖,點在他大趾頭的黑色指甲上,擡頭望他。

他乜斜視線,定定對望而來。

張宇航小聲小氣,瞪大了眼睛:“你為什麽不穿鞋子呀?”

他冷聲道:“沒有。”

原來他會回答我。張宇航對他好感多了一點,便大着膽子将指尖沿着山脊似的跖骨一線慢慢往上滑,問他:“你為什麽塗指甲?”還不等他回答,便嘻嘻笑了起來,“你是男的耶,老師說男生不能塗指甲——”眉目顧盼,“也不能留長頭發!”

段慕亭默了片刻,俯視這個小男孩,啓唇道:“我活着時候,男子都蓄發。”

張宇航沒聽到,絞着他的袍尾,用指頭一層一層隔入,嘴裏唱歌似的念着一二三四五六七:“為什麽你要穿裙子?”

“不是裙子。”

“老師說男人不能穿裙子。”張宇航仰頭真誠道。

“……”段慕亭低頭看他。

“一二三四五六七,為什麽你的裙子有十一層?”

段慕亭一哂,随着孩子牽衣扯角,不再說話了。

張宇航揪着他的壽衣,從腿縫一路摸到腰際,用指甲撓衣服上的盤扣,新鮮得很:“穿這麽厚你熱不熱啊?”沒等到回答,便自顧自說,“昨天下雨了,今天好涼快,你應該不熱吧。”說着又去撈他的頭發,握在手裏,像順滑的絲綢,拽了下,蠻有彈性,張宇航因問:“你為什麽要留長頭發呀?”

Advertisement

旁邊過來一個奶奶,看見張宇航舉着手自言自語,将蔬果袋子往腋下一夾,附身道:“一個人耍什麽這麽起勁?不上學嗎?還不回家,小心人販子把你抱走。”

張宇航還抓着一手黑油油的頭發,斜視她一眼:“人販子才不會抱我,抱我我打他。”

奶奶笑了笑,擡手包住他的小手,唬得張宇航一捋,拽着頭發往下拉扯,段慕亭微微折腰。張宇航當即大笑起來,望着段慕亭唾沫四濺地分說:“不是我拽的!哈哈哈,是她弄我這樣的,不怪我!”

奶奶擰着脖子梭巡一眼,愕然地壓低頭:“你在跟誰說話?”

張宇航捧腹大笑,扭身鑽到男人的黑袍後面,抱着他的手臂躲藏:“略略略,你不認識我們。”

奶奶面上不善,狐疑地笑了一下,提着塑料袋搖搖晃晃走到了路邊,走了很遠還遙遙回望,頻頻搖頭。

張宇航笑夠了,就重新抱住了段慕亭。經過剛才那一番相處,他覺得這個叔叔好像蠻好的,雖然不說話,但不會像樓下那哥哥,每次看到他都要虎跳豹越似的跑過來,把他攔在樓梯間裏揉搓一頓,可煩死了。他好奇地摸着他手上的鎖鏈,直接也順着腕骨滑弋到了蒼白的指骨上,油脂的色澤。他急急“哎”了聲,“你指甲好長哇,老師說不能留長指甲,不衛生!”

段慕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最長的指甲接近十公分,打着卷兒,像蜷曲的樹根。他淡聲道:“衛不衛生對我不重要。”

“為什麽不重要?”張宇航研究性地拌着指尖玩兒,翻來覆去,指甲互蹭,發出摩擦聲,“這麽長的指甲,寫作業會不會抵着了?指甲在本子上刮拉刮拉,哈哈哈,很麻煩的。”

玩了會兒手,又開始摸索冰冷的鎖鏈,問他:“你為什麽要戴這個鏈子啊?是不是很重?”擡手托了托中垂部分,随即脫力地吐吐舌頭,抱怨,“真的好重喔!你累不累啊?”

段慕亭看他,道:“累。”他從在很多年前在菜市口被斬首,魂兒剛被鬼差拘上,就戴上了這兩副鎖拷,此後在地下受鞭刑、燒刑、剮刑、油鍋刑,都戴着這玩意兒。慢慢便好像跟他融為一體了,并無感覺,方才聽他一問,才醒悟自己應該覺着累。

“那為什麽不把他扔掉呢?”

段慕亭緩和了語氣:“打不開,沒有鑰匙。”

張宇航怔怔地看着他,露出失神的樣子,好一會兒道:“我家樓下面那個路上,有開鎖的爺爺,四五個攤位都是,我可以帶你去開鎖!”

方才的人都看不見我,又怎麽看得見這鎖呢。段慕亭搖頭笑了會兒,擡頭又看遠處。濤聲潺潺,洩洪口咬食濁黃的扭浪,寸寸将泛濫澎湃的水面咽下去,塑料袋沿着漩渦眼打轉兒,河堤上行走的人越來越多了。

張宇航十分喜歡他,雖然他周身發冷,但是穿着打扮都很奇異有趣。就抱着他的手說了會兒話,好久,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臉頰發紅,粗聲道:“诶,我叫張宇航,張是弓長張,宇航是宇航員的宇航,爺爺說我長大了要去研究火箭。你叫什麽名字呢?”

段慕亭聽這話微微癡了,平聲道:“無名無姓,一縷孤魂罷了。”

張宇航仰面生氣:“你好壞!我都告訴你我的名字了,你卻不告訴我你的名字,難道你不想和我交朋友?快點告訴我!”

段慕亭微微扭轉身子,蹲下平視他:“我并非人。”

張宇航小臉昂揚,毫無退縮,并不以為他在開玩笑,只是很感興趣地問:“你是什麽呢?”

“我是死了的人,孤魂游鬼。”

張宇航笑容凝滞了片刻,擡手抓了抓頭發,放在掌中間瞅瞄,磨磨蹭蹭道:“但人死了怎麽會動呢?你并不像剛才那個被雷劈死的人一樣啊。他那麽可怕,你才不可怕。”

段慕亭道:“人死後會有陰間的鬼差來拘魂,我的身子已經死了,魂魄還在。你眼前所見,并非那個擁有身體的我了。”

張宇航握住他如冰的手:“我知道!你是鬼,還有妖精,神仙,天使,精靈,狼人,我在書上看到的,都很可愛。”

段慕亭嗤笑了一聲,反問:“何以見得我是可愛的?”

張宇航咧開嘴,嘻嘻嘻嘻笑了好一會兒,擡手從他耳邊撫摸着頭發,貼着掌心,溫溫柔柔的,好像撫摸小動物,問:“那你叫什麽名字?”

段慕亭用指尖在地上一筆一劃,血紅的印痕慢慢顯出,寫出他的名字。張宇航拗着脖子,半邊身子都靠在他身上,直勾勾盯着這三個字:“什麽什麽亭?”

重複之後,他立刻高興地念了幾遍,從低聲到高聲吟誦,擊掌道:“我記住了。”

“記住了也罷,何必記這個名字。”段慕亭站起身來,帶動手上的鎖鏈嘩啦呼啦響,反被張宇航牽住了手,又注意到了。“你為什麽要戴這些呢?可不可以取掉?”

“不可以。”段慕亭笑道,“我倒不想取下,現在戴慣了。若沒有這東西,我變成了徹底的孤魂野鬼,各處晃蕩,居無定所,要被魑魅魍魉欺辱。不如戴着這個,好歹載入籍冊,償還業報,便可投胎轉世了。”

張宇航聽這話迷迷糊糊的,但十分擅長抓取關鍵詞:“投胎轉世?你要投胎轉世?”

段慕亭道:“昨晚上我和鬼差去往投生的路上,路經此地雷電大作,劈死了不相幹的人。就是工地上的屍首,他本來壽命未盡,鬼差便帶他去申冤了。讓我在這裏等他。”

張宇航似懂非懂點點頭,垂眸擰了下指甲,問他:“那他真的好倒黴——你要等多久哇?”

“不知,少則一天,多則四五天罷了。”

張宇航往四下望了望,青鉛色的天空沉悶厚重:“你住哪裏呢?要下雨了耶!”

段慕亭蒼白的唇邊漾出笑紋:“我做鬼多年,在煉獄償還業報,刀槍尚且不懼,怕什麽風雨呢?”

張宇航狐疑地看着他:“你說什麽?”不等回答,又道:“我們去另一邊吧?這裏都是路,沒有地方躲雨,那邊是街道,下雨了藏在房子底下就淋不到了。”拉着他的手往前走,“你知道嗎?”

“不知。”

他頓時松了口氣,語氣歡快起來:“我帶你過去!那邊還有飯店,你可以去吃飯。”往前疾跑了兩步,又因為他腳踝上的鎖拷返撲回來,“你吃東西嗎?”

“不吃。”

“昂,不吃會不會餓?”

“不會。”段慕亭任他牽着走,袍裾拖曳。張宇航反身看過來,擡手撩起了他的袍子,握在手上:“哦,那鬼是要特殊些——你衣服拖到地上了,會髒的。”蹲了蹲身,“你不穿鞋,腳也會髒的。水過之後地上全是爛泥巴,還臭臭的,有死耗子和蚯蚓,嘔——惡心的很。”

段慕亭道:“我本來是不潔之軀,倒不怕。”

張宇航又哦,并不放手,為他提袍尾,漸有風雨勢,幾次要加快腳步,又扭扭捏捏地停下候着他了。段慕亭突然感到好笑,為什麽要跟他走?躲雨何處不是躲?況且他本也不懼,不過看這小孩有趣,想跟他玩會兒罷了。活人的小孩,熱氣騰騰的,赤子情懷,可愛可親。

這一段路毫無遮蔽,只有一截頹圮的籬牆,面上挂着枯萎的爬山虎藤。走到一半,雨便大了起來,段慕亭走路很慢,風雨都避開他。張宇航也沒催,一直過了馬路走到廣場邊,在門店前的擋雨棚下窸窸窣窣開始脫衣服,擰水,并沒幾滴,擰完之後摸了摸頭發,把濕噠噠的T恤又套回身上。

兩個人在門店下歇了一會兒,暴雨又停了,張宇航拉着他的袖子往河岸上玩耍,段慕亭很少說話,大半聽他叽叽呱呱,想來這孩子實在活潑話多。蹦蹦跳跳,看見銀魚跳躍就要大嚷起來,如果看見塑料袋和樹枝纏在一起繞着水旋,就更高興了。

不覺嬉鬧到了午時,天又下雨了,張宇航跟他道別,回頭從人流退行。微微瞪大眼睛,一直注視着段慕亭。

段慕亭微微一笑,天涯何處不相逢,這孩子的天真可愛倒很合他胃口,可做一小友。不過也是萍水相逢,轉瞬即逝的友誼罷了。

雨點稠密,張宇航抱着頭轉過身去,急竄竄隐入了糅雜陰沉的人群裏。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