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張宇航放下筷子,挪開椅子往旁邊偷偷溜出去。奶奶起身收拾碗筷,問他:“你真是一天不落屋,這麽大的雨,又要往哪裏跑?”
他跑到窗戶邊墊腳往外望,确實在下雨,樓下小巷的塑料棚被雨打的啪嗒直響,所有的植物都水淋淋的。他扭着腳走過來,悶悶不樂地坐到沙發上:“可是我想出去玩兒。”
爺爺躬身開了電視,慢吞吞地跳臺:“孫孫,你最喜歡看的動畫片要播了。就在家裏看電視好不好?”
電視調到了動畫頻道,五彩缤紛的電視畫面,音樂唱着“葫蘆娃,葫蘆娃,一個藤蔓七個瓜”。張宇航沒精打采瞅了一會兒,在爺爺身邊扭個不停:“人家想去河邊玩兒嘛!”想去看看早上的叔叔還在不在,跟在待在一起真的蠻舒服。
爺爺摸了摸他的後腦,奶奶從廚房門口鑽出頭來:“不許帶他去河邊耍,你看被雷劈死那人。我說啊,要麽那邊的房屋都老朽易倒塌,要麽是出了邪門的東西。好端端的,人怎麽會被雷劈死,還是在寺廟邊——”聲音小了些,刷刷的水聲響起,“不要讓他出門,早上的衣服又弄髒了——小狗崽,這麽大人了不愛幹淨愛邋遢。天天給他洗衣服,快要累死了。”
爺爺似是而非應了幾聲,坐在沙發陪張宇航看動畫片,看見七個葫蘆娃苦心拯救爺爺,就問他:“航航,要是爺爺被妖怪抓了,你會這麽救我嗎?”
張宇航哼了一聲,操着手氣勢洶洶瞪着屏幕,直到看完整部動畫片。爺爺奶奶已在卧室午休睡着了。他輕手輕腳地關了電視,走到窗戶邊看了看。濃黑的雲映出灰白天光,雨已經停了。牆上鐘表指示下午四點半。他來不及了似的往門口跑,穿上小球鞋,哐哐铛铛從樓下一陣石滾下去,沿着濕噠噠的街道一徑跑到河邊。
他先跑到之前站着避雨的門戶下面去看了看,那是理發店,只有幾個染頭發的青年站在門口抽煙,時不時擡頭看看天色。張宇航又往寺廟跑,很多垃圾車和環衛工人在勞動,清理洪水退後的殘景,路邊七零八落散擺着桌椅板凳,床席瓢盆,小朋友站在水坑邊玩水,咯吱咯吱笑個不停。他沿着河堤往前疾跑,身邊栅欄下的流水方向與他相反,快速的交錯帶來強烈的目眩感。張宇航站下來扶着欄杆歇了片刻,往寺廟裏進去了。
平時進入寺廟還要收一塊錢的旅游費,今天看熱鬧的多,看門爺爺管不過來,倒随他去了。走到三寶殿中,看見佛像身上垂下的泛白紅綢邊站着一黑長的身影,修長如鶴形。張宇航定睛一看,正是段慕亭,他正微仰頭凝望着佛像,神色寒肅,感覺到了門邊的動靜,低頭看過來。
“哥哥我來找你玩了!”張宇航沖他嘻嘻嘻笑了一下,幾步走到香案前的蒲團上,膝蓋一軟跪了下去,像模像樣地作了三個揖。
段慕亭也微微笑了笑,拖着鎖鏈走過來,道:“你年齡雖小,竟然也有虔心向佛的心思。”
張宇航不太聽得懂他的話,心裏默認他是啞巴的。站起身高高興興走過去,一把牽住了他的手,很親昵地抱過去,把腦袋卧在他幹燥的黑袍上,扭了扭:“我吃完飯就想來找你玩兒,但我爺爺奶奶不許我出門。”
腮上被冰涼的黑長指甲輕輕搔刮:“可我這裏有什麽好玩兒的呢?”
張宇航只是嘻嘻嘻地笑,答不上的問題就不言語,拉着他往外走:“我們出去吧,去河邊看水。”
走到寺廟的外門,邁過門檻時,段慕亭稍微提了提連襟,俯下身趴下地上,沉重長鎖一截一截往外送,他爬出門,這才站起身來。張宇航跳過門檻,發怔地看着他:“你為什麽要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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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鎖鏈很短的。我的腳,擡不了那麽高。”
“那為什麽不把這個取掉?”
“你早上已經發過問了。”
“那為什麽不把它弄長?”
段慕亭笑道:“本意是要我做下流,趴着自然比站着好,怎麽會打長鎖呢?”張宇航嘟着嘴,擡手幫他拍打膝蓋和袖子上的塵土,執拗道:“為什麽不弄長一點?這麽小氣的嘛,還要人跪着,不如去把這個鎖敲掉算了。”說着比了個拿槍的造型,歪着頭狙擊鎖芯,嘴裏發出“砰”的模拟槍擊之聲。
牽着袖子,一起去了河岸邊。來往觀察水勢的人也很多,拿着扇子和雨傘指點江山。兩個人走到河岸邊最熱鬧的那處碼頭去,水上浮着大大小小的船塢,多為運貨和包辦餐飲酒席之用,船頭挂着X星的牌子,再套幾條黑壯狼狗。老百姓圍在此處,三五成群說着話,買鹽花生和鹵豆幹的婆婆抱着籃子走過,不鹹不淡叫着“豆幹,花生,鹵雞爪”。張宇航牽着他在人群裏鑽,慢慢走到堤邊行船口邊,在石梯上,脫了球鞋下去,雙腳一上一下地踩,笑聲驚天動地。
段慕亭坐在他鞋子旁,玉石般冰涼凝透的雙腳插入微濁的水中,張宇航嘴裏唱着歌,上頭的大人有幾個扯着嗓子叫喊:“那是誰家的小崽子啊,上來!水深不安全!小心被你爹媽知道,不打死你!”但這裏這麽多人,也不會出事,不過說兩句玩笑話。
張宇航朝那人呸了口:“就知道拿我爸媽壓我!他們才不管我!”
段慕亭笑道:“為什麽不管你呢?”
“他們都說我爸媽死了。”張宇航倚着上階石梯坐下,細小的手指頭在水面上打轉兒,撥動清波,“我爸媽才沒死。我爸媽很厲害的,爺爺說他們在研究武器,不能回家,我還從來沒見過爸爸媽媽呢,但他們肯定會回來找我的。”
段慕亭湊近一些:“武器,兵器麽?”
張宇航笑了下,朝天上一指:“火箭啊,衛星啊。”
段慕亭興味索然地勾了絲笑,神色頗為恍惚地搖了搖頭,半晌沒有言語。
坐了大概十幾分鐘,張宇航一直翹着腳丫子在水面上劃拉,站起來,捂着耳朵吧唧吧唧踩水,渾水在他腳下變成片片白色的魚鱗,如同鞭炮似的四下飛濺,上階的幹燥被水點填滿,氤氲暈染了夾縫青苔的滑膩。涼絲絲的水纏在腳上,好像穿了層水衣,怎麽撕怎麽蹬也扯不掉。張宇航一邊跳踩,一邊蹲身用掌心鞠水潑灑到段慕亭的腳上,給他洗腳,用小指頭抱着一點點搓洗:“洗洗就幹淨了,你有錢嗎?可以去買一雙鞋子。你要是沒有,我身上有零花錢。”
用指尖摳腳上的黑色趾甲,濃郁的黑,撓了兩下,又輕輕捏他的腳背。
段慕亭斜視他,唇上一直引着若有若無的笑。他生前,伺候他洗腳的侍從能湊一桌骨牌,細致周到的仿佛連着心肝。經過了這麽多年,三千繁華已成黃沙,好像竟都沒似這小孩待他好的。伸手制止他:“洗腳本是奴顏媚骨的事,何必為我?”
張宇航哈哈笑了幾聲,在他腳心上撓了幾下,見他反應寡淡,湊身過去:“你不怕癢啊?”
段慕亭噗呲一笑,微微傾身,牽着他的兩只小手浸入河水中,為他清洗:“我是配不上你這樣為我的,你是幹淨的,就一直幹淨些。”
他的手浸入水中,白的幾乎吓人,水皮輕晃蕩漾,稍深的河底下彷如黛色石墨,純粹黑沉,不可見底。忽見一抹白茫茫的色團從底下慢慢浮上來了,段慕亭凝視細視,色團逐漸舒展成人形,他先以為是誰家的裙子,忽見一只青慘慘的裸臂刺破水面伸張出來,猛地一晃,直直往張宇航的小細腳踝上抓過來——
張宇航兩手扶着段慕亭,還望着他笑,黑袖猛地拂開,快狠準直朝他腳下掐過去,他吓的猛地往後一仰。但立刻被攬着腰背抱了回來,藏進段慕亭的袖子裏。
張宇航聽到一聲凄厲怨叫,聲音嗚嗚,空中好像有無數的風聲與之應和。回過頭去,一只吊着猩紅長舌的慘白人頭赫然在目,那似乎是人,似乎又不是,吊在唇外的唇便有半尺長,血淋淋的,面皮浮脹,看不出五官輪廓。脖頸被段慕亭的手緊緊攥住,兩只腳蹼似的爛胖大手扶在段慕亭青筋猙獰的手腕上,咆哮着:“你是誰?要你多管閑事!滾開!”
段慕亭神色絲毫未變,嶙峋玉指逐漸收緊,幾乎深陷入他的喉頭裏。那人的臉漸漸地發腫發脹起來,血紅的眼珠子骨碌碌轉動着,唇瓣撕裂。張宇航吓得大叫了一聲,臉上一黑,是被段慕亭捂着眼睛按在了衣裳上,什麽都看不到,只聽到段慕亭冰冷的聲音:“作孽也看看,在跟誰搶人?”
“你并非野鬼!怎麽也要托身?!”
“誰說我托身?該打,給你個選法,魂飛魄散還是立刻滾?”
“讓我走!”聲音氣喘如牛,哀怨呼嘯。漸漸遠了,那人似乎還在叱罵,周圍的人潮喧鬧壓過音,張宇航抱着他的腰直發抖,好一會兒,冰涼的指尖抓弄在頭頂上,似乎在安撫他。
段慕亭道:“我就說,你為什麽能看見我,原來也是命裏有事的。”
張宇航抖如篩糠,握着他的手臂直叫喚:“好惡心好吓人啊,那是什麽東西,像人又不像人的!”
“水鬼。”段慕亭蹲身濯手,擦幹了輕撫張宇航的頭發,“別怕。”
張宇航悶了一會兒,才膽戰心驚上了臺階,穿上球鞋上幹處去了。路上還有所忌憚,頻頻扭頭回看。
段慕亭拖鎖鏈跟着他走:“吓到了?”
張宇航點頭,皺着眉:“這次吓慘了,要吃冰淇淋心情才會好一點。”
段慕亭道:“你要是看見我平日的樣子,比他還要瘆人幾分呢。”
張宇航瞪大雙目望着他:“為什麽?”
段慕亭抿唇輕笑,青白的臉上好像有了點血色:“我死于斬首,在地府受刑期間,上鐵樹、入蒸籠、抱銅柱,刀山火鍋,莫不領刑,一趟下來,渾身連塊完整的骨肉都沒有,剛才那個好歹覆了層皮,還是吓着你了——萬幸你今天見着,是我曾在陽間的模樣。”
張宇航抓住他的手腕:“你痛不痛啊?”墊着腳尖往上爬,舉着手撫摸他脖頸上的紅色肉疤:“這個是什麽呀,好大的傷口。”
段慕亭道:“我能順着這道疤,把頭擰下來提在手裏信嗎?這是置我于死地的傷痕。”
張宇航又瞪大了眼睛,嗫喏:“你是不是在故意吓我?我又不怕的——為什麽你要被砍頭。”
“做了壞事。”
“什麽壞事呀?”
段慕亭笑了笑:“寫了幾本欺世盜名之書。”
“……什麽什麽書哇?”
拍拍他的頭,段慕亭溫聲道:“你該回家了,天色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