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陰雲從遠處遮蔽過來,碼頭的船塢更顯得老舊。水波請蕩,小船慢慢靠岸而來,身邊的人漸漸稀疏了,回去吃夜晚。張宇航踟躇地站着,看了看手腕的兒童表,仰頭道:“奶奶叫我每天六點半之前必須回家。”

段慕亭叫他回去,他卻停住不動,好一會兒才問:“你住哪兒呢?”

他本是鬼魂,住哪裏有什麽重要和可說的。張宇航還是不放心,抱着河堤的欄杆蹬了好幾腳,說:“你要不要去我家住?”

段慕亭啞然片刻:“不必。”

張宇航為難地絞了會兒衣角,又擡頭似瞟非瞟地看他,一會兒踢着腿靠過來,張開雙臂往他腰上一抱,頭埋在他胸口蹭着:“我怕,你送我回家好不?”

段慕亭不禁莞爾一笑,擡手掐他的腮:“原來是這個意思,我送你。”

張宇航先牽着他走了一會兒,然後四處奔跑撒野,在綠化帶裏穿行,數着來往車輛牌號尾巴為8的,有時又揪了幾朵花來了,扔在段慕亭身上。他不過拖着鎖鏈慢慢走,見他停了,也停下來,身形峭立,黑袍如一團濃霧。張宇航踩在盲道上走直線,有時候撈一把他的頭發,牽着向前。走到一處滿是煙火油污的路口,兩邊的門面全部販賣機械零件,過了,就是他家所在的小區。保安爺爺看見他,從包裏摸出兩塊糖,示意他來接。

張宇航抵着自動鐵門,整個背鋪在鐵杆上,大叫道:“你進來!進來!門要關了!”

段慕亭略一颔首,從門口進來。

保安探頭出來掃望,并無所獲,唯有一個大腹便便的孕婦坐在門市口喝茶:“在和誰說話?你小子,最會裝怪。”

張宇航略略略,牽着段慕亭的袖子往前跑,到入樓的巷道邊,段慕亭站住了:“你回去吧,我不送你上去了。”

“你真的不來我家玩嗎?”旁邊走過來對門的李婆婆,張宇航轉向她脆脆叫了聲,她停下同他說了兩句話,又蹒跚而去了。樓道上現在來來往往多是人,張宇航朝他勾了勾手指頭,神秘道:“你過來。”

旁邊小廣場,幾排漆木長椅,大片的狗牙根混着宿苜草,綠茸茸青油油,一株小葉榕冠蓋蓊郁肥碩。到樹下站定,張宇航問他道:“你來我家不怕的。我自己睡一間屋了,爺爺奶奶看不見你,我可以把你藏得好好的。”

段慕亭念想自己多年沒有上過床鋪,身類不同,去了倒給人招不幹淨,推拒了,任憑他怎麽勸說。天空中又蒙上了一層陰影,路邊還留着未被雨水沖刷殆盡的火紙灰燼,蕭瑟冷清。張宇航頻頻回頭,看見奶奶站在樓口,好像是出來找他的,只能很不滿地瞪了段慕亭一眼,哼聲:“你怎麽可以這樣!”調頭跑掉了。

被奶奶揪耳朵提回樓上,一路走一路叫罵,扯着他的褲子拍屁股:“看又髒了!小畜生,要累死奶奶才滿意?”他捂着耳朵顯出哭狀,剛推開家門,便鉚勁兒往爺爺身後鑽。老爺子連忙護住他,哎喲哎喲直笑,跟老太太插科打诨逗了半天,才又笑起來,一起坐在餐桌上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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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往張宇航碗裏夾了一撮排骨:“作業寫完了,沒寫完吃了就去寫,敢出門浪我扒你的皮。”

張宇航吐出細骨,往桌上狠狠一砸,抱着碗靠向爺爺那邊。奶奶當即瞪眼:“你給我反了天了?”爺爺又勸,拿筷子攔在她身前:“老太婆,吃飯就消停會兒,航航很乖的,會自己去寫作業,是不是?”

張宇航刷拉刷拉刨飯,吃完便将碗筷子一撂,摔門回了房間。取出作業本和鉛筆,坐在書桌上沉思了片刻,踩着椅子往上爬,踩到桌面上,探頭出去。樓下并無半個人影,再将身子探出,艱難地攀着窗框,往小廣場上瞅。濃密的髙枝,樹影婆娑,看不分明,倒是涼雨淋了一腦門——又斷斷續續下雨了。

跳回椅子上,拿着鉛筆塗了幾個字。心中估計段慕亭已經回了河邊,不知腳步夠不夠快,有沒有被淋呢。他腳上手上都戴着鎖鏈,動作本來就慢吞吞的。這麽想了一會兒,又看了會兒書,時間已經接近九點鐘,門外議論電視劇情的聲音小了點。他跑出門來,一問爺爺,便指了指,奶奶在廁所呢。張宇航高興慘了,趿着小拖鞋直往門外拱,爺爺哈哈笑了兩聲。

他想下樓去看看,段慕亭還在不在。就想看看。樓梯口人很少了,萬籁此都寂。聲音是從亮着燈的屋裏傳來的。走到小廣場的樹下,雨聲淅瀝,他也忘了帶傘。段慕亭站在樹下一動不動,雨水沿着他身形輪廓緩慢地流動着,黑氣四下漫延。張宇航仰頭看着他,突然覺得他這個很冷,周身無不冰冷,神色更是寒素寡味了。跑過去握住他的手:“你沒走啊,我以為你走了。雨淋得好大,你怎麽不躲一下呢?”

段慕亭怔了似的一言不發,面色更顯得蒼白,像凝脂白玉。

張宇航大聲道:“為什麽不躲雨啊,也不回去?來我家好不好!”

“微賤之軀,不好沾污你家。”段慕亭應聲中規中矩,只是剛才在這樹下站着,風雨交錯,只感到莫名的凄怆悲涼,想起了生前的一些事情。自在地獄償還業報,他遭苦難,更多是迎面承受,而非規避。譬如今天在雨下,也心安理得淋着,卻被一黃口小兒揪着要避雨。躲雨,為什麽不躲呢,只因為不躲慣了,才覺得躲雨何必。因為在地府受難久了,便一點安逸都不奢想。他看向張宇航:“難為你對我這麽好,可我腦子裏總是想不高興的事,是個領不了情的榆木腦袋。”

“你說什麽啊?聽不懂。”張宇航拽着他往樓梯口走,整個身體吊在他衣服上,“走嘛,走嘛,我把你藏好!來我家。”

段慕亭紋絲不動。

張宇航抱着他揉來揉去,抓衣領撕袖子,嘴巴嘟得老高,身體快扭成麻花了:“你好別扭,為什麽不跟我來,為什麽為什麽!你來嘛,要讨厭你了。”說着翹腳往他身上爬,踩着膝蓋徑自蹬,很快撈着手臂吊在了他的脖子上,近距離凝視他的雙眼:“來陪我玩兒,不好嗎?”

段慕亭也看他,裹着冰碴的眸子好像亮了一瞬,分明的暖意。他澀然一笑,拎着他的後領把人扯了下來,似乎被說服了:“……走吧。”

張宇航家住三樓,這裏還都是小樓房,最高□□樓,并沒安裝電梯。張宇航牽着他走到樓梯口邊,層層的階梯綿延直上,階高三十多公分,比劃了腳鏈的長度,竟然上不去。張宇航自言自語說:“要我是大人的話,就可以背你上去了。”

段慕亭站了一會兒,張宇航牽他的手,也掙開。

張宇航蹲身趴在地上,四足獸似的往前爬了幾大步,轉頭望着他笑:“我陪你,來比誰爬樓梯的速度快好不好?”随即便嘴裏大肆模仿着野獸咆哮,嗚嗷嗚嗷往上蹿,又叮叮咚咚跳下來,上上下下,好不歡樂。他才六歲,跪在地上爬行只覺得有別樣的趣味,倒不覺得其他的。

段慕亭趴下去,一步一步往樓梯上爬,水泥蹭在衣料上,膝蓋被擠壓微有不适,本來比他在地府裏向任何鬼差蛇伏膝跪,爬滾熱銅柱,過炮烙刑要好得太多。可他只覺得每一行,都尤其艱難,張宇航靠在他肩上說話,時不時又鑽到身下去了,從袍子裏拱出來。爬到三樓,站了起來,段慕亭站在樓梯口,張宇航給他拍身上的灰塵,或許并沒有灰。拍了四五下,張宇航擡頭笑,段慕亭垂了兩行淚。

張宇航頓時吓到了,連吐了幾下舌,墊着腳往他臉上撫摸:“你哭什麽啊?”

段慕亭搖頭:“我生前從來沒受過這種恥辱,但地府裏待久了,連自己本來是個什麽樣子都忘卻了。”

“那你本來是什麽樣子呢?”

段慕亭擡袖拭淚。他最得意時,少年風流,芳華灼灼,才名顯于世,冠蓋滿京,除了帝王之家,沒有比他身世更為顯赫堂皇的。不過一朝變故,成為刀下之鬼,死時尚且不懼,下了地府才知道,早先的盛名和才華,竟成了致命之淵薮。他不再回答張宇航,只擡手請他開門。

進屋掩門之後,張宇航讓他在床上坐了,自己出去,一會兒抱着一個水果零食盒子進來,放在他身邊:“你餓不餓呀?”

“我不吃。”

張宇航揉揉額頭,小心翼翼地瞟着他的眼角:“你想吃再吃。”回身坐到書桌旁的小板凳上,拿了語文書開始倒背詩詞——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段慕亭坐着聽了一會兒,拖着鎖鏈走過來,拿起他語文書看了片刻,點頭道:“這是很好的民歌,自然樸實,高遠遼闊。越古早的文作,越真誠可愛。”

張宇航嘻嘻笑着,把書藏在手臂下,不給他看了。

段慕亭溫柔地摸他的額頭:“最難得是返璞歸真。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兵戈戰亂,賦稅徭役,都不要有。這些東西,說的好聽是為王天下,不過還是家天下的粉飾。那些擲聲‘王侯将相寧有種乎’的,一旦過了銜金帶玉的日子,也全忘了當初在田壟間發的誓願,只想着維護和延綿自己家族的千古榮華了。從古至今,概莫能外。這樣自然純真的詩文,寒山片石。”

張宇航愣愣地看着他。

段慕亭抽了極矮的小凳坐下,看着他:“你要是想聽,我告訴你我當初怎麽死的。”

張宇航咬着手指笑了下,雙手抱住了他的胳膊。

“你倒全不害怕。”被他刮了刮鼻梁。

段慕亭年少盛名,鋒芒畢露,為丞相之子,不及弱冠便蟾宮折桂,高居桂榜。入朝為官,君王暴戾恣睢,橫征暴斂,而北方入侵,各地百姓揭竿而起,內外危機四伏。段慕亭一心報國,多次進谏彙納民財先濟國用,等克難制勝,再造盛世之景。也依仗自己的才華寫了數篇讨奸檄文,昭君主明德,彰忠君報國之必要。不過後來大勢已去,皇城淪陷,君王自殺與殿前。他亦被反賊斬首。

段慕亭又念了一遍“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合上了他的書本:“還不睡覺嗎?”

張宇航點點頭,踢了鞋子就往床上爬,卻走到床角去了,向他招着小手道:“你來,睡我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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