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段慕亭上前去了，張宇航盯着他嘻嘻嘻地笑，熄燈之後，窗外的燈光映進來，照在兩張臉上。段慕亭平躺了片刻，微微側身看着張宇航：“你總看着我做什麽？”
張宇航擡手，用細細的手指撫摸他的眉宇，專注細致地，從眉心滑到眼睛上，道：“你的臉有點兒反光耶，還很白，有一點點吓人。”
段慕亭手垂在身側，微微阖目，指尖描到睫毛，笑了笑：“我再年輕一些，要好看不少。”他年少風流，是名滿京師的美男子，儀端萬方，氣質芳華。
“我聽說鬼魂可以變形，你可以嗎？”
段慕亭颔首：“什麽？”
“男的可以變成女的，女的變成老的，你可以變嗎？”張宇航掐捏他的臉，笑說，“臉也不軟喔，冷冷的。”
段慕亭抿唇，笑着笑着，面皮突然瑩潤起來，紅暈從唇縫沁出，頃刻之間，青慘之色漸漸褪去，肌膚白裏透紅，五官輪廓柔和明麗，風神兼采，勾唇一笑，乃是不折不扣的俊美男子。張宇航瞪大眼睛，高興得哇啦哇啦直叫，擡手在他臉上捏捏揉揉，檢驗真假似的：“你好厲害！”
門外突然響起拖拖拉拉的腳步聲，段慕亭剛要答話，張宇航猛地翻身，将他雙唇重重捂住了，神色緊張地看着門外，小聲地噓了噓。
門外咳嗽了兩聲，門推開了，張宇航揪着被子坐正：“爺爺。”
“嗯，大晚上的不睡覺，還吵什麽？”爺爺站在門口叮囑了兩句，“蓋好被子，別踢。”他看不到床上的段慕亭，只掩上門轉身走了。
張宇航又躺下來，這次小心翼翼地挪到段慕亭身上，襯着手肘，兩手輕輕捏他的臉頰，眼珠子亮晶晶的：“跟剛才有些不一樣了，但是長得也差不多耶。”擡手戳了戳他緋色的唇瓣，“嘴巴沒有那麽白了。”
段慕亭段慕亭巍然不動，張宇航在他臉上摸夠了，才躺下去，心滿意足道：“好神奇啊！”抻直雙腿，手臂拍了拍被子，舒服地嗯了一聲，閉上了雙眼。
段慕亭并不能睡着，只側身看他，許久才複平躺了，直直望着灰白的天花板。千言萬語在心頭雜亂地萦繞着，卻無法清晰地理出頭緒。
直到後半夜，櫃子邊多了一條身影。段慕亭從床上起身，拖着鎖鏈嘩嘩而行，對櫃子邊的人作揖道：“使者這麽快就回來了。”
鬼差走近來：“怎麽亂跑？讓我好找。”
Advertisement
“勞煩了。”他回頭看了看沉睡中的張宇航，“只是結識一位可愛的小友，過來說了兩句話。現在，要繼續啓程了麽？”
鬼差目光炯炯：“你雖幫他逃過一死，可他身體上不免還要受折磨。”砸了咂嘴，“啧，多事，趕路吧。”擡了擡手，段慕亭手腳上的鎖鏈應聲而落，“既然你聽話，便除它罷了。”
段慕亭躬身：“多謝使者。”
使者面窗而走，虛空中突然出現了帶着白光的甬道，全同蜃景，與實景交錯。
段慕亭回頭看了看床上的小孩，走過去，蹲在床頭：“我在陰間受酷刑千年，一直等投胎轉世。可現在即将轉世，卻想不明白活着的意思。”
段慕亭朝他耳邊，溫柔地笑着：“你人很好。如果我成了人，我真想和你在一起。二十年後，你若看見左眼有胎記的人，就是我了。”
說完這話，莞爾一笑，擡手劃爛了左眼附近的皮膚，鮮紅血珠流滲。
“別忘了我。”
聲音倏爾遙遠。
漆黑的屋子裏，張宇航閉着眼睛，呼呼大睡。
段慕亭站起身，甬道盡頭的鬼差頻頻朝他招手，略有催促之意。他便掩着臉，信步行去。
屋子裏恢複了寂靜，窗外漏斷的細雨又纏綿地下了起來，冷風入戶，張宇航微覺寒冷地捏緊了被角，嘴裏發出極輕的呼嚕之聲。
*
二十三年後。
張宇航從停車場出來，他肩寬腿長，三步并做兩步上了樓，剛出了電梯，助理小陳已急匆匆擁了過來：“主任！張大帥！上一通電話您說十分鐘，現在都快一個小時了，你他媽時空穿越了還是？”
張宇航笑着擺擺手：“怪我？就你們催命似的，老子開快車被交警叔叔攔了，求半天情還不給面子——至于這麽着急嘛？不就見幾個實習生。”往會議室走，一邊随手脫着西裝外套。
“操，您前段時間出國培訓，我們自作主張招的人，不得趕緊給您過過目嘛。您兇得很，罵走那麽多，趕緊去快刀斬亂麻，別浪費他們時間了。”
張宇航捏着鼻梁笑了兩聲：“你辦事還是牢靠，再說，別把他們被炒推到我頭上哈，不認真，活該。”
小陳翻了個白眼，嚷嚷“還不承認呢”，又笑說：“這幾個應該還不錯。”
張宇航含笑，伸手拉開會議室門，正想進去，迎面撞出來個白色T恤的男青年。張宇航往旁邊退了一步，那人也退了一步，雙雙擡頭。
張宇航看着他。那人皮膚顯出病态的蒼白，雙眉微挑，嘴唇薄薄的，鼻梁挺直，眉目俊秀，左眼角邊有一塊硬幣大小的粉色印痕。又目光躲閃，含羞帶怯，明顯是剛進入社會的大學生，很生澀地抿唇笑了笑，轉頭看向小陳，局促地微微鞠躬：“李姐讓我去複印室拿點資料。”
小陳随意點頭，端了點架子：“哦——這是張主任。”指了張宇航。
他轉而看向他，微微錯愕，賠笑了下，又手足無措地鞠躬：“張主任……”伸出手來。
白皙清瘦，手指像玉石似的長。
張宇航沒接，擡了下眉梢：“回來再說。”往裏走了兩步，又回頭，“這位小朋友。工作場合，以後還是穿正裝。”
到座位上拿起幾個實習生的簡歷看，不久，小青年從門口進來，一份一份将資料分發給同期的實習生，一趟下來，臉頰全紅透了，輕咬着下唇回了位子——他的小動作張宇航都看在眼裏。小陳湊在他耳邊說：“小段條件不錯的，筆試成績最好。”
張宇航回過神來，才發現小陳在說簡歷，低頭一看——段慕亭，一寸彩照上的小青年五官周正，唇角含笑，左眼眉心一塊淺色胎記。底下李姐發言，在讨論對工作的安排，沒張宇航的事。他盯着簡歷看了一會兒，小陳又湊過來問：“這人有什麽問題？”
“沒——”搖頭，指尖沿着段慕亭的“教育經歷”“項目經驗”“專業技能”一一滑下去，最終又回到那張一寸免冠照，點了點他的眼角。
小陳嘆氣：“哎，我也覺得蠻可惜的，本來是個超級大帥哥啊，臉上這麽這塊胎記，白璧微瑕！”
張宇航笑了笑，長指輕輕敲了敲簡歷：“不完美也是一種完美，我倒覺得這抹痕好看。”
小陳說：“哇張主任這麽稱贊啊？難得見你蕩漾一次？”
“什麽蕩漾？不利于團結的話不要說。”張宇航打發了他放下簡歷，低頭看電腦，餘光微微瞟過去。
段慕亭一手托着下巴，望着誇誇其談的李姐，時不時抿唇笑一笑，溫潤安靜，有一種初入社會的青澀和純。
散會之後，張宇航起身出去了，到洗手間洗了洗臉，剛回過頭去，就看到了會議室的休閑白T恤。段慕亭站在入口，看見他便稍微局促地停住，又開始鞠躬：“張主任……”
張宇航取了張紙巾，慢條斯理擦幹了修長的雙手，伸出右手。
段慕亭愣了一下，随即慌張伸右手出來，同他握上。
溫暖細膩，瘦淨柔軟，微微發着抖。張宇航若無其事地拿架子拍拍他的肩膀：“緊張什麽呢？別當上下級，當朋友相處就好。我看了你的簡歷，在技術研發方面相當優秀，好好努力，一定大有作為。”
段慕亭怔怔看着他，耳後一陣熱紅：“好的主任。”
張宇航松開了手，心裏有數了。同類之間能夠很快辨認出來。
張宇航笑看着他，輕聲道：“有什麽不懂的随時問我，我一直在。別害羞，同事熟了就好了。我現在去處理點兒事，有空再聊，回見。”說完便要繞過他出去，只兩步，聽見他嘀咕了一兩句，沒聽清楚，又回過頭去看他。
段慕亭面色怔忪，很艱難似的重複這句話：“我好像見過你。”
張宇航不覺莞爾：“是嗎？”
段慕亭不管不顧地繼續說，唇瓣開合，聲音越來越低，好像越來越确信：“你很面熟，真的，看着很親切……”
他語言的認真和确信，讓張宇航有了一瞬的恍惚，似乎真的見過。
但那種遙遠的感覺很快便模糊了。
也許，這是下屬讨好位高權重上級的小手段吧？
洗手間外漸漸有了說笑聲，張宇航知道人來催促了，不再耽誤，似笑非笑地應承了聲：“嗯。我以後多照顧你。”
段慕亭似乎還想說什麽。
兩人擡眼，隔着無盡的虛空。
視線無言地精準相對。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