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時空夜游症
時空夜游症
蕭瑟的游樂園內,前星際執行官,如今的殺人魔低下頭來,他看着那顆廉價糖果和眼前“姐姐”,笑了。他不動聲色地想,果然女巫們都是社交笨蛋,只會拿糖哄孩子。
舊地重游,看着伊芙·斯特蘭奇眼中隐隐流露出的緬懷和悲痛,殺人魔突然感到一陣愉悅的惡心,他已然迫不及待地想看見這個小女孩兒發現真相後的絕望。
在這個時空,女巫已然滅亡。
她會哭嗎?她最好還是別掉眼淚。他已然看過太多了,無聊得令人生厭。她最好也別求饒,千篇一律,皆是無用功。
但殺人魔知道,這個新鮮的小女巫,總是會帶給他一些驚喜。
他們是在兩個清零日前認識的。
彼時他剛殺死這個時空最後的陌生活人。躺在那一堆斷肢殘臂裏,他哼着兒歌,閉上雙眼,舔了舔唇邊血漬,懶洋洋等待着下一個世界末日的風暴來臨。
尋常的尋常。除了……她向他伸出手來,笑得一臉天真又愚蠢。
對了,應該自我介紹一下。達科·伊賽爾,生卒年不詳,前星際執行官,現時空通緝犯,已落網。噢,不,是度假中。
寄居在這樁皮囊內,只是旅行。
一日囚只有一個好處,它能讓你在這個固定的時空內為所欲為。他向來喜歡玩弄時間,朝生暮死,将萬事萬物掌控于自己的手心。
即便是世界末日,這又如何?!
畢竟每每想到星際聯邦裏那群廢物所辦的差事,他都想發笑。他們或許是都把腦子挖出來喂狗了,才會想出如此荒唐的刑罰。
在一天裏,他最讨厭的時間,就是黃昏。因為這個時節總是令人視力不佳,判斷力低下。
從前,還在星際時空裏執行任務時,他的瘋癫住在理智的隔壁,它們被嚴格劃分,戴着鐐铐與監視器,高牆聳立。但是現在,它們都自由了。在宣判他違規的那天,他放聲大笑,将那堵牆砸得粉碎。
他是在一個黃昏的日子被押上星際聯邦法庭的。
子彈仍在腦袋裏嗡鳴,他們說,抱歉,我們根據算法,檢測出您的危險度将會危及整個世界的存在。
審判庭內,執行官嘲諷地勾起唇,摘下了徽章,聲音砸落在地,如同他被踩得粉碎的尊嚴。
在衆人受驚又憤恨的注目下,他随及走上了臺,敲敲錘,散漫地坐在桌子旁,奪過審判員手中那一沓厚重的犯罪記錄,輕瞥了幾眼。
你看,這就是為什麽他天生對女巫這種故作玄虛的生物深惡痛絕。将科學與巫術混為一談的後果,就是這群愚蠢的決策層,變得更加愚不可及,卻自以為是地掌握了真理。
如果你能預測到宿命,你是否選擇抗争?判處未決之人以死刑?他們當然會說,是,我會鏟除一切為隐藏危險。這就是為什麽他們當初需要他的原因。
從始至終,他不過是個冰冷的殺人機器。穿梭在不同的時空裏,根據着特定指令執行着暗殺,維系着每個時空裏死亡率的平衡。
很不巧,如今他這把這見血封喉的屠刀,終于輪到揮向自身性命的那天了。
望着周圍人僵硬的神态,執行官終于想起來什麽。他将剛剛散發出的時域威壓收回,攤開手懶懶地說道,喔,抱歉,是工作習慣。好吧,諸位,如你們所願,将我燒死吧。
就像從前你們對那些女巫一樣。
衆人退後了幾步,眼神滿是忌憚。審判員身子抖了抖,他繼續說,因此,您将被永遠囚禁在一天之內,循環至死。
男人擡起了眼皮,不緊不慢地盯着審判員,像是在思考着他的提議,“喔?”
“但是,鑒于您對于星際秩序的貢獻,我們允許您選擇具體一位前往的日期。”審判員磕磕絆絆地補充道。
執行官惡意地笑了,眼神頑劣。他說,既然如此,請把我送到世界末日的那天。
衆人大驚。
下一瞬,他們目睹着執行官歪歪頭,扣下了扳機,腦漿四濺。恍惚之際,他已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別忘了你們的承諾。我會再回來的。他臨終前的遺言依舊回蕩在大廳之內,殘留在每個公民午夜夢回的陰影之中。
但萬幸,他已然自動自覺地佩戴好了時間跳躍器,它将會将他押送至那個時空,世界崩塌之日。
叮——咚——
男人淡淡地睜開眼,望着周圍一片和諧又死寂的模樣,嘲弄地勾起唇。
由于他的過激行動,清理時鐘将會提前敲響。
混亂歸一,秩序重構,他的所有行動将會連同所接觸過的路人記憶一同抹殺。
唯一不同的只有眼前這個風塵仆仆的小女孩,伊芙·斯特蘭奇。她像是隕石般砸落,突然閃現在這個時空裏,穿着一襲中紀元裏古老落伍的鬥篷裙,陌生又新鮮。
熟視無睹四周傾倒的建築,這只女巫從地面上爬起來,眼神一縮,迅速向即将被埋在亂石中的他奔去。
她朝他伸出手來,不待他反應過來,她便将他拽了過來,“小孩,快跑”,她急匆匆地說,“這裏危險”。
面對她的焦急,他只是直勾勾地望着她。
殺人魔的第一直覺,她是另一位派來檢查他改造成果、喔,不,是看他自食苦果的時空警察,一道程序。不過……女巫竟然願意替聯盟行事,這倒罕見。
想到這裏,伊賽爾笑了。來到這個時空後,這是他第一次發自內心地感到愉悅。他攥緊了她的手,感受到她溫熱的血液在皮膚下流動。
見狀,女巫一愣。望着大廈将傾,她連忙将他拉入懷中,攜裹着他逃出亂局。紛亂之中,他聞到她身上彌漫着那股熟悉又甜膩的香草奶油味,純真,厚重,令人想要一口吃掉。
他舔了舔唇角。
伊賽爾被關在這天已經太久了。從一開始的新鮮勁,到最終他将這天裏所有的可能性,所有的生物都了解透了。人人都一樣,人人都是模板。
除了她。
歡迎你,我新鮮的外來客,我天真的歧路女巫。
回到安全區,女巫臉上緊繃的神情終于放松下來。他從她的懷中掙脫,跳下來,頗具興致地觀察着她,思考着殺死她的最佳方式。
但很顯然,這是一只善良而又不會察言觀色的小女巫。
她彎下腰來,往這位陌生小男孩的手心塞了顆西瓜泡泡糖,以示安慰。
眼珠的形狀,圓滾滾的糖衣外表交織着紅綠條紋,看上去像是秘密詛咒。這令他的後腦勺隐隐作痛,那顆子彈依舊攪動着他過去的腦漿。
接着,小女巫摸摸他的頭,溫柔地說,可憐的小孩,你家住在哪裏?
“我……”年幼的男孩忐忑不安地交織着手指,咬着唇,望着廢墟出神。最終,他嘆了口氣,蒼白地朝着少女微笑,“你将我放在十字路口就好。”
聽罷,小女巫嚼着泡泡糖,眉頭緊皺。猶豫再三,她說,“好吧。”
只是臨別之前,她将她的時間值慷慨地分給了他一大半,足足長達二十五小時。
呵!二十五個小時!多麽譏諷的數字,他不會活這麽長的。
他站在十字路口,微笑着同她揮手道別。
欲擒故縱,伊賽爾明白有些事情不能操之過急。而這次重啓之際,他選擇的這副小孩皮囊,雖極具迷惑性,也限制了他的行動。
這個世界的厄運者越來越多了,想殺死他的,遠遠比他想殺死的要多。
走在暗巷內,伊賽爾放慢了腳步,餘光瞥向偷偷跟在他身後的小女巫。她不自覺地咬着指甲蓋,眉間憂愁地盯着他,手忙腳亂地把藥粉灑在厄運者的身上,看着他們化成灰後大驚失色。
他嘆了口氣,擺出一副無辜受驚的神态,試圖賺取她更多的憐憫心,轉過頭來詫異地望向她。
小女巫尴尬地看着他,将手背在身後,皮鞋摩擦着地面,試圖悄悄掩蓋一些剛才不慎失誤。她左顧右盼,突然問到,小孩,現在是幾點?
伊賽爾感到失笑。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料到,聯邦法庭會未經培訓就放任一個女巫上崗,還會在這個亂紀元,問出如此愚蠢的問題。
現在是幾點和你幾歲了這類問題在這裏都沒有任何意義。時間已經不再是度量單位。
這只小女巫,她一定是來自中紀元。
但這戲還得繼續往下演。
孱弱的小男孩抿了抿唇,看着頓時變得喧鬧的街道,行人一張張模糊不清的笑臉如像素般刻入眼球,有些驚恐地說,“逢魔時分。”
逢魔時分,百鬼夜行。這是中紀元時的傳統,當然不會存在至今,至少需要經過改造。例如,一切在外流浪的小孩,都會被合法剝奪時間值,化為虛無。
于是伊賽爾看見那個小女巫罵了幾句髒話,接着從背後的匣子裏拔出一把不合時宜的長劍,滿臉煩躁。如同一個中紀元騎士般,她将他攔在身後,語氣不容置否,“閉眼。”
幾秒後,她牽起了他的手,彈了彈他的腦門。伊賽爾睜開眼,他們站在一片荒野中,仿若遁入虛無。他拉住了她的手,想了一會兒,又放開了。
小女巫笑了,盯着他猶豫又忐忑的眼睛,她主動牽起了他的手,認真地對他說,“如果不想回家,和我一起歷險怎麽樣?”
伊賽爾點了點頭。
他猜的沒錯,她确實有着淺薄的讀心能力。他只是順便想了想自己的回憶,她便上鈎。
“乖小孩,”小女巫摸了摸他的額間,接着像是想起了什麽,她望了眼太陽,像是在揣測如今的時間,繼續補充道,“好吧,我叫莫妮,別忘記我了。”
“你有名字麽?喔,我忘了,未來人都是沒有名字的。”
牽着他的手穿梭在秋日幹枯的蘆葦叢林中,她的話很多,自言自語地安排着他們今後的行程,編織着一切美好幻想,荒唐得令伊賽爾忍不住譏笑。
但……他沉緬其中。
“好吧,從今天起,你就叫潼恩了。”她自顧自地發話。
坐在河畔邊,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她斜過頭來,笑得燦爛。冰冷的太陽照耀在她的臉頰上,仿若渡上了一層聖光。
伊賽爾再度感到恍惚。過去的回音與如今重疊,如同循環詛咒。他聽見她不自知地繼續說:“因為我們相逢的時刻,是難得的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