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舊局

舊局

薛聞與沈無秋,一個生在冬尾,一個生在夏末。

他們生于一年之間冷熱交替的時候,于是一個外冷內熱,一個外熱內冷。

“但我不需要。”沈無秋說,“您不想擔這雁北河山的重任,臣可以替你扛。可你不能将這雁北上下的黎民百姓,當做你可以随意棄之的包袱。”

“你一手推我成皇,如今卻說不要……就不要了。”薛聞湊上前,“太傅,這世上哪裏有這樣不公平的買賣?”

“說話就說話,你別挨我這麽近。”沈無秋暗暗使了把勁,沒推開。

薛聞得寸進尺的在沈無秋頸上放肆了一把,沈無秋內襯的扣子直接被整掉了兩顆。

“你總是這樣。”薛聞道,“好也不說,壞也不說,什麽都由着旁人強加給你。”

沈無秋垂着眼,沒作聲。

“太傅,做嗎?”

“你!”沈無秋抓着薛聞的手,“你瘋了嗎?這是宮裏!”

“太傅的意思是在宮外就可以嗎?”薛聞的舌尖掃過牙根,低頭瞧着眼前人泛紅的後頸。

“薛、聞!”

薛聞用手指探了進去,沈無秋不自在的扯着身下的被褥。

“是不是什麽東西,都要別人強塞給你,你才舍得收下。”

比如這太傅之位,比如那狐裘,比如薛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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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傅,你日後有什麽打算嗎?”薛聞低聲追問。

沈無秋快把身下餓被褥抓爛了。

“有沒有想過為自己争取點什麽?”

“呃啊……薛、聞,你……”

薛聞猛的低下身:“你一定想過。”

“那你為什麽不争呢?”

他的眼神帶着那麽點困惑,卻很快被濃濃烈火所覆蓋。

“沒關系,明月,我替你争。”

——

沈無秋醒來之後有點難受。

殿裏的光線有些暗,莫約是到了晚上,此時禦林軍戒嚴宮禁,他也不太好出宮,只得在殿裏歇下。

正常人誰在做事的時候講道理。

講也就算了,還以大道理為借口“罰”他。

到底誰才是被教育的那個啊……沈無秋焉焉的想,他的太傅地位不保了。

不過這會兒沈無秋想起了薛聞他娘。

生兒肖母,薛聞生的像他娘,沈無秋一早便知道。

大家都以為當年是先帝橫刀奪愛,卻不想,沈無秋根本就沒有動過心。

薛聞他娘姓司,舊時曾是他鄰家阿姐,兩家素來交好,故而有定親之意,但鄰家阿姐長他八歲,若真要談起來怕也不妥。

于是沈無秋七歲那年,司家姐姐已及笈入宮,二人雖偶爾有往來,但也斷斷談不上情愛。

一個七歲稚子知道些什麽情愛,頂多是故人之子的關懷。

沈無秋覺得薛聞可能是得了瘋病。

這可怎麽才好,他的局還沒開場,棋子就先毀了。

至于非要說他沈無秋依着司家姐姐對薛聞這小崽子有什麽情,沈無秋大抵是不認的。

沒有執棋之人會對棋子産生感情。

他以捧殺設局,他要将這薛氏的血脈河山,悉數毀去。

倘若小崽子對自己動了真情……那也沒什麽不好的,不是嗎?

無物可護的孤狼,才最兇殘。

“明月,吃點東西吧。”

親近之人喚名,旁人才喚表字。

無秋才是他的表字,他的字應是明月。

沈無秋颔首想。

“臣以為,陛下如今當以國事為重。”沈無秋婉言出聲。

“明月以為……朕的事,不是國事嗎?”薛聞懶懶的靠在牆上。

是個鬼。

傀儡的事,也能叫事嗎?

沈無秋右手環過薛聞的頸,拉近了薛聞和自己的距離:“左丞相給您遞了折子,過兩日臣便要回澹臺,您攔得住嗎?”

薛聞叼着他的唇舔舐,沈無秋笑着推開他:“您攔不住,您也就是個關在籠裏的狼。”

“我能做到。”他小聲說。

“那也是以後的事了。”沈無秋幹脆利落的推開薛聞的手,像推開一只濕淋淋的狗狗。

沈無秋穿了衣,自顧自的喝了小半碗粥,便告辭了,進了偏殿歇息。

薛聞吃了剩下的粥,他将臉埋進榻上的被褥,沈無秋身上帶了風雪的味道,像他這個人一樣,冷冷的,好像總給以人拒絕的姿态。

明明他們彼此做過比愛人更親密的事,看起來卻遠不如萍水相逢。

第二日沈無秋回了府邸收拾行李。

澹臺居北,天氣常寒,沈無秋其實是不大願去的。

沈無秋當年被先帝斷了雙手筋脈,每每入冬就疼得緊。

他素來不愛冬天。

只不過左相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就逮着他燒,他要是不過去,未免有些不識擡舉。

“太傅,”沈無秋院裏人少,常興是為數不多的那個,“此行去澹臺,可要記得添衣。”

“記得的。”沈無秋說。

常興目送着沈無秋出了府邸,嘆了口氣。

于是他便踏上了去澹臺的路。

薛聞沒來送他。

薛聞沒來得及送他。

淩橋倒是給沈無秋塞了不少東西,沈無秋一一收了。

沈無秋一點也不惦記小崽子。

小崽子慣會騙人。

瞧呀,當初他就是着了那雙眼的道,這才有了這麽個小麻煩。

大多數人覺得他是先設了計,才收的薛聞。

可那日黃金大殿上,才七歲的稚子慌張的拉着他的手,像極了數年前七歲的自己。

一時心軟。

才有了後來的捧殺之計。

小崽子和他到底是不一樣的。

後來計劃趕不上變化,他找不到比自己更合适的餌了。

于是他現在做着這個餌,要引薛氏王朝,永遠覆滅。

小崽子是不是姓薛……

與他有什麽幹系。

——

“沈無秋到哪了?”

“太傅體弱不宜疾行,慢趕着三日後也該能到澹臺了。”

“左丞相是什麽來路?”

“前年科舉,太傅特意點的人才,後來跟着淩家的老臣,由執政司封了丞相。”

執政司是沈無秋接手薛聞那會兒,由上官戒牽頭辦起來替薛聞處理政務的組織。

按理說薛聞及冠後,這執政司便該撤了,但上官戒以國事繁重為由,将執政司的解散之期一拖再拖。

拖來拖去,解散沒見個影,大事倒替薛聞斷決了不少。

“這個左丞相,是哪一派?”

朝堂上分新舊兩派,老派多為老臣,支持執政司執政,操的是先帝的面子,新派多為新官,支持廢除執政司,由薛聞掌權。

“左相他似乎……自成一派。”

“嗯?他叫什麽?”

“新晉左相,是淩家嫡子,淩橋。”

薛聞手滑摔了個杯子。

淩家嫡子淩橋,是沈無秋的摯友。

從小玩到大的那種,無話不談的那種,會和沈無秋講薛聞壞話的那種。

——

沈無秋在澹臺有處院子。

栽了幾株漂亮的紅梅,沒人照顧也生得很好。

……沒人照顧,也生的很好。

就像沈無秋一樣。

呵。

沈無秋自嘲一聲,擡手掐了枝紅梅,端詳了一陣,便把紅梅落在了雪地上。

再好看的花,都是要落的。

老人常說三歲看大,七歲看老。

沈無秋十五歲那年見了七歲的薛聞,卻只想到了七歲的自己。

老了的薛聞會是什麽模樣,他其實從未設想,畢竟很少有皇帝能活到那個時候——不管他是真的皇帝還是個傀儡。

沈無秋的皮靴踏在落雪的紅梅上,留下一個淺淺的印子。

這個院子落座在沈無秋府邸的後街道上,他喜靜,院子裏沒安排從仆,只遠遠的在門口安排了幾個暗衛。

這支暗衛隊是沈家唯一的遺物,自打沈氏被滅門後便只聽從沈無秋的安排。

沈無秋後來要顧着薛聞,還要時時進宮,薛聞身邊也免不了有暗衛的存在,沈無秋便将暗衛隊散了,各自承了家業,或是成了家。

直到三年前他與薛聞隔了往來,沈無秋才又尋回了一些無處可去的暗衛隊成員,重新組了個暗衛隊。

去年淩橋跟着老丞相打下手,好不容易混了個左丞相,第一件事卻是想保沈無秋。

——“那薛聞是個混蛋,你別再管他了,我送你去澹臺看紅梅好不好?”

沈無秋沒有拒絕。

沈無秋也沒辦法拒絕。

澹臺常年有雪,遠看去是白茫茫的,若開了紅梅,便是極好看的。

只是沈無秋并不愛紅梅,平日裏總卧在開了地龍的炕上,今年逢了薛聞設宴,他才回了皇城。

淩家有野心,要覆雁北的皇,而他只是個看客。

炕邊擺了個暖玉棋盤,沈無秋自己盤了一局五子棋。

“主,今日朝中有臣上奏,邀您回皇城。”

“可有攔下?”

“是。”

沈無秋泡了一壺熱茶,自顧自倒了一杯,吹了口氣。

“朝中可有異動?”

“有,新皇認為左相品行不當,要同群臣考察他的課業。”

沈無秋:“?”

明明講的是人話,為什麽連在一起他就聽不懂了?

“淩……左相可應了?”

“未曾。”

沈無秋松了一口氣。

“左相自請來澹臺,昨日便動身了,新皇始料未及。”

“左相來澹臺做什麽?”

“他留書一封,上言:‘澹臺紅梅盛,我來采一株。’”

“他在局外。”沈無秋放下茶杯。

“可要派人盯着?”

“不必。”

沈無秋又落了一子,收回了目光。

“新皇有什麽動作?”

“新皇失蹤了。”

沈無秋:“?”

不得不說這是他沒想到的。

“據內線消息,他是往澹臺來了。”

沈無秋放下茶杯,起身下了炕,撈過一旁的披風穿上。

“他何時會到澹臺?”

“從皇城到澹臺少不了兩日,您不必那麽……”

“你們不了解他。”沈無秋打斷暗衛的話,“你們甚至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出的皇城。”

沈無秋推開門,落進來的非雪非光——那是一片墨色的衣角。

有一人長身立于門外,微笑着。

“太傅,澹臺雪大,我接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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