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立雪

立雪

“原是陛下來了。”

沈無秋輕輕咳了一聲,屋內的暗衛已翻身上梁。

也不知道薛聞到底有沒有聽到……

“太傅不歡迎朕?”薛聞輕輕挑了眉,兀自拉近二人的距離,“太傅這般,可真讓朕傷心。”

聽起來好像是得了個大病。

沈無秋開始覺得頭疼,一邊頭疼一邊把人迎進了門。

薛聞晃晃悠悠的在屋裏逛了一圈,沈無秋打了個手勢讓暗衛去屋外候着。

沈氏的暗衛隊雖是他的心腹,但有些話,心腹也是聽不得的。

聽了,就會信。

帝王的話,可是這世上最不能信的了。

“明月近日清減了,待我解決了左相的事就接你回去,好生養養。”

薛聞自顧自的說着,沈無秋嘆了口氣:“陛下,你真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娶我?”

沈無秋說這話的時候,薛聞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但是聽起來就不像是詢問。

像诘問。

薛聞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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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無秋便邀他在桌前坐下,此時桌上已擺了一副疆域圖。

“陛下怕是忘了,臣是有未婚妻的。”

三年前薛聞砸了西域來使的馬車,雖止了西域将聖女送過來的行為,卻沒擋住朝臣悠悠衆口,給沈無秋和這位素未謀面的聖女定了親。

“你寧可娶一個西域送過來的瞎子人質,也不願意嫁我?”

沈無秋不置可否:“臣以為,權衡利弊的方式您早就明白了,陛下。”

“于我而言,你就是最大的利。”薛聞落座于沈無秋身側,“依太傅之見,朕該如何做?”

沈無秋:?

薛聞的手攀上沈無秋因寒冷而泛白的指節,欺身而上便堵了個春。

沈無秋睜大了眼,蝶翼似的睫毛撲了下。

不知道是早春招蝶,還是蝶來迎春。

“薛聞!”

沈無秋很少這麽連名帶姓的喊人。

也就眼前這頭狼崽子生性頑劣,又慣會裝乖。分明幹着壞事,又讓人提不起心來訓他。

“明月……”狼崽子又換上那副可憐兮兮的模樣,頭埋在他頸肩輕輕的蹭,“明月,他們皆欺我騙我,熙熙攘攘圖財圖利,普天之下無人愛我,如今……你也不要我了嗎?”

沈無秋明知他是裝的,也狠不下心來。

薛聞當年說的話不無道理。

薛聞之母司枕入宮前正是豆蔻少女的年紀,一颦一笑都是未長開的花苞,薛聞若是垂下三分眉眼,倒真有幾分似她。

先皇原本是點了沈家嫡女入宮,偏偏半道在沈家遇了司枕,這才邀了司枕入宮。

沈家嫡女沈白棋彼時亦已有意中人,從情義上來說,是沈家欠了司家一分。

可司枕卻覺得司家悔婚在前,欠了沈無秋一分。因此司枕便總愛隔三差五招他入宮,直到半年後她診出有孕,沈無秋才歇了。

後宮生冷,不易養胎,司枕便自請去了白馬寺安胎,後來先皇微服私訪前來白馬寺,瞧見了當時生的貌美的沈白棋,以司枕腹中孩子作為要挾,欲強娶沈白棋。

司枕自是不願為難摯友,因此薛聞打出生起便養在司家名下,司枕則久居深宮,後來思慮成疾,沒熬過去。

先皇不喜薛聞,便對外稱司貴妃所生之子已故。

沈無秋也并不是先天體弱,十歲那年沈無秋随沈白棋去祭司枕,遇上了先皇,不曾想先皇仍對沈白棋念念不忘。

當時沈無秋有父兄遠守邊塞,先皇尋了個可大可小的錯處,要挾沈白棋春風一度,可憐沈白棋性子剛烈跳了湖,先皇一怒之下抄了沈氏滿門。

虧得沈無秋與沈白棋有幾分相似,看在沈無秋在朝中還有那麽幾分用途,先皇只是斷了他雙手經脈,寒冬臘月在湖裏跪了三個時辰,硬生生熬壞了身子骨,留了他一命。

到後來沈無秋也不知道是什麽在撐着自己活下去,好多東西堵在他的腦子裏,堵在心上,亂糟糟的,壓得人幾乎喘不過氣來。

沈家視他為禍,他也确實招來了禍端。

沈父替他取名無秋,沈父也确實沒熬過那年秋天。

“太傅……”小崽子低低的喚他,“你在想什麽?”

“沒什麽。”

屋外淺淺落了雪,小崽子身上帶着寒氣,有點涼。

沈無秋沒由來想到那年秋獵,小崽子質問他的那幾句話。

——“明月你要信我,我分明連皇儲都不是,你別恨我。”

——“有人說我生的像我娘,你也這麽覺得嗎?”

——“我娘這麽漂亮,你當年就沒動過心嗎?”

中宮不受寵,雖月月侍寝,卻一直無所出,唯一一次還是與司貴妃同時有喜,可惜剛出生就是個死胎。

先皇為了給薛聞一個正當的“名分”,便聲稱他是皇後所出,先皇膝下無子,薛聞又是中宮所出,繼承大統理所應當。

驗身時薛聞當着群臣的面與先皇滴血驗親,确是先帝血脈,皇後複姓上官,與司家非親非故,薛聞不可能生的像她。

那麽,薛聞明知自己是先帝與司枕之子,談何雀占鸠巢?談何狼子野心?

當時他當小崽子是情急之下口不擇言,現在想來,或許是心态不穩說漏了嘴。畢竟小崽子貫會裝乖,總仗着他狠不下心便胡來。

“明月……”薛聞的呼吸變得有點急促,看起來又帶着點委屈,“你為什麽不看我?”

沈無秋氣笑了:“陛下好手段,臣佩服。”

薛聞:?

沈無秋看不出來薛聞究竟是真蠢還是藏的太深,嘆了口氣:“沒什麽。”

推開狼崽子埋在頸間的頭,沈無秋自顧自的整理好衣衫,又披了件狐裘:“陛下不是召臣回宮嗎?這便動身吧,過兩日大雪封路,可就難走了。”

沈無秋面對他的時候總這麽不留情面。

薛聞不知道為什麽,明明他是想要離這個人更近些,卻好像把他推的更遠了。

“明月,你看一眼我。”

他低低的說着,語氣委屈巴巴,聽起來可憐極了。

可是這一回,沈無秋沒有回頭。

——

馬車裏太安靜了。

狼崽子可憐巴巴的盯着他,沈無秋無視了一陣無果,還是先開口了。

“當年先皇立你為儲君是驗過的,你憑什麽說你不是皇儲?”

薛聞:!

薛聞眼巴巴湊上來:“原來你還記得……”

他眨了眨眼,像是在組織語言:“我母妃……司貴妃有一位胞妹,我是她所出,驗血之事是司家和淩家做了手腳。”

司枕還有一位胞妹?

別的不說,就算有,沈無秋和司枕青梅竹馬,怎麽可能對這事毫無印象。

好一個司家,拿真龍裝假龍,小崽子也是真好騙,驗血之事,豈是輕易能作假的?

沈無秋面無表情:“司家還說了什麽?”

薛聞思索道:“司家允我不必有子嗣,過兩年司家長子到了年齡我便立他做儲君,也算了卻母妃的心願……”

司枕什麽時候有過颠覆薛氏王朝的心願?

空手套白狼都沒這麽套的。

難怪當年司枕入宮之事如此一帆風順,想來其中也有幾分司家的功勞,只是不知,淩家在其中扮演了個什麽角色。

“如此,倒是我誤會你了。”

眼見着沈無秋的神色終于軟和下來,薛聞蹬鼻子上臉:“等會直接随我進宮吧。”

“淩橋在哪?”沈無秋靠在馬車上,“他比你先行卻沒到澹臺……你在路上攔了他的馬?”

“明月怎麽知道他騎的是馬?”薛聞哼哼一聲,“先斬後奏成何體統,朕讓淩家請他回去了。”

“你倒是威風。”沈無秋看着小崽子張牙舞爪的樣,心說尾巴都翹到天上了。

薛聞知他喜好,從馬車的隔層裏變戲法似的拿出一套茶具,給沈無秋泡了一壺白沙綠茶。

“明月可要嘗一嘗?朕聽說澹臺臘月的白沙綠茶顏色最好,便托人采了。”

沈無秋擡手接過薛聞遞上的茶杯,看顏色确實是新摘的茶葉:“既是送我的,陛下怎麽會讓旁人沾手?”

薛聞摸了摸鼻子。

沈無秋先前并不好茶,早些年朝中有人給他捎了上好的雨前龍井,他至今未動。

近些年在澹臺常駐,聽得底下人誇白沙綠茶好,他嘗了嘗,這茶便成了他府中常客。

臘月裏天冷,沈無秋畏寒,泡上一壺熱茶剛剛好。

“皇城至澹臺駕車少不了兩日,陛下一路快馬,還有心去三裏臺采茶,想來是最近朝中太清閑了。”沈無秋這話沒給他留一條褲子。

想到宮裏那堆成山的折子,薛聞恨不得都一把火燒了。

薛聞:“若明月随我回宮,我今夜便批折子。”

不信。

沈無秋連個眼神都沒給。

他此番回宮名不正言不順,薛聞少不了在朝中仗着權利為所欲為,傻子才在這個時候留在宮裏。

——

薛聞顧着沈無秋的身子,馬車駛了三日才至皇城。

“陛下……”

“噓……”

沈無秋還在睡覺。

薛聞小心翼翼的将人打橫抱起回了寝宮。

一路上衆人全都低着頭無聲行禮,權當沒看見薛聞抱着誰回來。

薛聞把人抱上了自己的床榻。

正當薛聞想再做點什麽的時候,沈無秋卻睜開了眼:“陛下不是說,只要臣随你回宮就批折子嗎?”

“很晚了,明月,”薛聞一邊走向門口,一邊道,“今夜就歇在這吧。”

“臣從不在宮中過夜。”沈無秋一手撐着床坐起身來,“陛下知道臣的規矩。”

“上次你就留下了。”薛聞貫會得寸進尺,“多留一夜怎麽了?”

“臣去偏殿。”沈無秋擡手按了按額角,餘光瞥見一抹紅,才發現手腕上好像縛着什麽東西。

那是一段料子極好的紅綢,一頭縛在沈無秋的右手腕上,另一頭系在床頭。

沈無秋冷了臉:“薛聞。”

“我說什麽你便信什麽,”薛聞反手合上身後的門,笑:“明月,你可真好騙。”

這狗崽子腦子裏就沒正經事。

沈無秋伸手去解床頭的紅綢,他手腕上這個系的太刁鑽,單手沒辦法解開。

薛聞三步并兩步回到塌前,抓着沈無秋的手腕:“生氣了?”

“陛下知道關在籠子裏的狼叫什麽嗎?”沈無秋沒掙紮,懶懶的靠在牆上,“狗。”

薛聞笑了:“做你的狗,我心甘情願。”

沈無秋:“……”

死吧,沒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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