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舊事

舊事

“太……國師,方才宮前廣場上有人告禦狀……他一告淩家勾結南疆起兵,二告薛聞失德弑父,三告淩家謀害先帝……”

淩橋這個皇帝當的草率,加上他原本是代掌帝權,有一半還在沈無秋那兒,這個順理成章就有點那麽理不順。以至于衆人還是習慣稱薛聞他爹為先帝。

畢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沈無秋這樣直呼皇上的名字。

“當年殿中僅有您和……”

沈無秋擺了擺手,示意他退下。

淩橋,你會怎麽選呢?

一邊是名不正言不順的帝位和親人,一邊是同心之妻、有恩之師。

孰輕孰重,一眼明了。

沈無秋坐馬車到了皇宮前的廣場,這是百官上早朝的必經之路。

小崽子一早就不見了蹤影,想來應該也在這附近。

這禦狀告的新鮮,畢竟各種意義以上告的是皇帝,能接禦狀的只有另一個皇帝,但這罪名又委實算不上罪名。

古往今來可沒有因為弑父就要賠命的皇族。畢竟弑父的最後大多成了皇上,誰敢告皇上,誰敢處決皇上,誰敢說皇上有罪?

所謂勝者為王,當如是也。

這本來沒沈無秋什麽事,但誰讓他是帝師,子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薛聞犯了錯,便是他沒教好,這罪他得連坐。

但怎麽判,得看淩橋怎麽選。

Advertisement

好在淩橋沒讓沈無秋失望,最後入獄的是所有參與了謀害先帝之事的淩家人,和薛聞。

若是好孩子真舍不得淩家,沈無秋也不會拒絕這趟牢獄之災,只是若淩橋真對淩家如此“難舍難分”,他就得換把刀了。

沈無秋一聲不吭看完了全程,像在看一部走到尾聲的故事,而他只是一個恰好看到故事的看客。

看客看完了故事,就要離開了。

判決結果出來時,外頭陽光正好,纏綿了許久的雪終于停了。

薛聞早就寫好了罪己诏,當着百官面念了,又正式傳位給了淩橋。

南疆和北戎的議和國書已經送達,燕飛雪也順利回到皇城,沈無秋依然是國師,這場戲就這麽謝幕了。

“淩家謀劃了數十年的局,怎麽會葬送在你手上?”

“淩橋,你是不是瘋了,那是淩家!那是你爺爺!你二叔!你的血脈親人!”

還有幾個拎不清的淩家人在怒罵,沈無秋笑而不語。

淩橋面色鐵青,說了句鬧事者同罪,那幾個人便啞巴了。

盛世需要能臣點綴,亂世需要佞臣頂罪。

沈無秋去找薛聞了,沒告訴淩橋說自己才是真正害死先皇的那個人。

事已至此,淩橋知不知道真相好像也不重要了。

——還有個好姑娘在等着他呢。

薛聞當年不受待見,哪裏能近先皇的身?淩家勢力再大,也鑽不了先皇的空子,先皇多疑,吃個飯都要驗三番毒,淩家能從哪兒下手?

只有他沈無秋,能屢屢進宮,“偶遇”先皇。毒藥無色無味,悄無聲息下在哪兒都可以。

指尖、衣袖、面頰。

沈無秋彈了彈指尖,想着待會見了小崽子該怎麽表演才好。

——先痛訴自己有負先皇所托,沒能教好他?再哄小崽子先低頭?

可這招已經用過了,小崽子大概也不吃這一套,而且……淩橋現在不就是個正兒八經的好皇帝嗎?沒了淩家那些作妖的,誰能左右淩橋?先皇要個好帝師,他沈無秋便還先皇一個好皇帝。

——深情表白一番,說就算薛聞流放千裏他也陪着?

那可不成,沈無秋現在這身體別說流放千裏了,流放十裏他都得死路上。

再說該騙的都騙完了,該認的也都認了,他還有什麽話可說?

沈無秋嘆了口氣,最後一步怎麽就這麽難呢,明明就差這麽一點。

——痛罵他一頓,站在道德制高點威脅他?

哎喲,沈無秋差點在門檻上跌一跤,誰能威脅這狗崽子,更別說這崽子還喜歡蹬鼻子上臉越罵越來勁。

欸,別人都是走一步看一步,怎麽他這一步走也不是看着不是。

薛聞百無聊賴的坐在牢房裏,擡眼見了沈無秋,才好似終于有了點精神。

到底是前皇帝,就算是待罪身,也不會落個死囚犯的下場。

“無秋。”他喊。

薛聞從來沒這麽喊過沈無秋。

所以饒是沈無秋本人,也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小崽子在喊他。

沈無秋臉上流露出薛聞從未見過的神色,薛聞眼帶笑意的打量了一下,确認那種情緒名為“懊惱”。

“你到底想要什麽?”穿着白衣的青年低聲問。

恍惚又是那年少年人踏風雪走進殿中,微涼的修長的手指牽起了他。

十三載歲月如風過。

“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他不合時宜的念起詩來,依然在笑,忽然問:“你愛我嗎?沈無秋。”

“如果我死了,你會露出什麽樣的表情呢?”他還在問。

“淩橋竟然當你是個什麽都不懂的……真好笑,沈無秋,你把所有人都騙了,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是淩家害了沈白棋。”

他不問了,又露出那種一貫會讓沈無秋心軟——至少沈無秋表現出來的是這樣——可憐巴巴的眼。

“我能抱一下你嗎?”

以一種可憐的、懇求的語氣。

沈無秋來之前和牢頭要了薛聞這間“牢房”的鑰匙,把鑰匙在手中轉了兩圈,他開了牢門。

在小崽子期盼的目光裏,沈無秋緩緩擁向了他。

十三年。

他帶他從七歲至及冠。

沈無秋後知後覺的想起來,他又一次錯過了小崽子的生日。

“帶我走吧,無秋,我什麽都不剩了。”

小崽子慣會撒嬌,哼哼兩聲,忽然單手扣住他的腰,泛白的唇在口中染上健康的氣色,沈無秋無力的推了一把,忽然唇上一痛。

“薛聞,你……”

沈無秋不知道在想什麽,忽然嘆了口氣,看着薛聞的眼睛:“我若帶你走,不會比流放千裏好過。”

這時候沈無秋竟露出一個笑來,用那種薛聞非常動心的,溫和的笑:“你當真要跟我走嗎?你知道的,我在澹臺還有勢力,若是只帶你一個,我還保得住。”

“我到底算淩橋的長輩,我說的話他不會不聽。你若真想走,我現在便帶你離開,牢頭已經被我支開,從院後的側門走,沒人會知道我帶走了你。”

字字句句聽起來誠懇,情真意切。

“你總問我愛不愛你……”沈無秋臉上沒了平日的易容,眼角略偏下,更像幾分沈白棋,悄悄垂眼三分,不亞于當年的沈白棋。

此刻似有千言萬語盈盈于他眼中,“薛聞,我若是不愛你,如何做到這般地步。”

“我不信。”薛聞說。

薛聞當然不會信,沈無秋說過太多謊話了,好像這個人從一出生就是個巨大的騙局,所有的人都是他騙人的棋子。

薛聞不敢信了。

沈無秋略微歪頭瞧了瞧,又笑:“你總叫我明月……我又不叫明月,薛聞,你又愛我嗎?”

薛聞不答。

“你看,如果你不想回答同樣的問題,就不要随意問出口……”沈無秋做傷心狀,伸手拂起鬓邊的發。

“你親我一下,我就信。”

薛聞打斷沈無秋的話,上前了走一步,他看見沈無秋長長的睫毛如蝶翼般撲閃,落下漂亮的剪影。

“好啊。”

那蝴蝶飛了起來,落在他的臉上,唇上有未消去的餘溫。

他只是想要這樣的花再綻開一次。

但他忘了漂亮的花大多帶刺,又或者他明知道,卻甘願接受這個結局。

這刺紮傷了他,比從前任何一次都要深,比從前任何一次都決絕。

花離開了他。

蝴蝶也飛走了。

從始至終,沈無秋都沒有踏進牢房一步,一直都是薛聞在向他走來。

沈無秋只是在薛聞七歲那年朝他走了幾步,往後的十三年裏,都是薛聞向他走來。

看着薛聞的眼睛,沈無秋忽然半跪下來,笑:“殿下,我教過你的,這世上除了您自己,您誰也不能信……包括我。”

薛聞擡手,摸到了帶着對方體溫的刀柄,他像是感覺不到疼痛,握着刀柄就拔了出來,有紅色粘上他指尖,他擡手,将那抹紅色染上沈無秋眼尾。

那是七分雪白三分紅梅,一如那日他着胭脂水粉,嫁衣鮮紅,天地淪為他陪襯。

薛聞笑了:“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歡順我的意……但這次,我很高興,沈無秋。”

“我故意的……終于看到了,原來就算我要死了,你也這般無動于衷嗎……那日暗衛告訴我……說我死訊傳到皇城那日,你哭了……果然……果然是他看走眼了……”

薛聞眼裏的光一點點黯淡,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沈無秋嘆了口氣,若是小崽子只是想看他哭,他到是不介意擠兩滴鱷魚的眼淚來哄哄,可惜小崽子說晚了。

沈無秋就這樣站在原地看着他,沉默。

四周一片安靜。

外頭的風雪早就停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