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羅浮舊事

羅浮舊事

室內寂然,朱櫻半壓着眼睛不與景元視線相對,後者也不再像以往那樣鬧着非要和她讨個說法。

良久後少年擡手替她将散落的發絲挽到耳後,主動退了兩步自己搬凳子坐下,就着窗前亮橘色的燈光抽出公文晃晃:“我看我這份兒,你要是累了就早些休息。等會兒我就走了。”

“嗯。”朱櫻低着頭輕輕應答。

她斜着身子坐在另一側,先将已經看完整理過的病歷疊放好,低頭翻開新的一份提筆邊看邊寫,很快就沉浸在醫士們和鬼畫符差不多的記錄中——人是很難照着教科書生病的,總會因個體差異出現各種各樣的特別情況,而這些特別情況往往會成為幹擾醫士做出正确判斷的巨大阻礙。朱櫻拿不到學宮給的畢業節課證明,不能以實習醫士的身份去行醫集市旁觀實習,看病歷就是她目前最好的學習手段。

良久之後景元放下已經完成的公務,擡頭就見朱櫻趴在桌側已經睡着。她精力有限,熬不住的時候就會像斷電一樣說倒就倒。不是睡眠有多好,而是身體已經無法支撐太長時間的清醒狀态。

“唉……”少年輕嘆,收起手裏的東西起身繞到女孩子背後。她右手裏還捏着筆管,草紙上記錄着另一份匆匆而就的藥方。

“如此劑量,當得一周痊愈。”他一字一字輕讀,末了莞爾一笑。

這麽自信,櫻櫻果然在醫道一途上天賦卓然,大約可以與師父在劍道上的天賦類比了吧,看來還真的只有自己是家裏的異類。

他把筆抽出來扔桌上,橫抱起朱櫻把她挪到床上放好。傻傻看着她安靜的睡顏許久到底沒能忍住,少年輕輕親了下懷中人的額頭又碰碰她的嘴角,趁人沒醒拉過被子給蓋上,轉身就跑。

後日天明時分戰艦就要離港,他得趕在校場點兵前回去。

從丹鼎司搭乘星槎可直達長樂天-神策府碼頭近處,不過下了星槎還需要從底下走一段臺階繞過若木亭,才能走到神策府所在的洞天入口。

這會兒時間已經很晚了,景元自己估摸着大約再有四個小時左右羅浮就要更換光源拟造出清晨的景象。長樂天安靜得宛如空城,就連蟻巢一樣的地衡司公廨都冷冷清清鎖着門,除了他這個趕着歸隊的骁衛……

等等,若木亭旁邊的樹叢中隐約有些人聲。

出于骁衛職責,少年停下腳步警覺的側耳傾聽,很快又紅了臉加重腳步走過去——藏在樹叢中喁喁私語的鴛鴦吓了一跳,聽着動靜遠去才敢露頭出來。

街道寬闊寂靜,拟造的月光如同一匹白練。

“真是的,附近又不是沒有客舍。”景元才進神策府沒多久,正往士卒集結的校場走去,身後忽然傳來招呼聲。他站住了回頭看看,是前幾日方才新婚的一位同袍。

這人目光有些游移不定,臉上表情既尴尬又古怪,好容易走到近前,不等他開口少年先指着他頸間“好奇”:“你和誰對練呢?怎麽打急眼還咬上了?”

雲騎士卒反手捂住脖子,咳了一聲看天看地看左看右:“咳,你小孩子家的別問那麽多。那個,剛才是你從外面過?”

哦!

景元噎住,沒想到都打算佯作不知混過去了這家夥偏要跳出來自曝。

“那什麽,”少年瘋狂擺手:“去去去去,趕緊的把嫂子送回家再過來報道,我給你拖着,不能太晚啊聽見沒!”

那士卒朝景元拱拱手,轉身颠颠兒就跑了,看得景骁衛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你們新婚燕爾如膠似漆的黏在一起情不自禁,有沒有想過無辜的路人什麽感受啊?

尤其還是險些吃了閉門羹的倒黴蛋……

他心裏想着要是能尋得空閑不如再去丹鼎司一趟,到底看看朱櫻究竟是怎麽了,她的态度轉變得太快太突兀,就好像突然之間做出了什麽自己一點也不會喜聞樂見的決定。結果這次運氣不怎麽好,一回到校場就被騰骁将軍點名帶在左右,再也找不着機會摸魚。

隔了兩天朱櫻才從同事們的閑聊裏得知羅浮雲騎應曜青邀請前往朱明,欲三家聯合一同剿滅朱明航線上新進出現的某處豐饒孽物聚集地。仙舟聯盟七艘巨艦同氣連枝,昨日盟誓言猶在耳,此舉也是應有之義。只是大戰又起,旁人倒還好些藥房後室裏難免一片愁雲慘霧。

“這一天天的,累得我魔陰身都要發作了。”

碧梧抱着飯盒來找朱櫻時就看到她又換了新的醫書,這回不再是學宮裏的一般教材,而是本很偏門的《金匮要略》。她沒擡頭,默默摸出瓶浮羊奶推出來,聲音有些喑啞:“別胡說,你還早着呢。”

“唉……”狐人其實是不怎麽會出現魔陰身的種族,比起仙舟民來說他們普遍性格更加豪爽外向,也許就是這個原因吧,族中多出來去潇灑的鬥艦飛行士。

碧梧垂頭喪氣,就連媽媽給準備的雙份愛心午餐也難以挽救她糟糕的心情:“一上午開出去八副劫障救苦散兩副還魂正氣散,這就是十條人命啊,眼看要沒了。”

狐人少女的耳朵和尾巴都耷拉着,無精打采。

“別想那麽多,不朽的星神也會隕落,何況普通人呢?醫士還不急,咱們抓藥的就更不用急了。指不定一副藥下去人還有幾天清醒的,好好與家人朋友道個別再擇日遠行,總比稀裏糊塗逼得雲騎和十王判官大動幹戈要體面。”

朱櫻放下書拍拍碧梧,耐心呵護她受傷的心靈。

“櫻櫻~”碧梧哀叫一聲滾到她懷裏嘤嘤嘤,桃果熟透後的頹靡香氣透過衣衫緩緩彌散。狐人姑娘坐起來好奇的湊近過去嗅嗅,支棱着耳朵道:“櫻櫻,你用了香膏嗎?哪兒買的,我也想買一點。”

“香膏?”朱櫻舉起袖子左右嗅嗅,低頭拽起衣服也聞了一下:“不是藥材味兒嗎?苦苦的,一直都這樣。”

難道是我聞錯了?碧梧聞了又聞,搖頭:“一股桃子的味道,香香的。”

“我最近也沒吃桃子,難道是熬蜜餞時染上的?”朱櫻大奇。

旁邊走過的醫助撇了一眼:“藥房當值時身上不得使用香氣駁雜之物,以免污染藥性,你們兩個是瞎了看不見牆上貼的規矩禁忌嗎。”

“你也說了是當值時,我不當值的時候你管我用什麽?管得寬你去地衡司啊,波月古海上飄的垃圾都歸你管!”碧梧立刻龇牙咧嘴還回去,甚至還有附帶的:“金玉枝你就是嫉妒櫻櫻,昨兒還有人跟我說看見你去找醫官告狀,說櫻櫻在後室裏看醫書影響別人工作休息。呸!你自己先把兜裏的玉兆藏起來吧,要麽你倒是去前面櫃臺上當值去,再回來跟我講這些大道理。”

金玉枝叫她這一頓嚷的腦子直發蒙:“誰!誰嫉妒她啊!病秧子!短命鬼!”

說完她趕忙收手捂着嘴看了眼朱櫻,女孩子背對着她,瘦削又單薄,欺負這樣一個人能有什麽快樂可言呢?她複又瞪了一眼碧梧,動動嘴沒發聲,捂着臉乒乒乓乓逃出藥房。

過了一會兒芸姐來喊碧梧去前面忙,經過中午那一場争執後室內人人閉嘴個個埋頭,金玉枝忽然又跑回來,徑直跑到朱櫻面前一把搶走她手裏的書塞進櫃子,強拉起人就往外走。

“我才不向你道歉!你就是個短生種,活不了太久也是事實,我又沒說錯!我才不嫉妒你,我也沒在背後告狀!”

這姑娘也是小小年紀家裏托關系塞進後室的,尚且不滿三十歲,在普通羅浮家庭中還是個屁事不懂的孩子。她父母都在雲騎軍中效力,上頭有個比她大三百多歲的兄長早年撇在戰場上沒能活着回來。是以家人想盡辦法将她送進丹鼎司,就想着這裏或許能護住小女兒一條性命。

這将門虎女的力氣哪是朱櫻能扛得住的?一路上被她拽得跌跌撞撞,幾度險些摔倒。金玉枝拉着朱櫻闖進錄籍室,吵吵嚷嚷要找錄籍的老醫官對峙:“我可沒有背後說人壞話的毛病!”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朱櫻被她帶得喘不過氣直咳,錄籍室裏一片大亂。不多時管檔案的文員就把錄籍醫官給請了來,順便跟來的還有正在與醫官說話的丹楓。

“你們兩個這是怎麽回事?拌嘴吵架?還是打架了?”

持明老者一邊摸出眼鏡戴上一邊往朱櫻臉上看,她咳得太厲害了,聽動靜怕是傷到了肺經。不等他把雲吟術捏出來,明霞一般的薄霧淺淺拂過,咳嗽的醫助症狀稍有減輕。

醫官回頭側眼看看板着臉的龍尊,想着鬧別扭的兩位姑娘都不是持明,也就沒有說太多贅語。

金玉枝這才意識到自己差點闖下大禍,別人短生種命短歸命短,不能說就可以無緣無故被害死:“我,我就是拉她過來讓她聽聽,我才沒在這兒說她壞話,更沒說什麽她在藥房後室看醫書耽誤別人之類的……啊!”

說着說着她眼睜睜看到朱櫻捂着嘴的袖子上溢出一股濃重不祥的紅色,眼淚刷一下就湧出來:“你,你別死啊,我不讨厭你的!我一點也不讨厭你!我就是,我就是……我就是想偷偷央醫官給你換張大點的桌子來着……”

說到後面她幹脆“哇”的哭出聲,被文員們七手八腳推到旁邊:“姑娘你先讓讓吧,有什麽話等人救回來再說。”

錄籍醫官忙招呼人手:“都放下活兒來幫忙,趕緊送病房急救!”

“我送她去,你們留在此處繼續工作。”禦水之術加持下丹楓抱起朱櫻用最快的速度送她去了病房,老醫官留在後面嘆了口氣,走到金玉枝面前說她:“你也吓得不輕,我就不再多廢話了。回去認真反省反省為什麽好意會釀成壞結果,寫份檢查交來。具體懲戒等朱櫻脫離危險了再說,我會将此事以書信形式告知你家裏人。”

小姑娘含着兩包眼淚點點頭,老老實實被鎮守丹鼎司的雲騎軍送回家閉門思過。錄籍醫官又帶了幾個文員去藥房後室問話——金玉枝這孩子脾氣急躁歸急躁,平日為人處事也有幾分驕傲,但她并非做事不過大腦之人,忽然為難起年齡比她還要小的短生種,這事兒怎麽想都不太正常。

好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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