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厄舍府之倒塌
厄舍府之倒塌
黃昏将盡時,露西亞才趕着乘船回家。
莊園外沒有點燈,四周也靜悄悄的,星星在天上散發着遙不可及的冷光,而月亮也兀自投下一大團陰影。
有時候,光落下的地方影子更深重。
于是偉大的想象力又發揮作用,把露西亞從亮晶晶的雲端拉回來。
在科特利克島上,她總是會想到那些黑暗、可怖、陰郁的文章,又因為這裏除了莊園的傭人和主子外再也沒有其他人,所以更容易聯想到那些蘊含着崇高與詭異的小說。
她想到被活活關在地下酒窖裏的仇人,鎖鏈在他腳底下發出沉悶的哀嚎,像心跳有力地在地板下躍動着來自深淵的控訴,引衆人前來挖開牆壁,看到的是被謀殺的妻子與那只本該死去的貓。
無端而又鮮活的想象力催促着她趕緊躲回被窩,難免加快步伐。這時她想:自己恐怕這輩子都沒法成為恐怖小說家。首先,她自己都害怕這些詭異的、癫狂的、奇異的幻想,其次,她絕無可能做到和那些真正的大師一樣能把讀者的心髒牢牢攥在手中。
在進入莊園時,她盡量去注意那些黑暗中事物的形态,戀戀不舍地端着打字機看向海邊。
在月亮與星空之下,黑色的、波光粼粼的海散發着不同尋常的幽藍的光,和靛藍澄澈的天融為一體,分不清邊界,有一些顏色更深的海鳥從月亮下掠過,抛下一兩句打招呼似的啼鳴,向着更遠的地方飛去。
目光從天邊外收回,臨近岸邊,微風拂過的海灘上,浪花正做着夢,在夢裏,它們侵蝕着沉默的礁石,把貝類和藻類推搡着吸附在殘樁上,并将海水的腥味與微風引薦到海島的高處。
她慢悠悠的晃進莊園。平日裏大家談天的側門大開,但院子裏卻空無一人,四下寂靜得能聽見蟲子窸窸窣窣爬過的聲音。正疑惑自己是不是回來得太遲之際,她聽見大廳的鐘聲響了八下,忙順着側門穿過傭人大廳上去。
“我還在想你要停在外面多久。”伊格內修斯的聲音回響在空洞的房子中,他的面前擺放着一盞燭臺,火光映射在他的膝蓋上,能看見一柄長劍靜靜躺在那裏,雖然沒有任何動作,但就是散發着淩厲和危險的氣息——像他脖子上的吊墜項鏈。
不過,他身邊還坐着一個人,正用一種打趣的目光看她。
“我去買必要的東西。”露西亞如實回答。
伊格內修斯用命令的口吻說:“你應該到這裏來說話。”
露西亞內心升騰起一股無名怒火。她不喜歡自己高高興興回家,卻要用争吵結束這天。
那位被關在莊園裏的朋友叫做什麽來着?黛芙妮·詹姆斯,她把自己賣給了一個叫做詹姆斯的家夥。
她把打字機放在桌上,連同大包小包一起放在沙發上,然後坐下,也不問新面孔是什麽人,只是依照伊格內修斯的要求到這兒來,眼睛也沒有看陰沉的伊格內修斯。
這時,伊格內修斯動了,他把劍光收進劍鞘,她才回過神,意識到自己剛剛正盯着他腿上的劍看,忙尴尬地收回目光,碰到的又是伊格內修斯充滿怒火的紫羅蘭色雙眼。當她想要循着餘光看那位不速之客時,他又把她拉回了,“在賭約中,失敗的那方往往會被勝利者砍掉舌頭,因為她食言了。”
露西亞敷衍地用她招牌式的微笑回應,“我又沒食言。”
“你說過你一輩子都不會離開這個島。”
露西亞記起來了,這是那天她和他出游時說的。但在她看來,他因此發脾氣就和她拿走一本不重要的書一樣,簡直就是在胡扯。
“所以我回來了。”
“這是詭辯。”
“這是事實。”
露西亞聽到一聲“撲哧”的笑聲,她和伊格內修斯一同轉頭,看着發出聲音的人。
“女士和先生,我還是失陪一下。”說着,對方便退了場。就好像舞臺劇上的演員退至幕後,或者一條光溜的魚順着自身分泌的粘液溜進海裏。
露西亞感到一陣疲憊,這算什麽?昨天晚上他喝醉後還一個勁地說她好話沖她撒嬌希望她能夠哄他睡覺,今天晚上他就來興師問罪了。她的目光還是滞留在那把劍上,一面害怕他真的砍斷她的舌頭,一面又對它充滿好奇。
她又想,用這把劍砍的話,她得把舌頭伸出長長一截,才能避免身體其他地方遭到破壞。可能用匕首也差不多,但如果是用鈍刀那可就慘了。這把劍看起來很新,應該會削鐵如泥,說不定能夠在鮮血噴出來前把舌頭砍斷。
她打了個寒噤,也暴露思緒早已飛遠的事實。
“你不能私自出門。”
“我有人身自由。”
“進入這個島之後就沒有了。你不能什麽都不說就離開,和無恥的竊賊一副德行。”
露西亞覺得自己可以很快回島,所以才沒和他說,現在被問起竟然有些心虛,但又強調:“首先,我沒有拿走屬于島上的任何一件東西,你不能把我和竊賊混為一談,其次,人身自由是每個公民的基本權利。”
“你在跟我談權利嗎?是誰把我丢下逃跑的?是誰不履行自己的教學義務?是誰一整天都在外面瞎逛到這個時候才回家?”
一連串的反問讓露西亞也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不是誰都要圍着你團團轉的。今天是周日,按理來說是出門采風的日子,根本不存在耽誤課程這麽一回事。我辦完事又回來了,更沒有逃跑到意思。誰要跑什麽都不帶還帶着一大堆東西回來啊?你這興師問罪的态度真讓人讨厭。”
她突然意識到他好像想說什麽,卻又什麽也不說,抿着嘴拒絕暴露一切真實想法,只有在他那雙紫寶石般的眼睛裏,才能看出難得的猶疑,并由此推測出他的內心充滿着怨怼、恐懼、憤怒,似乎她再不回家,就要變成仇恨了。她還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通過一個人的眼睛了解到他心裏的情緒。
“叛徒!”最後,他罵道。
“我背叛誰了?”露西亞尖聲問,“我又沒有一走了之,你有分離焦慮嗎?”
她能感覺到,盡管他現在情緒狂躁,可還是無法像粗俗的人那樣,罵出有失于自己身份的詞彙,也沒有要動手的意思,和平日裏的讨論課相比,只是失去了幾分理性,沒法繼續用發熱的頭腦想些更符合邏輯的話。但她從中不合時宜地看到了幾分可愛。
“你所說的和所做的根本不是一個樣,撒謊成性的家夥。我當時怎麽會……我怎麽會看上你!你這行為舉止和他人完全不一樣的敗類!我再也不要看見你也不要聽你說一句話了!”
她又不合時宜地想到,作家确實是一些撒謊成性的人,假設他們能說到做到,那比最卑劣的人登上天穹與星辰為伍還要可怕。大腦太活躍了,她意識到自己不能待在這裏,“那我明天馬上滾蛋,辭呈我就不寫了,你記得說是你覺得我不夠格所以辭退我的。”
她抱着打字機滿不在乎地站起來。與此同時,他也站起身,劍摔在地上發出哐當的震動,但他沒有理會,盯着她的眼睛威脅道:“戴維德,你要是敢出這個莊園,無論到哪裏我都會把你抓回來的。”
“又不讓我走又不想看見我,那你到底是什麽意思?”露西亞心裏清楚明白得很。說到底,伊格內修斯還是一個傲慢自負的貴族家的小孩,向她頤指氣使地說話,是因為她僭越了:不僅揚言要做他的朋友,出門還不向他報備,對地位比自己高的人态度更是散漫。
他伸出有力的雙手像要抓住一只飛鳥那樣,擒住露西亞的雙肩:“我明天必須看見你。”
露西亞邊在心裏安慰自己貴族的脾性就是如此,邊挑釁地說:“是嗎?那你把我房間的木板拆了,這樣我就能在你不想看見的時候滾回我自己的小房間待着。”
要不然她就每天在他跟前晃悠,晃到他厭煩後辭退她。
“如果再有這種事情發生,我一定會打斷你的腿,一定會的。”說完這話,伊格內修斯才放開她,她也不打算停留,背着她的寶貝打字機噔噔噔地上了二樓,飛速逃離他的視線。
現在是她一個人了。她把喧鬧關在門外,還沒喘口氣,就沖到窗邊的書桌前,把還沒有寄出去的手稿放在一邊,從袋子裏拿出黃燦燦的打字機,小心翼翼放在桌上。
這可是她擁有的第一臺打字機。她把窗臺上的蠟燭點燃,仔細端詳圓形的按鍵在燭火邊反射出的火光。這火光就像她的思緒,明明滅滅,在一片虛無的世界上用指針描摹出創造者的奇跡。
嘗試将自己文章中的第一句話打上去,看見印刷體如同魔法般出現在紙上,露西亞欣喜得要掉下眼淚。她終于可以不用在長敘事中想着如何把F先生和露西亞·戴維德分開了。但很快,她的工作就進展不順利了。明明腦海裏浮現的是“t”,她偏偏把它打成“r”或者“y”,又或者明明在紙上寫的是“quietness”,打下來确是“queietness”。這時,她終于意識到自己的心不在這裏。
沒有什麽比這更可怕的事情了。洗漱完後,她又嘗試将靈巧的雙手放在打字機的按鍵上,但依舊沒能如願奏響一首夏夜的交響曲。她只能窩在自己的座位裏,把頭靠在靠背上,雙眼茫然地看着被封死的窗戶。
她後悔今天沒有住在外面,或者買完東西直接溜走,再也不回莊園。這樣就不用面對憤怒的伊格內修斯,也不用接受伊格內修斯說到底還是和她有着一層難以跨越的隔閡的現實。他所表現出的親和只不過是因為島上能和他說上話的人很少,而她剛好能接上幾句而已。
從一開始就是這樣。只不過她急于獲得他的信任,忘記思忖這其中更深的危險。
腦海裏充斥着伊格內修斯的怒顏,露西亞的靈感跑得一幹二淨,一直藏在意識深處的礁石在浪潮退散之際浮現。她知道她一直在欺騙自我,她只接納陽光與美夢,對蛛網與灰塵置之不理,只想要孩子的笑卻無法忍受死亡之怖,她假裝自己充滿智慧與和諧,假裝自己是真理的探索者,實際對現實生活不屑一顧。她的确是個騙子,和古往今來的一切藝術家、詩人一樣。
可那又有什麽關系呢,她從來都沒有向他許諾過什麽。
想到這裏,露西亞幹脆躺回床上,在冥思中進入夢鄉。
現在,一切光亮都消失了,蠟燭的最後一段芯因承受不了從四面八方襲卷而來的黑暗而破碎,蠟液順着燭臺滴到地板上,慢慢彙聚成一個白色的幽靈,睜着空洞的雙眼盯着眼前沉睡的人。她和她共用一個面孔,就連氣質也不盡相同。她們是彼此的鏡子,是一對詭谲的反義詞,是真實與謊言的對照,是完整與破碎的兩面,就像羅維娜·特裏梵伊之于麗姬娅,威廉·威爾遜之于威爾遜。
她掀開被子的一角,使自己躺在她的旁邊。她的眼珠已經被挖走,因此沒法閉上,她的嘴唇裏沁出血珠,身體的各個關節處不知道是被紅線捆綁,還是同樣正在滲血,鮮紅滾燙的鮮血灼燒被褥,勾勒出她側躺下的身形,順着床單滴落。在星星和月亮全被關在門外的夜晚,一切卻如此明亮清晰,仿佛藻荇回蕩在湛藍的海水中。
威廉·威爾遜睜開雙眼,觸及到空洞的眼窩,那雙被鮮血染紅的雙手輕柔地撫摸她的臉,摸索到她的眼睛,用力往下按壓。月光染上血色,照亮一條看不見的裂縫。
露西亞睜開雙眼,她聽見一陣狂風席卷而來,發出一陣經久不息的騷動聲,仿佛海潮奔湧而至,萬頃波濤掩蓋莊園。
在夢與夢的間隙裏,厄舍府轟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