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鳥類變形記
鳥類變形記
伊格內修斯說,侏儒獵鷹是在魔法師的宅邸裏找到的。那位魔法師私藏了許多來自魔域陰影的典籍,還從加斯科涅買來許多魔物做研究。
這只侏儒獵鷹曾被他用來研究如何将自己的靈魂寄存體外,但因為它的靈魂總是反抗,不願與其相融,所以他用魔法把它束縛起來,讓它作為眼線進入皇室庭院。
但現在,它已經毫無用處,人們又不忍把它殺死,于是泰勒元帥就把它帶到這裏來。看來,他也知道伊格內修斯是魔法師,同時對他信任有加。
露西亞把籠子挂在露臺邊,伸手去逗小鷹,它乖乖的把下巴放在她的手指上由她蹭,卻沒有露出或享受或不情願的反應。
她于是嘗試把鳥籠打開,可是它依舊不肯出來,直到她大着膽子用手去抓,它也不掙紮。于是她把它輕輕握在手上,關上露臺的門,把它放到窗臺上。它落下後跳了一跳保持平衡,随後又一動也不動地站着。露西亞雖然覺得奇怪,但這樣她也能看着它描摹它的形狀和羽毛,練一篇短小的速寫出來。
談及飛鳥,人們總是會想到生靈神殿。生靈神殿撫慰萬物,林中飛禽是祂的信使,一切飛鳥都能從那裏得到安息。當然,現在露西亞還知道,除了生靈神殿以外,飛鳥也會在鷹島盤旋。
但眼前這只似乎徹底失去了方向,既不飛往鷹島也不背棄生靈神殿,就和被時鐘神殿使者撿到前的她一樣,只是一只上了發條的機械鳥。
她開始停筆思索,倘若擁有生靈神殿使者或是時鐘神殿使者的力量,是不是也能将它的意識喚醒。
這時,她想到那片樹葉。金色的,浸透着明媚陽光的,取自于指針白樹上的葉子。它雖已經離開白樹太久,但露西亞相信,裏面一定有屬于神的力量。
于是她把金葉拿出,拈在指尖,像用逗貓的羽毛棒一樣,讓金葉在小獵鷹面前來回游動。它的視線最初空洞地跟随着葉子,随後開始染上金色的光,仿佛靈魂正在受神聖的火焰炙烤般,一束光芒降臨于空洞的眼睛,清脆的啼鳴沖破最後的束縛,獵鷹甩了甩頭,開始用自己的眼睛打量全新的世界。
露西亞怕它到處飛打翻墨水瓶,連忙将它抓在手中。它輕輕地啄了幾下她的手指,又發出幾聲罵罵咧咧的啼叫,在門開後天光傾瀉而下的剎那,蹬着雙爪,像條魚一樣掙紮着彈射出去。她驚呼一聲,半個身體探出露臺,而獵鷹也因為體力不支,直直往伊格內修斯向前伸出的手掌撞,并被他順勢抓住。
這時的陽光已經不像中午那樣炙熱,他正和泰勒元帥一起在花園的圍牆下練習。
露西亞見他投來驚詫的目光,欣喜地大喊:“伊格內修斯!等我!”
她立即提着裙子,三步并作兩步地沖下去,一口氣跑到他們訓練的地方,看見伊格內修斯握着不斷掙紮的獵鷹依舊杵在原地,才松了口氣,放慢腳步向他走去。
“你怎麽做到的?”伊格內修斯難以置信地問。
露西亞雙手接過罵個不停但沒有真正動手的獵鷹。這次她記得用雙手牢牢地把它握住,不管它怎麽蹬手指都不放。她感到小鳥的心以及其劇烈的速度跳動着,羽毛也因此戰栗。于是她用大拇指在它的頭部來回撫摸,以期望給它一些安慰,而事實證明她的方法确實有效,它很快安靜下來。
這樣,她才開始回答伊格內修斯的問題:“我用了一些小小的魔法。”
伊格內修斯顯然不相信,“就算是心靈系和光炙系魔法師也解不了如此複雜的魔域禁咒。”
“有的時候,就算不用魔法,也能創造奇跡。”露西亞看着侏儒獵鷹藍灰色的腦袋說,“凡意志堅定者,既不臣服于天使,也不屈服于死神。”
泰勒元帥的目光在兩人間不動聲色地游走觀察,伊格內修斯則始終用難以置信的眼睛看着露西亞,“你到底是怎麽破解那些指令和束縛的?那些東西混亂得像一團打着死結的紅毛線。”
“我給它寫了一篇速寫,它看着我的文字發出了一聲啼鳴,大概是有什麽觸動它了吧。這就是文字的力量也說不定?”
“你這家夥,不要把什麽事都扯到文學上去!”
談話就此結束,露西亞把小獵鷹送回籠子,又去廚房要了幾塊生魚,哼着不成調的歌曲喂鳥。
她跪坐在籠子邊,用鑷子夾了一塊魚肉遞到小獵鷹爪子邊,它也不客氣,一只爪子抓住肉不松手,用堅硬的喙不斷啄取香甜的魚肉。很快,它就把那塊魚吃得一幹二淨,還不忘啄啄鑷子示意露西亞繼續添。
不死心的伊格內修斯在課後跟着露西亞一起蹲在鳥籠前,不免總是詢問同一個問題。
“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是呀,到底是怎麽一回事?皮姆,要不然還是你來說吧。”依靠幾塊生魚片維持起來的友誼如此堅不可摧,在短短兩天內,露西亞已經成為小獵鷹的樹枝,即使不戴手套,它也能控制好力度,熟練地跳到她手上,甚至不用任何指令。
“你知道它不能說話。”
“嗯哼。可是我跟你說你又不信。我不知道你的視角裏是怎麽看它的,反正現在它活了。”
“這正是蹊跷之處。我把它給你的時候,它完全被指令束縛了,根本無從下手,但現在一點魔域的影子都沒法看見。”
“我都說了,凡意志堅定者,既不臣服于天使,也不屈服于死神。”露西亞用溫柔的雙眼注視着她的皮姆,而它還低着頭,想要露西亞的指腹繼續按摩腦袋。
可是,當伊格內修斯把手探過去時,皮姆立即炸成一只灰藍色的團子,喙開開合合,沖他的手發出堅硬的碰撞聲,警告他侵犯了它的領地。
“它似乎不太喜歡你。”露西亞笑着說。
“好吧。你能再給我展現一個奇跡,說服它把看見的東西交給我嗎?”
“這是什麽意思?”露西亞歪頭問。
“我有說過,它一開始是作為間諜存在的。泰勒把它交給我,是想讓我研究如何讀取它所存儲的信息,但我一直沒法進入它的視角。”
“噢。”露西亞懂了,“這需要皮姆的靈魂的配合。”
她戳戳獵鷹的腦袋,不知是象征性問還是在征求它的意見,“可以嗎?”
“你是怎麽和它交流的?”伊格內修斯喃喃問。
“憑意志。”露西亞用了一個含糊不清的名詞。但她沒有說錯,她正是通過意志和皮姆交流的。
“你試試看着它的眼睛默念:你好。”
伊格內修斯照做了,但說完之後,皮姆又做出威吓之勢,不停向他做啄咬的假動作。
露西亞評價道:“看來它是不喜歡你。”
“但我确實需要讀取它的記憶。”
“也就是說和它共享同一思維?”
“是的。”
獵鷹脫離露西亞的手,飛到她肩膀上,側着身子,就是不願和伊格內修斯正面接觸。
“好吧。”露西亞嘆了口氣,向伊格內修斯說,“如果我能創造奇跡,你能不能答應我一個請求?”
“你說。”
“相信我能夠為你創造奇跡。”露西亞希望他能相信,既然她能夠突破繁雜的魔域符文找回獵鷹的靈魂,也可以将他拯救。
伊格內修斯就地坐下,說:“你現在不就正在做這件事嗎?我當然相信你。”
“好,我再嘗試和皮姆溝通一下。”得到承諾後,她摸摸獵鷹的背,又用一種可以稱為深情的神色看着它。
事實上,她和它并不是依靠言語交流,而是一種她也說不清道不明的默契,仿佛她正與它的靈魂對話,而靈魂可以脫離形态的束縛,用自由的語言表達。
“它同意了。”露西亞說,“但它需要我的靈魂先和你的融合,真奇怪。”
“我和你……”伊格內修斯的臉不知怎麽刷地紅了,見到他窘迫的模樣,露西亞也不免尴尬起來。
“我……我,應該可、可以理解。”伊格內修斯罕見的結巴起來,“它想證明你和……我的确是,是……”
“朋友。”
“是的。”伊格內修斯說,“也……也許還要更緊密些。你知道,在魔法學中,靈魂融合意味着什麽。”
“我不知道。”她确實不知道,但知道在文學裏,靈魂融合是指讀者和作者、作者和自己筆下的角色一起達到共鳴與同一性,在這個狀态下,能獲得萬物皆我的協調感受。
“你到底是裝不懂還是真不懂?”眼見着她的思緒又飄向未知,伊格內修斯終于忍不住了,語氣一下拔高,眼神像只第一次捕獵,好不容易把獵物追到絕境的幼獸,面對獵物的掙紮既防備又喜悅。
這引來獵鷹的不滿,它用明顯辱罵的啼鳴沖他叫了幾聲。
“……算了。”
“不管怎麽說,既然是重要的信息,不妨試試?”露西亞說,“應該是個很有趣的過程。”
“你……這對魔法師來說和做.愛沒什麽區別。”伊格內修斯終于把這話挑明。露西亞也注意到,似乎因為已經失去對異性好奇的緣故,伊格內修斯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說過與之相關的詞彙了。
“好吧。”露西亞尴尬得滿臉通紅,“那就是精神高潮了。我再問問還有沒有其他辦法。”
她又嘗試和獵鷹對話,但獵鷹似乎說什麽也不願單獨把靈魂交給伊格內修斯。她只能反複确認:“它所見到的東西重要嗎?”
“非常重要。裏面可能藏着某些魔法世家想要叛變的信息。法蒂瑪四世打壓魔法世家,提高工業貴族地位的事,引起了非常多的不滿,太多人想要改變現狀。”
“那好吧,我到不介意,畢竟我不是魔法師,不需要承擔什麽壓力。”露西亞聳聳肩。不可否認,她很享受精神共鳴帶來的快慰,只不過,這種喜悅往往在深夜精神混沌時才能體會。
獲得當事人的首肯,獵鷹願不願意已經不重要。伊格內修斯眼底的防備不見了,語氣也輕快起來,“既然這樣的話,那還等什麽呢?”
他帶着她來到魔法工坊,她看見這間屋子裏擺滿了各種她看不懂的複雜儀器和符文,各種符文用黑色墨水并排記錄在莎草紙上,一些法陣被刻印在羊皮卷上,還用紅墨水強調了遍。在燭光照耀出,天秤上閃耀着小小的砝碼,陰影裏散落了幾顆幾經研磨過的粉末,像是多種幹草藥的混合。好幾個空空如也的籠子放在桌子下面,附着白色羽毛,一些易碎的玻璃瓶裏有蒸餾殘餘的物質。
他們騰出一片空地,席地而坐。伊格內修斯抽出魔杖,将其豎直立在木地板上,以它為圓點展開一個複雜的紅色法陣,看起來就像法陣的輪廓本身便存在,從法陣中溢出的元素沿着它的溝壑填充。露西亞不明白,之前他釋放的魔法元素顏色明明是紫黑色,為什麽這會卻變成了紅色,皮姆也有些恐懼的煽動翅膀,在她耳邊激起一陣狂風,她連忙把它從肩上摘下,讓它躺在自己手上。
當法陣全然展開,伊格內修斯抖動了一下魔杖,将其放置在法陣中心,邀請露西亞一同躺下。
露西亞的手指被他長着繭子的手緊緊握住,覺得他比自己更緊張,而他顫抖的語氣也可以證明确實如此,“現在,我要開始進入你的意識了。”
露西亞應了一聲表示了解,随後就感覺大腦輕微一顫,在意識的流體中有一道陌生的信號出現,并在她的大腦裏搜尋。她嘗試調動意識與它接近,同時又害怕自己的秘密被窺探,因而緊張地想要對它圍追堵截,用盡一切反抗并想要沖破它,當她真正進入它時,卻發現自己也來到另一個地方。
仿佛移步換景。記憶正是如此,人的思維可以從最簡單的事物聯想到整個世界,盡管大家稱之為走神,并加以批評,但對文學家來說,這是最重要的一種感受。
現在,她的意識也侵入他人的意識中,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觸,不過就像玩填字游戲那樣,她立即想到另一個詞形容:共鳴。
兩股思潮在一起碰撞和相互絞殺,最後融合,自我的界限消亡成一股意識,在這意識中又有其目的,一同尋找着某個錨點。
很快,又一個意識出現,它們相互試探,但這次并沒有相互碰撞,而是像昆蟲那般,在各自伸出觸角确認身份後,便立即一道,協同着走向記憶空間。
意識如同飛鳥,以俯瞰之姿飛過數百年乃至數千年:在創世紀元的聖戰結束後,在魔女消失于人間後,魔法師存在的意義僅僅是處理各種無聊的瑣事。于是偉大的魔法師求助于魔物與魔女,試圖向以魔法為基礎的帝國複仇。他派遣小巧的獵鷹竊取皇室機密,其中有對于魔法師進一步的規劃約束,也有關于社會各個方面的提案。他将具有争議的提案公之于衆,讓記者踏入重重宮牆,把“真相”宣揚;他研究從拍賣場裏得來的魔物,用它們身上的物質制造更恐怖的魔法藥劑,用從魔域習得的禁咒控制。他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瘋狂,從神忠誠的戰士堕落成魔物的眷族,并樂此不彼地用習得的東西在他人身上進行實驗,幫助陰影的實體侵入神的沃土。最後,泰勒元帥親自帶着三名魔法師和兩隊士兵突入他的宅邸,然而他早已逃之夭夭。
除此之外,還有着許多支離破碎的畫面,仿佛夢境般循環往複又毫無邏輯。女人的子宮被高高挂在神壇上,一只綠色的眼睛如同玻璃球滾過,随後消失在一片茫茫的黑暗中。母親……父親……家庭,往昔的記憶看似熟悉卻也不熟,仿佛置身于某位人物挂滿肖像的府邸中,只是一個過客,但又清楚這裏的每個人所扮演的角色。
不知游覽了多久,霞光将盡,夜色奔湧,這場旅程到了盡頭,意識如潮汐,升起又墜落。
當意識終于依靠着燈塔停下,露西亞依舊留念于彼端失去自我的歡愉,而伊格內修斯就像擁抱高潮過後的戀人那樣,順勢将她攬入懷中。
現在的他有種溫馴的氣息,仿佛不過是一只無害的動物,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殘忍的獵人放過自己。待在這樣的懷抱裏,露西亞被兩顆心跳的聲音激起的漣漪震撼,只能開玩笑地說:“你這樣我會真的覺得,是我把你的貞操給奪走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