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海上鋼琴師

海上鋼琴師

自從靈魂産生聯結後,伊格內修斯似乎陷入了一種對意識交融的癡迷之中,在死亡詩社的活動也不再局限于閱讀詩篇,還有閱讀雙方的靈魂。露西亞發現,他并不總是會像最初那樣展開法陣,更多時候,他只是握住她的手,從手心衍生出細長的紅線牽扯住她,随後頭抵着她的額頭。

剛開始,露西亞并不習慣,他們的意識只是漫無目的地在虛無中巡游,直到露西亞開始意識到時間的流動,不顧阻撓地脫離夢境。

不過要說在這樣的體驗中獲得了什麽,露西亞完全不知道。她從來沒有探尋過伊格內修斯的記憶,自然也不知道他是否探索過她。但反複幾次後,露西亞決定開誠布公,把他們往六芒星神殿的回廊與時鐘神殿的廣場帶。

她原本害怕伊格內修斯抗拒,但意外的是,他一直配合着她的引導,就像一只迷途的羔羊,始終貼着她的裙擺走路,生怕她将他抛棄。他也從不過問那些是否是真的,只是更加戀戀不舍地留念于與她的夢境。

于是沒過多久,露西亞就後悔了,他不僅在夢裏跟着自己,在現實中也越來越緊密,尤其是在每次上課時,他的目光總會在她身上停滞,這種停滞的時間和其中暗藏的情感,已經超越授課期間應有的互動。

她只能小心翼翼地忍受着,同時感慨好在泰勒元帥在這裏,她不用一天到晚守着強權的伊格內修斯。

今天依舊是個好天氣。太陽的活力在之前幾個祝禱儀式上得到強化,開始為世間帶來更多的光與熱,幹燥而溫熱的風拂過,還未到盛夏時節,已經讓人急不可耐想去冰冰涼涼的海水裏浸泡一段時間。在島上過着深居簡出的生活,一無所有,卻擁有一切。露西亞并不覺得煩悶。

她在早餐時間看了一會報紙,但實際上,她不是喜歡了解時事的人,即使面對新聞,大多時候依舊沉溺于無端的幻想裏。

今天的新聞頭條實在太過沉重,“起義”與“革命”二詞轟轟烈烈,像誰燃燒的炮火。露西亞總覺得這些字眼離自己如此遙遠,卻沒想到就在薩洛尼爆發了“吉洛特起義”,起義的火焰從希波區一直燃燒到制造區,民衆們還闖入造船廠,把坎貝爾公爵的畫像摔在地上焚燒。粗略掃了眼,露西亞決定不再看這條內容,轉頭看向其他新聞摘要。

維爾邦涅大街的亨利·布萊倫伯格瘋病發作,在早晨用廚刀刺死了母親,有把自己鎖在房子裏準備自殺,卻找不準血管,調查員們趕到現場時,發現他在自己房間的床上,渾身是血地嗚咽與抖動,調查員問他怎麽回事,他還沒來得及回答就死了。

這則新聞摘要引起露西亞的注意,她在腦海裏勾勒出溫文爾雅的年輕人,他多愁善感,略微有些敏感,待人接物都使人舒心,然而長久以來的夢魇糾纏他,沒日沒夜擾亂他的生活,使他發狂……而這夢魇其實來自于童年隐秘的傷口,這傷口不會消失,每個瞬間都在加深,直到在某個時刻以更加醜陋的方式顯現……主人公的性格在這之中慢慢浮現。

她開始寫了。打字機宣告靈感勝利的聲音與外面劍柄碰撞的聲音混在一起,組合成劍與詩的交響曲,仿佛獵人用利刃追逐時而急促時而游移的字母,而字母如同獨角神獸,跳落在草地上,只是讓它微微彎了下腰後又擡起,以清風的速度向前奔行。

不知過了多久,鐵劍玎玎瑛瑛的聲音不見了,只剩下打字機與微風的和鳴。

露西亞對打字機的操控越發熟練,雖然速寫與詩歌還保有用筆書寫的習慣,但在寫長篇小說時,打字機顯得更為方便。當最後一絲靈感告捷,她嘈雜不安的靈魂終于得到片刻喘息,開始集中于現實生活。

侏儒獵鷹的籠子在風中空蕩蕩地晃動,被輕薄的紗簾纏繞,它的主人在露臺踱步,有時也飛上窗臺,隔着一層玻璃窗伸長身體看伏案的人。

但門的響動破壞它的安定,它慌張地跳下窗臺,而露西亞回頭,看見另一只小獵鷹,探頭詢問自己能否入內。

他帶着一碗帶血的生魚片來訪,就像觐見君主那樣警惕而謙虛,“我來看看你的皮姆。”

“它前不久才吃過。”話雖這樣說,露西亞還是叫了聲獵鷹的名字,随後它飛到她的肩膀上,以睥睨的眼神看着比它更高的伊格內修斯。

伊格內修斯不免抱怨道:“你這樣會弄髒露西亞的裙子。”

露西亞掩飾不住自己的笑容,和伊格內修斯一起蹲在地板上,這樣,皮姆才算肯下來,用堅硬的喙夾了兩下伊格內修斯的手指,張大嘴巴示意他喂自己。

伊格內修斯皺眉說:“你太慣着這家夥了。”但他并沒有責怪的意思,而是邊和皮姆較勁邊閑聊般問:“露西亞,你對劍術感興趣嗎?”

“我覺得劍術和寫作是共通的,但還沒有準備好接觸它。”她不喜歡明晃晃的充滿攻擊性的東西,害怕自己被劍傷害。但伊格內修斯誤以為她真感興趣,并詢問:“你了解過玫瑰之戰嗎?”

露西亞點點頭。玫瑰之戰來源于丹頓王朝時期,梵高平原的貴族争奪那片古老的玫瑰花田的故事,在每年的雙星節後舉行,伊格內修斯正是玫瑰之戰的常勝将軍,當他第一次拿起賽後表演所用的儀式劍,就再也沒有放下過。

“今年的玫瑰之戰,你會想去嗎?”

“我去做什麽?”露西亞疑惑地看向伊格內修斯,“那又不是我該出現的場合。”

伊格內修斯一時不知道該接什麽話才好,“什麽意思?”

因為已經寫下第一章的緣故,露西亞心情大好,又是在朋友面前,也就口無遮攔起來,“我不喜歡給別人頒獎的場合,站在場上的又不是我。要我在太陽底下坐一天,就是為了看我根本不懂的東西,還是算了吧。”

伊格內修斯沉默着,把不小心跌落在地板上的碎肉撚起,不由分說塞給皮姆。露西亞意識到他們之間存在着尴尬的沉默,于是說:“就算是給我頒獎,我也不會去的。你好、謝謝、謬贊、過譽聽着就煩人。”

“宴會你也不想去?難道你在大學一次聯誼舞會都沒參加過?”伊格內修斯追問道。

“參加過,因為學校裏女少男多,一個晚上要和不同的人跳好幾支舞,很麻煩。”

“假設有固定舞伴,沒有人對你指手畫腳呢?”

露西亞終于明白他想說什麽,輕聲提醒道:“你想邀請我可以不用這樣拐彎抹角。”

因為刻意的話語被戳穿,伊格內修斯有些窘迫,他本來想再給皮姆喂點吃的,但盤子裏只剩一些血水。

他的鑷子敲擊了兩下碗,随後問:“那你願意嗎?”

“當然,如果你邀請的話我願意。但我拒絕在烈日下坐着。”

“那我們去買點宴會穿的新衣服吧,露西亞。”她擡頭看着他的雙眼,又在他臉上捕捉到轉瞬即逝的幼獸捕獵成功的欣喜。

要說出門,泰勒元帥是個耐不住寂寞的人,焰星掌管天穹的那天,他就離開島嶼,去月落灣尋歡作樂了。

虹星閃耀天穹時,露西亞整理好新作,把它們折成小紙條放在信封裏,別上侏儒獵鷹掉下的羽毛,又用蠟液封好口裝進裙子的口袋裏。

前一晚,伊格內修斯已經和她約好今天共同乘船去薩洛尼,她不得不中規中矩地一件件穿好絲襪、襯裙、裙撐、米黃色的混麻紡外裙,在裙擺別上淡綠色的蝴蝶結與絲帶,套上蕾絲外衣,戴好點綴着絹花的寬檐帽才出去。

平心而論,露西亞并不喜歡外出穿這些,她總覺得太過麻煩。若是平常和伊格內修斯見面還好,穿成這樣,還踩着高跟鞋逛街,簡直是要了她的命——好在,鞋跟高不高都無所謂,反正會藏在長裙底下。

她吃完早餐回到大廳時,伊格內修斯已經在等她了。

他同樣正式打扮了一番,好好紮起頭發,襯衫領口也不再随意敞開,系着波洛領帶,領帶上黃金的銜尾蛇扭成八字,紅寶石的眼睛晶瑩剔透如同石榴粒,正在火光下閃耀。除去那些貴氣的金屬點綴,他的衣服同樣彰顯其高貴的身份,無論是黑色的馬甲,或是塔夫綢的坎肩,再是锃光瓦亮的皮靴,都襯托出他的鋒芒畢露。

他戴上帽子,拿着金邊鑲嵌母貝的手杖走出,筆挺地站在她面前。

露西亞還是更喜歡平時随性的他,盡管同樣盛氣淩人,卻有幾分懶散慵倦,這使得他看上去更好相處。

貨輪自然無法與小少爺的游輪相比,露西亞在踩上甲板的那一刻就知道了。這裏最大的艙室是間宴會廳,裏面擺放一架鋼琴,雖無人使用,也被擦得一塵不染,然而壘得整整齊齊的椅子與被白布遮蓋起來的沙發已經表明,宴會廳早已無人使用了。

“很早以前莊園舉辦宴會的時候,會用到那個房間。”伊格內修斯介紹道。

露西亞點點頭,“這樣的話,懲戒之海的路就沒那麽漫長了。”

伊格內修斯突然問:“你會彈鋼琴嗎?”

露西亞忙搖頭,“當然不會,那是你們的消遣。”

“跳舞呢?”

“也不會。”

“是得找個時間學學。”

“四肢不協調的人怎麽學都沒有辦法吧。”

“我說‘如果我學不來,你不該讓我改變’的時候,你說‘沒有什麽是學不來的’。”

“……”露西亞一時啞口無言。她沒想到随意說出口的鼓勵在此成為陷阱。

伊格內修斯久違地推開那扇雕花玻璃門,讓露西亞進去,露西亞警惕地詢問:“不會現在讓我學吧?”

“當然不會。我是說,去薩洛尼的路太漫長了,要不要消遣一番?”他随意把手杖放在沙發上,走到鋼琴旁,打開鍵蓋。

露西亞挑挑眉,公爵家的小少爺給她彈鋼琴,可是前無古人,随即準備搬下一張凳子,被伊格內修斯制止,“和我坐一起,快點過來。”

露西亞還有些猶豫,伊格內修斯邊把琴剎打開邊提醒她:“進入懲戒海的海域,就沒有機會了。”

此時,船已經開始輕晃,颠簸在海上,伊格內修斯手放在鋼琴上,鋼琴與從他指尖流出的幾個音符同海浪移動。

“快點。”伊格內修斯的凳子也跟着在金燦燦的鑲木地板上緩慢移動。

露西亞臉色蒼白地在波濤洶湧前追上他,大聲問道:“你幹什麽!太危險了。”

伊格內修斯沒有回答她的問題,拉住她的手,“快坐我邊上。”

露西亞慌慌張張跳到他邊前,害怕地撲到背架上,緊張地說:“你瘋了?會撞到東西的!”

但伊格內修斯不以為然,在鋼琴上試了幾個小節。

或許是小少爺太久沒出門,懲戒之海拿出令人難以承受的熱情迎接他們,恨不得把他們卷進她深廣的懷抱,疾風驟雨把浪尖掀得很高,雷霆于天邊閃爍,轟隆隆地打下,與其說船是在乘風破浪,不如說它是被風和浪掀起又墜落。

而鋼琴随着浪尖旋轉在偌大的宴會廳,在光滑的地板上留下錯亂的軌跡,就像露西亞此時內心激蕩的恐懼與喜悅。

伊格內修斯欣賞她的恐懼,但忍住笑安慰她:“別那麽緊張,又不會死掉。”

骨節分明的手指再次搭上琴鍵,歡快而急促的音符随着海浪波動,奔湧而出,也流動成浪花,與雷霆共舞。

鋼琴像舞者旋轉在大廳,他們與摞在一起的木椅擦肩而過,在差點撞向玻璃門時又被海浪帶到另一邊。一切都在搖晃和躍動,頂上墜下的水晶吊燈時不時映入露西亞眼簾又飛快離去,若即若離。

在露西亞的驚叫中,舞曲漸入高潮,而海浪就像在琴聲中衰退了,盡管露西亞仍害怕地把自己挂在背架上,但與海共舞似乎并沒有那麽可怕。她帽子上的絲帶在胡亂飛舞,裙子上的蝴蝶結也變成蝴蝶。伊格內修斯的坎肩和她的裙子共同飛揚,就像他們在跳舞。

露西亞漸漸緩和過來,接受了與海浪搖擺的事實,趴在背架上放松下來,轉頭看伊格內修斯。

他是一座柔軟的大理石雕像。天邊掠過的雷霆短暫點亮他的面龐,把他分為明暗兩面,但等雷霆逝去,分明的戾氣立即消退,就像急速退去的潮水,他又變回壓抑不住喜悅的少年。

一曲終了,伊格內修斯擡起眼,不知哪裏來的光照耀進他紫羅蘭色的眼睛裏,露西亞沒來得及躲開這熾烈的光,想着他大概是還沒從圓舞曲的情緒裏出來,才會用如此柔和的目光看她。

他詢問道:“再來一首?”

露西亞欣喜地點頭,嘗試和他一樣端正做好,用更優雅的姿态與海共舞。

“所以說,怎麽有人會不喜歡海嘛!”

她興奮的眼睛裏有星光閃爍,連伊格內修斯也不得不承認,假使有露西亞相伴,他可能要再次愛上這漫長危險的航線。

雷霆短暫的間歇中,華爾茲流動在空間裏,鋼琴也流動在空間裏,琴聲填滿空曠的宴會廳。在無人見證的海洋,沒有鮮花與祝福的舞臺,他們的意識交彙又飄散,重聚成一團星光,飄蕩在廣闊而黑暗的海洋上,順着波浪的滑動或墜落或上升,直到摒棄一切塵埃,在理想國裏滌蕩。

音樂是心靈的語言,總是能讓人遺忘。忘記自己的身份,忘記時間的流逝,于是旅途的等待與苦難變得無關緊要,與海共舞跳出的最瘋狂的舞步從學習開始就刻進肌肉,不會踩錯一步。意猶未盡,以至于露西亞下船時還邁着輕快的腳步一跳一跳,她的裙擺也像泛着跳躍音符的五線譜,有節奏也有韻律地抖動。

但被伊格內修斯牽着踏上陸地,理想國只能停泊在平靜的港口。港口依舊晴空萬裏,平靜如常,本該被陽光照射到熠熠發光的屋頂成了灰色,而記憶中鋼琴的黑色越發光滑,甚至閃爍着奇異的光輝。

露西亞的眼睛在觸及到陸地時閃爍地回避,它不再熠熠生輝,不再含情脈脈,不再多愁善感,凝固了一下,又回歸現實,本能甩開被伊格內修斯扣住的手。就像剛才的雷暴與飓風是在夢裏,而伊格內修斯把噩夢變成了美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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