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露西亞快跑

露西亞快跑

露西亞拿着一袋喬治娅給的種子回旅館。據她所說,它适合在一年中的任何一天埋下,放着不管也能在意想不到的時刻開出月亮般的花苞。

到酒店時,她收到一封來自伊格內修斯的信和一盒巧克力。信封是暗紫色,上面的暗紋印着環繞金雀花的蛇,摸起來和前些日子收到的一封信質感相同,但他使用的印記并非來自坎貝爾家,火漆上印着的是一柄被紫羅蘭的藤蔓纏繞的劍。

紫羅蘭是法蒂瑪王朝的象征,劍首上刻一枚銀貝,劍身還有象征地位的複雜花紋,露西亞猜測,這是瓦特·泰勒的徽章。他倆關系親密到已經可以借徽章的程度了,與其說是師生,不如說是朋友。

“尊敬的露西亞·戴維德女士,晚上好。今天辛苦了。”露西亞頓時有種偷跑出門被抓住的感覺,就好像他早就知道她不會安分地待在旅館裏,只會在玩樂一整天後帶着滿身疲憊回家一樣。

她繼續看下去,“分別的這兩天,我無時無刻都在思考您——當然,同時,我也知道,您絕對沒有想起過我哪怕一次,您是個自私的女人,從來都不會在意誰為你數了多少顆星星。”

她對天發誓,自己在酒館坐着的時候,曾幻想過對面坐的是伊格內修斯,他喝得暈乎乎,話比平常更多,語調也再難壓抑,成為意氣風發的少年而不是老奸巨猾的狐貍,漫無目的地和她讨論,背誦情詩或者談論愛。有時他們也會觸碰到更深層次的問題,但因為大腦處在混沌之間,一切話題都百無禁忌。

“盡管如此,我還是要說明,沒有您的宴會和往常一樣充滿冗長的人際交往與複雜的矛盾,您說錯了,我并沒有在觀察中發現什麽樂趣。七點一刻,在我的十一點鐘方向,巧克力供應商老查理帶着小小查理和歐文子爵談生意,今天場內的巧克力都由他親自制作,我認為您也應該嘗試一下,以便告知我您的看法。”

這就是巧克力的來歷吧。露西亞看了眼她随意放在桌上的盒子,也許邊吃邊讀信不錯,但還是把信件讀完才去享受更好——畢竟她被他賦予了品鑒家的責任。她繼續看下去。

“七點二刻時,從外面跑進一只黑貓,被仆人趕出去了,沒有引起更多的騷動。接下來的十分鐘,我被坎貝爾公爵叫過去,回答玫瑰之戰的問題。他問我為什麽不參加,我說它不重要,他對此感到困惑,是因為我曾經很喜歡在那裏出風頭。雙星節也要到了,我更期待那個。”

傳說中,亞摩斯為了露西娅分割自己的骨肉鑄劍,從那以後,他就降格為與露西娅一樣的六等星。只有在雙星節兩顆星相遇時,才會爆發出比一等星更璀璨耀眼的光芒,在此之前,天空中甚至難以找到他們的位置。她要告訴伊格內修斯,今天自己真的摸到了那柄神劍,還被劍柄上的棘刺刺過手掌,劍在手上的一瞬間,她幾乎想要學習劍術了。

“我在八點準時回到宴會現場。撞見內厄姆·坎貝爾先生和艾娜·珀西小姐親熱,他用令人生厭的方式向我問起您,請您務必警惕。我本想繼續在原處坐着,但佩內洛普·哈托普小姐正在給紮赫拉公主和她的朋友們朗讀F的新詩。我為自己并非F之作的第一見證人感到不快,但還是聽完了她的朗誦,但我想F本人的聲音比她的語調更适合念誦。但因為是F的作品,我還是和大家一起鼓掌。”

就好像在誇贊F似的。露西亞想,F就在身邊的事實應該已經被他察覺,但她非常放心,确信他不會把秘密告訴他人。

“在朗誦完後,她對我喜歡F的作品感到意外,這讓公主也把目光投向我。我承認我曾經并不喜歡F,她的作品非常無聊和瑣碎,沒有重點,只是在漫無目的地記錄,但最近她的作品重出文壇,我突然發現我好像通過她的寫作看到了我無法看見的東西,所以有些新奇。哈托普小姐開心地說要把我的評價告訴F本人,因為F正在為自己文章風格的變化而苦惱。她執着地糾正,是他而不是她,他是一個紳士,在她最需要幫助的時候陪着她一起。F是怎麽做到在每個人那裏都不一樣的,我好奇。”

她想他一定比她更清楚如何僞裝,只是在敲打她,想讓她開誠布公而已。

“不過,關于宴會,只有這些值得和您說了。我在王都還有其他事情要解決,還要過七天才會回到薩洛尼,希望您不會太過無聊,或者先我一步回去,我會給您準備禮物。”

王都的信件到薩洛尼大約需要三天,也就是說,還有四天伊格內修斯才會回來。

露西亞收好信,打開巧克力的盒子,看見上面刻着一個藍色的符文,它像一片輕盈的雪花附在盒子上。她好奇地伸手想要把雪花抹去,但沒有産生任何影響,指間還攀附上白霜。

這也是魔法。他們用寒冰系魔法為食品保持最好的口感。她拿下一顆點綴着果仁的巧克力,輕輕咬下一口。

現在,她要回信了。巧克力的味道是甜美且回味無窮的,當它慢慢融化在口腔中,散發出濃郁的香味,她便沉浸在可可香與杏仁交織的時光裏,想起小時候讀過的巧克力與糖果屋的童話。

他說得不錯,巧克力确實好吃。但她不會為了它寫一篇短文,只是像完成約稿任務一樣,在信中用她最擅長的奇妙比喻诠釋它帶來的體驗。

仔細檢查行文後,她把內容謄抄進百合邊框的信紙上,并把它折成三份,直接滴上火漆蠟。

在F還是F的時候,有過一顆爬滿花藤,像花園圍欄一樣的“F”章頭,是露西亞設計的。但不說設計原稿,就連記憶裏也找不到章頭的藍本。寫信時,她幹脆粗魯地什麽也不印上去。

整理好東西後,露西亞把幾顆巧克力倒進盤子裏,和書一起拿進浴缸。

因為巧克力和被記得的安全感讓人放松,今晚她睡得很沉,一直以來困擾着她的夢魇不見了,藏匿在夢境角落的“麗姬娅”在鋪開的藍色海洋中無處可躲,消失在若隐若現的光芒之中。

光芒随着她的腳步擴散,把油汪汪的海水照成通透的天藍色,就像海藍寶一樣,呈現出透明的淡綠色和淺藍色交織的柔和色調,被銀色的光輝所環繞。

這和記憶中靜靜的,呈現出星星顏色的時水一樣。她在午夜夢回天空時水,但這裏空無一人,沒有時間神使,沒有指針白樹,也沒有從天而降的瀑布,只有純粹的海水與奇異的天光。她和創造者一樣,光腳走在海面上。

海面廣闊無際,可以看見浪花下散發着幽藍光芒的海月水母,一群飛魚從腳下倏忽而過,張開半透明的胸鳍,拍打浪花躍出水面,把月光奇異的顏色分解,又消失在廣闊無垠的海面。

指針白樹的葉子不知道從何處飄來,在海面泛起層層漣漪,如同金箔灑落在透明的糕點上。她好奇地撿起一片。在夢中,金葉不再美到讓人心悸,給了她觀察的機會。她看見金葉舒展它的脈絡,被時空碎裂的鏡子呈現其上,将确定的歷史展開。

超越時間的魔女自光明中重生,她的軀體染上生靈神殿的輝光,穿過精靈之王深沉黛藍的塵明地,越過光明的屏障重返人間。

孩子的歡笑伴随着鴿子的死遠逝,重重法陣纏繞之下,是被束縛的茫然與盲視,如海中藍洞般深邃漆黑。

刀刃和工具不需要情感,只需要聽從命令,但這論斷究竟是對絕對意志的贊頌還是真正深刻的道理,沒有人知曉。但所幸,沒有自由意志的武器只是武器,它客觀地閃耀着金屬危險的光澤,只看拾起它的人究竟是為了守護還是為了毀滅。

獻給露西娅的薔薇就是一柄為了守護而存在的劍。它的傳說來源于魔女紀元之始的加斯科涅。劇作家露西娅愛上了遠古的星星,那顆星星正是英雄亞摩斯的化身。她瘋狂地書寫着他的故事,懷抱着對愛和他最崇高的敬意寫下一幕幕戲劇。可惜的是,她的作品并不為世人所接受,她的父母覺得她的詩作和劇作丢人現眼,将手稿盡數焚燒,為了搶救日思夜想的結晶,她縱身躍入火中,跟随手稿一同消失在熊熊烈焰,跌進塔爾塔洛斯,化作樹枯樹,接受對自殺之人的懲罰。

無法僭越的鐵律被時鐘神殿的使者打破,亞摩斯将自己的骨給祂,又請祂以獸人族特産的秘銀鍛造神劍,輔之以黃金和水晶。于是,露西娅得以斬斷樹木的根系,劈開攔路的荊棘,追尋星光攀爬而上,最終成為一顆星星。失去骨的亞摩斯從二等星降格為和她一樣的六等星,只有在雙星節,兩顆星星的軌道相遇時,才會爆發出比一等星更璀璨耀眼的光芒。在此之前,天空中甚至難以尋覓他們的位置。

回過頭來注視低垂于海平面的月亮,它身邊拱月星和幽明星一閃一閃,用星星的眼睛安靜地觀察世界。空缺的星圖上,光耀星迷失于旅途,被陰影的淤泥所纏繞。但他始終還是星星,即使光輝被蒙蔽,也改變不了這一事實。他只是在陰影間保持沉默,以待某天沖破束縛重新閃爍。他的沉默是在造的沉默。

夢境中的光芒更加耀眼了,把海水也照成白白的一片,陽光透過海水在腳面折射出彩色的波紋。露西亞突然意識到,她在下沉,她在墜落,她被重力所牽引,以不可抑制的速度下墜。

她醒了。

在伊格內修斯回來前,她決定再去一趟加洛林酒館。

獨自來回走了幾趟,露西亞早已卸下對希波區的防備。官方對希波區的管控還沒結束,只要跟随着調查員在的地方走,就沒有什麽關系。她穿着簡單樸素的裙子,沒有戴任何首飾,甚至連包也沒有拿,把要公開發布的詩揣在口袋裏,在香槟路下車。

口中輕輕哼着《綠袖子》,行走在建築物投射的陰影下,她感到心情愉悅。對于她這樣的普通人來說,官方在此建立起秩序是件好事,這樣,社會的機器才能運轉。只是,她想象不到,這裏自有它的秩序,強權機器的齒輪總會被破壞或鏽蝕,慢慢不再轉動,而其生效時限,取決于固有秩序是否處于青年時期。

她在叼着煙的調查員注視下轉進去往加洛林酒館的街道,複盤昨天那封信件。選擇把詩先寄給佩內洛普參考她的建議與意見,是因為一直以來她們都是彼此的夥伴,不止F給予過她鼓勵,她也曾給予F希望。讓她想象不到的是,自己的詩竟然能夠流傳進紮赫拉公主的耳朵,并被大家所喜歡。她并不打算像其他作家那樣,用覺得自己作品被貴族喜歡是一種侮辱的扭捏作态掩飾自己的喜悅,期待在酒館看見碎碎念的雲雀捎來王都的故事,甚至已經構思好感謝信。

“感謝您,可愛的哈托普小姐,在此之前,鄙人從未想到自己的作品能夠登上大雅之堂,是您成就了我的詩作。”

把自己想象成一個滿身榮譽的大作家,并沉溺虛妄的掌聲中,現實世界消融了,讓她差點撞到一群人。

“抱歉。”她低着頭說,只是覺得自己的白日夢給他人造成了一點微不足道的小麻煩。她本想越過他們繼續走,但他們故意簇擁上來,擋住她的去路。

這時,她才擡起頭,看見四五個青年男子不懷好意地擋在面前,還未看清他們的臉,眼睛就被吐出的煙霧糊住。

“咳咳咳……”發臭的煙味實在不好受,她猛烈地咳嗽起來,引得他們哄堂大笑,這時,她才意識到自己陷入了危險境地。

沒等他們說話,也沒給自己咳嗽完的時間,露西亞轉過身撒腿就跑。

“嘿,小妞,你跑什麽呢?還沒給你看有趣的東西呢!”他們撂下這句話就追上來。露西亞連忙提起裙子,看見一個拐角便慌不擇路往裏鑽。在小巷裏休息的乞丐看見這場追逐戰也來了興趣,紛紛站起來,就像要堵住露西亞去路那般張開和塵土一色的手臂,看見她驚慌失措地躲避便哈哈大笑,向後面追她的人大喊:“喂!她往這邊跑了!”

她每次經過他們伸出的手,都會留下三四枚銅螺,這會他們根本不認賬,反而要把她往絕路逼!現在,她已經分不清酒館在什麽地方了。

後面的人追上她,一把扯下她的發帶,所幸她沒有因此摔倒,只是差點失去平衡,還能繼續向前跑。

此時此刻,就算是給她一柄劍又如何?她從沒有考慮過自己處于險境的可能性。普通人的一生總是平平無奇,除了工作和生活再無其他,考慮險境是劍術師魔法師們該做的事情。

為什麽自己是普通人家的女兒呢?遇到危險不能用武器解決,要向陌生人求救、不要一個人去危險的地方、不要穿得太招搖……說着輕松,做起來難,誰能想到鳥歌唱處毒蛇嘶鳴呢?誰能在滿是罪惡的地方發出求救呢?好好生活就好了,不需要學會怎麽防身,因為總有人會保護你。誰?父親、丈夫、調查員嗎?他們并不總是在身邊,所以離開他們就不能自由行動了嗎?

她喘息着,不停向前奔跑,眼前開始發黑,但她看見左邊的路有一堆堆在一起的籃筐,立即轉過身去去推翻它。這道有力的屏障讓她終于看見擺脫恐懼的希冀,隔着她自認為安全的栅欄看見對方露出兇光的眼睛,退後幾步,再次奔跑起來。

謝天謝地,她終于跑到大道上。但她四下張望,并沒有發現任何調查員的身影。不管如何,現在至少到人多的地方了。露西亞理理自己的頭發,故作鎮定往熟悉的方向快步前進。

她已經看見酒館的标識了,那被雙頭黑蛇染黑的百合花就像燈塔,讓她有依靠的地方。她沖上前去想要拉開玻璃彩窗的門扉,但努力幾次都無濟于事,只能瘋狂地拍打它。

為時已晚。她的頭發被扯住,臉上狠狠挨了一拳,口腔和鼻腔中充斥嗆人的鐵鏽味。她頭暈眼花,失去了最後的反抗能力,被人往旁邊的小巷裏拖。

她的大腦一片混沌,接收的聲音也模糊到無法分辨。她想推開擁上來的人,他們身上的汗味、煙味和酒味讓她想要嘔吐。也許她在遇到喬治娅的那天就應該尋求她的保護,也許她應該學會如何防身,也許她應該承認,世界不是精巧美麗的畫卷。

她感覺自己身邊的人被誰推開,有溫熱的液體濺在自己臉上,随後自己跌落到誰的懷抱中,熟悉的烏木香味萦繞在鼻尖,沖淡血腥和殺戮。安全所帶來的疲憊感像潮水一樣勢不可擋地吞沒她。

她跌進黑黢黢的空間,依舊沒有停止奔跑。冗長的黑暗像蛇的腹腔,延伸到看不見的地方,她光腳踏着水花前進,每一步都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和喘息一起回響在空蕩蕩的長廊。

跑了多久了,露西亞完全不知道,她的大腦只是給她下達了簡單的指令:在你背後深不可測的黑暗中,隐藏着最危險的噩夢。然後,她就跑起來。

為了逃命而奔跑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只是遇到的危機各有所不同。在漆黑的甬道裏,沒有四通八達的巷子,也找不到任何救援,只有迎面刮來的風能夠幫助她确認逃離的方向,但同時,她的行蹤也暴露在陣陣陰風之中,即使雙腿發軟發酸也不敢停下。

“你知道那顆星星吧。”她的腦海中回蕩着幽靈的絮語,想起牠把對那顆星星的怨恨撒在自己身上,否認星星自身的榮光,把她形容為依靠神力與男人,哄騙牠踏上絕路的婊.子。

“露西娅……”被風稀釋過的可怖呼喚追上來,她知道牠口中的露西娅不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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