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人不單靠思想活着
人不單靠思想活着
在濃厚的血色與夜色中,露西亞猛然觸碰到虛無的白色。她還沒有緩過神來,不知道眼前究竟是又一場夢還是又一次死亡。
“你安全了。”一個聲音說。她想了好幾秒,才把聲音和記憶關聯在一起。
她撐着自己坐起。本以為跑了如此遙遠的距離,自己會全身酸痛,但并沒有,只是受傷的臉腫了一塊。這讓她松了口氣——重獲身軀後,月經不再來了,身體的行動也方便太多,某種意義上的确是好事。
她看向準備上來幫忙,看着她自己坐起後顯得有些尴尬的伊格內修斯,詢問道:“我們這是在哪裏?”
“金銀島旅館。我房間。我去給你倒杯水。”伊格內修斯說。
這時,她才把目光移至房間的其他地方。房間的布局的确有着協調的相似性。和她房間一樣繡着浪花與帆船的厚窗簾攏上,阻隔外面的天光,雕花床頭櫃上放着精美的繡花蕾絲布,漆金的桌椅擺在窗臺前,筆被放在密密麻麻書寫的紙上,蠟燭兀自滴下蠟液,形成一個小小的光源。
伊格內修斯端着水來時,露西亞才回過神,木讷地接過,就好像她是第一次獲得這具身軀,還沒有學會與之相處那樣。她再次看向坐在自己身邊的伊格內修斯。
對方也是一副格外疲憊的樣子,但旅人都是這樣。
“你看着我幹什麽?”伊格內修斯說。不說話還好,一說話他的臉上就攀爬怒意,“你完全不從從前的錯誤中吸取教訓是嗎?為什麽要一個人去那裏?你知不知道希波區到處都是皮條客和無業游民?那是最下流的人才會去的地方!”
“可是你也在那裏。”她感到半邊臉都在發痛發酸,因此不願說太多。伊格內修斯救了她,她不想追問什麽,只是想要他趕快閉嘴——她不是個勇于承認自己錯誤的人。
“既然你知道我在為什麽不和我一起去?”伊格內修斯更加生氣,“我就知道你一個人會出事,你從來不規避風險,也不會給自己找出路,只會和人針鋒相對,你偏偏覺得我在管控你的自由,什麽都瞞着我。”
露西亞忙解釋:“我不知道你在,我只是想去酒館寄信而已。”她的聲音有些滑稽,就像說不清話的小孩子一樣,這可不太好。
“你為什麽非得找希波區的酒館寄信?”
“因為方便。”
伊格內修斯一時無法反駁。露西亞想,他大概也不得不承認方便這點。畢竟喬治娅說過,整個大陸都很難找到另一家加洛林酒館了。他還是問:“誰推薦你過去的?”
“我朋友。”
“我怎麽不知道你在薩洛尼還有朋友?”
她露出不滿的表情,伊格內修斯于是改口問:“什麽名字?”
“喬治娅。”露西亞當然不會出賣費怡,只能把鍋推給伊格內修斯不認識的人。然後,她又試探道:“進出酒館是我的自由……”
伊格內修斯不耐煩地打斷她:“自由自由,你成天和我說自由。你有能力去捍衛自己的自由嗎?在被限制人身的時候你能夠逃跑嗎?”
“我……”露西亞發現自己無力反駁,“但我還是會去的,就算是你也不能阻止,除非我不在薩洛尼。”
“你必須在薩洛尼。”
露西亞聳聳肩,“那就是了。”言下之意就是他不能阻止她也無法指揮她去酒館。
“跟我一起去。”伊格內修斯毋庸置疑地說。
她點點頭:好吧。反正除了寄信,她也沒什麽秘密可言。他已經知道她是F本尊了,僞裝下去也沒有意思。
約定好了這事,伊格內修斯看着她空空的脖頸質問:“你的項鏈呢?”
“在我房間。”
“為什麽不……算了。”畢竟去那種地方,還是收好自己的財富為妙。
但露西亞巴不得他立即去查看,從口袋裏掏出房間鑰匙遞給他說:“我把它放在書桌上,下面壓着給你的回信,你看完再來。”
他離開了。露西亞伸個懶腰從床上起來。和她所感覺的一樣,腿上的肌肉沒有發酸,身體看起來也沒有什麽大礙。她試着觸碰臉上浮腫的一塊,疼得倒吸一口涼氣。剛才說話時就感覺臉上發痛,這一摸,更是讓鈍痛和酸痛演變為劇痛。她好奇自己現在的模樣,把穿衣鏡推出來。
臉還在發腫,但已經被冰敷處理過,只需等待幾天就能恢複如初,沒什麽大不了的。比起這個,還是裙子上的污濁更為可怕。從胸前到腰部全是濺射狀的血漬,裙擺更是沱着淤泥和灰。難怪剛才夢裏總伴随着一股血腥和泥土混合的味道,原來是自己身上的!更要命的是,她還穿着這身躺在伊格內修斯的床上。
她本想在書桌前坐下,看了眼桌上書寫到一半的信還是決定放棄。她不喜歡窺探別人的秘密,更不想坐在這面前引發誤會。但眼下就沒有椅子了,兩張椅子都被放在書桌旁,其中一張還被當作衣架放着伊格內修斯的披風。她掀開被子躺回去,莊重地交疊雙手放在腰前,呆望天花板,把自己當作一具屍體。
她想重返人間,是因為待在六芒星神殿太無聊。10月31日的薩溫節本來是靈魂去和家人做最後道別的時候,可是因為她根本不在名單上,不被允許離開六芒星神殿,這就意味着,在真相查明之前,在她的靈魂應該進入六芒星神殿之前,她都得待在那裏,無法去充滿故事與神話的梵高平原,無法游歷露西娅的故土,無法再看到創造者的傑作。
然而真的重返人間,她的人生軌跡卻已不可逆轉地改變了。曾經努力工作,說着“你只需要堅持你的夢想就好”的父母不在身邊;曾經安穩不變的小鎮已經成為夢境;曾經她為之神往的廣闊世界也像一個幻想。她從未想過自己碰上暴力,也從不相信會有人無緣無故對他人施加暴力。
“露西亞,我看完了。”伊格內修斯進來時,露西亞彈射般坐起,沒注意到自己眼眶發紅,一滴眼淚順着紅腫的臉頰滑下。
“你怎麽了?”伊格內修斯慌亂地迎上。
露西亞歪頭,試圖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的樣子,扯出微笑,但臉上的傷讓她看起來分外勉強,“我好像把你的床弄髒了。”
“這沒什麽,讓人換掉就是了。你想洗澡順便換身衣服嗎?我在你房間放了水,抱你過去。”
“不不不,不用了,我還沒有喪失行動能力呢!”說着她就迅速把腳放下,直直坐起。
伊格內修斯攤手,“那麽你可以扶着我。”
露西亞的鼻子發酸。她的确需要一個人好好安靜一下,以免再在他面前失态。她拉住伊格內修斯伸來的手站起。
至少現在還有依靠,不是嗎?伊格內修斯不像神使說的那樣誇張,也不是報紙上纨绔的惡魔,只是一個頗有責任感的公爵少爺。
等露西亞發洩完換好衣服出來時,伊格內修斯貼心地遞上提前凍過的毛巾,讓她敷在臉上,搬起椅子坐在她對面。
這時,他才正式開啓嚴肅的話題,“露西亞,你讓我非常不放心。這話并不是說我要剝奪你的自由,而是我希望既然你強調自由,就應該學會保護自己。一個人的錯誤會釀成對你和身邊的人都可怕的悲劇。”
他到像個老師了,身體前傾,看着她的眼睛,讓她無法逃避這場說教。
“我知道了……我會學着保護自己的。”她只能像做錯事的孩子那樣承認。
伊格內修斯見她還算聽勸,繼續說:“你在給我的信中說看見了那把獻給……那把神劍?”
“是的。非常漂亮。”可惜的是她沒法使用。
“習劍者總是對名劍感興趣。我希望你下次再見到它的時候,可以給我看看。”伊格內修斯十指交叉,并沒有展現出好奇心,“但我沒有觸碰它的資格,也就是說,只能由你舞給我看了。”
露西亞的眼睛一亮,“我也可以習劍?”
“是的。”
“可是會不會太晚了?”露西亞又躊躇起來。
伊格內修斯淺笑着說:“就像我現在才開始真正接觸文學一樣,什麽時候學都不算晚。”
離玫瑰之戰還有20多天的時間。這次主持玫瑰之戰的是王子殿下,泰勒元帥則順理成章推開一切需要他幫忙的瑣事,把科特利克島當作隐居之所,指導伊格內修斯的同時教授露西亞。
晨跑、練劍、授課、練劍、與伊格內修斯集會複盤、練習寫作,讓露西亞的生活變得忙碌,也因此沒時間思考太多,泰勒交給她的和伊格內修斯所鞏固的全然不同,他們的一招一式優雅洗練,招招致命,攻擊性極強又頗具觀賞性,如同華麗而危險的圓舞曲,而當面對她時,泰勒總是強調要記住劍最鋒利的地方,招式也顯得穩重,看起來有些像喬治娅·楊那套,可即使是他做示範,用起來也沒有喬治娅的好看。
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她不僅可以在文章中寫劍術師,還可以防身了。
忙碌的生活使時間過得飛快,在伊格內修斯和泰勒的幫助下,露西亞總算是掌握了些防身的技巧,已經能夠勉強用劍來做出防禦,連身體也輕盈不少。雖然不願意承認,但這也是被魔女詛咒的優點:不用考慮身體的承受能力,不用擔心因過度訓練而受傷,像臺機器一樣永不疲憊。甚至在此期間,她還成功在伊格內修斯的書房裏找到了很多F的作品和對F作品的分析,并且将它們整合成了關于F的研究論文,以露西亞·戴維德的名義發表到學術刊物上。經歷過手稿消失,報刊無記錄的情況,她明白,什麽《閑談者》、《旁觀者》都是轉瞬即逝的載體,把內容輸出為文獻,才更容易被記錄。
憑借對文字的熟練運用,将露西亞和F割舍倒不難,甚至可以說是在用懲戒之海的水灌《論述F舊作與新作的取舍》這篇論文。與學術的順利程度相比,握筆的手要想掌握劍的語言顯得相當困難。可是,正如巴別塔不是一日建成的,動作不夠狠厲、招式不夠連貫、姿勢不夠标準的問題,就只能交給時間了。
在玫瑰之戰就要開始前,泰勒決定給他的兩個學生們來一場考試——當然,主要是針對露西亞的。對于考核,露西亞總有種莫名的緊張。她本來不怕作業和考試,但這不是在她擅長的領域。畢竟世界上有作家F,但是沒有劍術家F,而最為可怕的是,還有元帥泰勒和劍術師伊格內修斯。
她根本掩飾不了自己的慌張,拿着單刃劍的手一直在出汗。
泰勒站在樹蔭下抱胸說:“如果是在軍營或是學校裏,我一定會找一個和你水平一致的人,但我們在坎貝爾公爵的私人領地裏,所以只能由他當你的對手了。”他的目光看向伊格內修斯,下巴擡了擡。
露西亞深吸一口氣,不敢看伊格內修斯,閉上眼說:“我會盡力的。”
泰勒說:“別太緊張了。沒什麽大不了的,保證自己不會受傷目的就達到了,要是他敢動真格,我立即以牙還牙。”
“那就拜托泰勒先生了。”得到泰勒元帥的許諾,露西亞露出一個可愛的微笑。
“我有分寸。”伊格內修斯白了眼泰勒,看向露西亞後筆直站好,用溫柔審慎的目光看向對手行持劍禮,率先出手。露西亞本能地向後躲過這次攻擊,剛想責怪自己沒有接住,泰勒鼓勵道:“很好,露西亞,就是這樣。”
她稍微有些信心了,只是在對手急促的攻擊下還沒找到平衡點,依舊緊握着劍躲避,随着餘光撇見對手劍鋒流轉,才終于成功舉劍格擋,被他的力量震得虎口發麻,不由得後退幾步,差點因步伐不穩跌倒。
剛才那一擊實在太過兇狠,和平常訓練的力道完全不是一回事。露西亞害怕他拿到劍後就忘了剛剛說好的約定,茫然地躲開他接下來的一擊。
“穩住,把他的劍挑開。”在又一次好不容易擋住他的攻擊後,泰勒抓住機會對露西亞說,“注意力再集中些。”
露西亞正在節節退敗,知道自己沒有時間思考其他問題了。對手那雙紫羅蘭色的眼睛如此堅決,和他的劍一樣充滿攻擊性。她皺着眉頭,将力氣全部傾瀉在劍上并往前壓,後者堅定不移,她也不肯放松,直到他終于決定退後一步結束這輪對峙,往旁邊躲閃,又出其不意地舉劍拿下她。
“穩住步法!千萬別亂。”就連泰勒元帥的聲音也在此時拔高。
還沒到最後時刻呢。露西亞本來只是輕嘆一聲,聲調上揚變成冷笑,她穩住自己的重心和步調,腳下一溜,躲開對手進攻,讓他像撲空的飛鷹那樣露出破綻。
“抓住他!”泰勒及時提醒。她連忙舉劍一劈,卻剛好撞見敵人的利刃防禦上來,兩柄鐵劍碰撞發出的聲音震得露西亞頭皮發麻,而對方卻早已習慣。
手臂開始酸痛了。盡管這幅身體耐力持久,但因力道懸殊,也經不起這般訓練,必須找到其他方式速戰速決。
“千萬不要松開劍。”
露西亞的頭發都被額頭上的汗液粘住,努力維持呼吸平穩。她當然知道無論如何劍都不能離開雙手。可是理論和實踐根本不是一回事。
面對對手強勢的攻擊,露西亞來不及思索,滿腦子都是如何才能撼動他的重心或者挑動他手中的利刃,在黔驢技窮之際,她腦子一熱,向他撞去。
他遲疑片刻,丢下劍抱住她,順勢倒在厚實柔軟的草叢裏。
目的達成,露西亞撐着自己跨坐在他身上,嘿嘿一笑,随後往旁邊一傾,和他一起倒在草地裏,在察覺到自己不得體的舉動後又坐起看向泰勒元帥,希望他能給自己些鼓勵。
對方不負期望,熱情地鼓掌,“不錯露西亞,能和伊格內修斯打得有來有回,我都想讓你做我的學生去玫瑰之戰了。”
“誇張了啦。”真的得到贊揚,露西亞卻不好意思。
“我沒放水,只是動作比之前慢。”伊格內修斯慢悠悠地說。他還保持着被撲倒的姿勢,望着繁茂的樹蔭。
露西亞嗤之以鼻。她又不是沒看過伊格內修斯和泰勒元帥打的樣子,要比這快準狠多了。不過,假如他不放水,她一定接不了一招。
她看向泰勒問:“我及格了嗎?”
“當然。除了最後急于勝利。向力量懸殊的對手撲過去可不是明智的選擇。”
“那是因為我想贏他。嗯……總不能讓我一直失誤吧。”
“看得出來你想報複。你的眼神就像剛見到我那樣。”伊格內修斯插嘴道。
露西亞知道他在說兩人還未認識那次,雀躍地說:“以眼還眼,可不是嘛。”
她看向泰勒,泰勒輕聲說:“你能認識到這點就好。”
露西亞敏銳地捕捉到一絲惋惜悲痛的意味,但逆着光看不清他的表情,而且,他又換上宣講的音調說:“那麽,伊格內修斯,今天我們要恭喜露西亞·戴維德女士,她掌握了另一門精妙的藝術。”
“雖然路會越走越窄,但人不單靠思想存在于世界上。”伊格內修斯坐起和他一起鼓掌,露西亞也笑眯眯和他們一起。
“以後,你一定要和伊格內修斯多加練習,可別生疏了。”泰勒語重心長地說。
“我不會偷懶的。”露西亞保證,“不過說起來,您的确也該去忙了。我會想念您的。”
“是的,我想我會很懷念在科特利克島的日子,可惜接下來我自己就不由我自己說了算。但我們還可以最後再聚一次餐。”泰勒走到他們面前盤腿坐下,露西亞看向伊格內修斯,後者也是莫名其妙的樣子。
“伊格內修斯,你很久沒有和格雷沙姆聯系了,害得他都不知道要不要找你好。”
露西亞從他的眼神裏捕捉到一絲心虛。“我有和他保持書信往來。”
“幾年前了?”
“……3年。”
“哎,我還以為格雷沙姆會比我好些呢,沒想到連我都不如。”他拍拍伊格內修斯肩膀,誇張地說,“眼睜睜看着長大的孩子突然變成陌生人,誰都無法接受。所羅門都六十幾歲了,你這養子也不看看他,再怎麽忙,也得和他老人家通信吧,害得他戰戰兢兢問我。”
伊格內修斯的臉有些泛紅,警告道:“直接切入正題吧。”
“好吧。如你所見,我背負着格雷沙姆·所羅門的任務,他希望你能夠在參加誇梅斯大學的聚會前,去利利由斯找他聚餐。”
伊格內修斯用尋求看法的眼神看向露西亞。露西亞應付道:“我贊同泰勒先生的話。”事實上卻在腦子裏想着,伊格內修斯又要離開,她可以趁機把喬治娅給的種子種進花園裏。爬牆對她而言可不算難事。
“你得和我一起去。” 伊格內修斯打破她對花園的規劃。
“啊?”
“你又想自己去哪裏?”伊格內修斯臉色一沉,泰勒也跟着警惕,附和說:“露西亞,就算學會了防身,也不要心存僥幸,不能自己一個人去危險的地方。”
露西亞不明白為什麽這次出門後他倆徹底站在一起了,但也沒有反駁的立場,只能說:“好吧,我會跟你們一起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