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圓舞曲
圓舞曲
露西亞一直和克林索爾聊天。他們從錢聊到生活,又聊到博物館和特科洛奇的新技術。在家庭聚會上,伊格內修斯被兩夫婦邀請彈鋼琴,而露西亞則倚着沙發靠背看克林索爾畫畫。
他的線條流暢,下筆幹脆利落,精準地打出形狀,露西亞看得入迷,沒注意到作為背景的鋼琴聲已然停止。
“露西亞,坐我旁邊來。”伊格內修斯站起來說。
露西亞回過神來,看見大家都向她投來怪異的目光,只好挪動步子,站到鋼琴旁。伊格內修斯則遷怒于毫不在乎的克林索爾,激烈的音符如一串串連珠炮彈四射而出,直至克林索爾的大腦。
他知道,克林索爾讨厭這類舞曲,他會說:“這首歌音符太多了。”
所羅門夫婦倒是沉浸其中,翠絲特的身段依舊宛若少女,輕盈中帶了一絲猶豫,但又能踩在點上,讓露西亞羨慕不已。
她向來與舞蹈無緣,室友就曾說過她:“露西亞,我教你這麽久怎麽沒進步呀?你還是別參加舞會了,不知道的還以為動物園裏跑出來猴子了呢。”
露西亞發誓自己沒有生氣,但從此以後再也不肯欣賞舞蹈,也不肯練習,到如今,室友教過她的步子也忘得一幹二淨。
再次接觸起這門藝術,她也是抱着“積累寫作素材”的目的,強迫自己去觀察罷了,本質上,她依舊對它敬而遠之,認為這純粹是貴族的消遣。
一曲作罷,格雷沙姆說:“好了,我們要讓位于年輕人,可不能讓他們浪費浪漫的長夜。伊格內修斯,露西亞,讓我來為你們演奏一曲吧。”
露西亞怔了怔說:“我不會跳舞。”
伊格內修斯已經伸手邀請,“我上次就說了教你,一直沒時間,不如就借着這個機會。”
露西亞說什麽也不肯把手給他,反而把手藏在裙子後面,“我不學。誰都有不擅長的事情。”
伊格內修斯責怪地看她:“你都沒試過,怎麽知道自己擅不擅長?”
“我的天賦根本就不在這地方。”
伊格內修斯露出尖牙,與她針鋒相對,“那我的天賦也不在文學上。”
格雷沙姆坐在鋼琴凳上,把手搭在琴鍵上,語重心長地說:“不要頂撞老師,會讓她傷心的,伊格內修斯。”
伊格內修斯的語氣軟下來,貼近露西亞說:“老師,我只是想讓你陪我跳舞。我們那天在海上不是配合得很好嗎?”
露西亞毫不動搖:“但那是你獨奏,我加入的話效果絕對不好。”
伊格內修斯耐着性子勸慰:“在海上,那首曲子剛開始的時候你也這麽緊張,但後來你不是也挺開心的嗎?”
“可是我只是坐在你身邊而已。”露西亞無法否認,但不認為舞蹈也能有同樣的效果。
“有什麽不同嗎?”伊格內修斯拉過露西亞的右手,把她的手掌撐開,用大拇指在她手心裏輕柔地畫圈。露西亞感覺他的手熱得像一團火焰在燃燒,她坐在火堆旁,一方面害怕火焰灼傷自己,一方面又需要它取暖。
她扭開頭說:“我會跳錯步子,把曲子弄得一團糟,而且會踩得你嗷嗷叫。”
“跳舞又不是人生,無所謂對錯。不過,你可以試試我會不會嗷嗷大叫。”伊格內修斯說着輕聲笑起來,讓露西亞也忍不住“噗嗤”一聲又迅速收回。
他見露西亞有些動搖,繼續說:“你連劍都拿得起來,會跳不了一支舞嗎?不過是鞏固劍法的步子,趁熱打鐵。”
露西亞的難為情讓語氣變得生硬,“你是我老師還是我是你老師啊?”
最終,伊格內修斯還是安慰好了露西亞,露西亞不情願地被伊格內修斯牽過去。
翠絲特用慈母般的笑容看着他們,說道:“露西亞,別緊張,讓伊格內修斯帶着你就行了。伊格內修斯,你不會讓這位小淑女失望吧?”
伊格內修斯把左手背在身後,告訴露西亞,“用左手把裙擺提起來些,轉圈好看。”
他把手輕輕搭在露西亞腰際,拉着露西亞的手放在自己肩上。她的軀體不自覺緊繃,反而收斂了力量,從肢體語言中吶喊出的緊張反抗着試圖掌握這具軀體的人。
伊格內修斯感到有些棘手,他曾共舞過的女孩子都柔軟光滑如同綢緞,輕盈得像一片羽毛。露西亞則是沉重的、僵硬的、冷漠的。
他輕輕撫慰露西亞,問她:“你不相信我嗎?”
“我很怕出錯。”
“沒所謂對錯。”
見他們準備好,格雷沙姆邊和翠絲特小聲聊天邊彈起舞曲來。
只是,鋼琴的聲音掩蓋了他們的談話聲,露西亞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抓着伊格內修斯肩膀的手不自覺用起力來,提着裙子的手也猶豫地縮起來,在伊格內修斯的帶領下,不但沒有跳起來,還想往他懷裏躲,打斷他的步子。
伊格內修斯戲谑地說:“我會抱緊你的,露西亞。”
她拉遠了距離,在進退方面倒很有天賦。
“露西亞,我想聽你裙子裏面碎鑽的聲音。”伊格內修斯又說。她實在太重了,明明一個人行走在花園間時,重力都無法将她束縛。
露西亞只好在下一個舞步嘗試讓自己輕盈些,伊格內修斯學着她誇獎他的樣子說:“學得不錯。”
“謝謝。”這回露西亞做出了讓他滿意的反應。
她聽見所羅門夫婦提到自己的名字,又分心起來,眼睛也控制不住往他們那裏瞟。
他們是在批評自己嗎?比如跳舞像動物園裏的猴子,或者看出她四肢不協調,僵硬得像某種名為“屍鬼”的魔物?她本來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麽,她的身體已經變成叫做“木偶”的附庸,靈魂卻在神使的時水裏浸過一遍後又回到腐壞的身體裏。這具身體強韌極了,即使跑上一圈,第二天也不會發酸,連傷口也無法在上面留下疤痕。她能把自己的僵硬歸咎于此嗎?
“露西亞,不注視舞伴是不禮貌的行為。”伊格內修斯說。
露西亞只好收起思緒,看着伊格內修斯紫羅蘭色的眼睛。
他繼續說:“華爾茲是四三拍,節奏緩慢,舞步也很緩慢,你有時間思考下一步該怎麽走。”
經由害怕踩到伊格內修斯的腳、害怕直視他熾熱的雙眼、害怕他猛然逼近又悄然後退等種種擔憂後,露西亞終于放開。她信任她的舞伴,他能帶着她熟悉每一個卡點,每一個姿态,每一段旋律。
“有點像海浪。”露西亞說出自己對這支舞最直觀的感受。
“你願意舞步再大些嗎?”
“不要。”
“哪天在海上感受一下如何?”
“會吐的。”
“凡事都有第一次。”
“我更喜歡淺嘗辄止。涉獵就可以了。”
“在海上跳舞不是一種涉獵嗎?”
這話惹怒露西亞,她瞪着眼惡狠狠說:“等着我把你腳踩穿吧。”
“想聽我嗷嗷叫嗎?”他很喜歡露西亞的拟聲詞。
“你叫一聲?”露西亞向前一步,被伊格內修斯躲開,主動權又回到他手裏。
他沒有亂嚎叫,而露西亞差點在升速旋轉中失去平衡。
他攬回她說:“節奏加快了,露西亞,和你學劍術一樣,不是嗎?”
他讓露西亞轉起來,聽她身上的金鏈和寶石發出玎玎瑛瑛發聲音。
“劍術又不需要節奏。”露西亞覺得自己眩暈得要跌倒,又被伊格內修斯及時拉住,繼續跳起來。
“當然要節奏,你的節奏還不能被對手帶着走。”
露西亞的舞步一着急便亂了,慌慌張張之中又想要跟上伊格內修斯,雖然小心謹慎地沒踩到伊格內修斯,卻不斷失誤。
“錯了不要在意,露西亞,繼續跳下去。”伊格內修斯在她耳邊說。
好在這首曲子已經舒緩下來進入尾聲,露西亞垮下肩膀正準備行禮告退,但伊格內修斯拉着她不松手。
翠絲特為她鼓掌,鼓勵道:“露西亞,再來一曲吧,你的裙子實在太美了。”
看見翠絲特眼裏的光芒,又聽見格雷沙姆試探性地彈了兩個音節,露西亞只好再次搭上伊格內修斯的肩膀。
克林索爾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一回生二回熟,露西亞。”
露西亞只好又看向伊格內修斯,無意識咬着嘴示意他可以開始。
這一次,在語言的指導與身體的接觸中,他們終于合二為一,微小的失誤不會影響他們的舞步,生澀的緊張在上升的熱情中溶解。
像春天的溫暖融化河流,流經樹木被凍成的冰箸後奏響的春之聲,露西亞的緊張在逐漸加快的樂曲裏變成歡愉。
她不再沉重,變得溫柔起來。她看見伊格內修斯眼底經久不散的陰郁也消弭了。
一曲終了,露西亞着急地從他懷裏掙脫,對所羅門夫婦表示感謝,又坐回沙發,硬着嘴說:“我不要再跳舞了。我都說了自己不擅長。”
克林索爾擡起眼說:“剛才不是跳得挺好?”
伊格內修斯難得沒有跟他對着幹,附和道:“剛才不是跳得挺好?”
露西亞卻執拗地說:“一點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