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流動的盛宴
流動的盛宴
再次跨入誇梅斯大學的宴會廳,露西亞緊張不已,竟有種物是人非的感嘆。想當初她在時鐘神殿時還為肄業頭疼不已,如今只讀了一年書,卻成功拿到了看上去摸上去都十分逼真的畢業文憑,經歷起頗為戲劇性的人生。
真算起來,她今天也該在聯誼的學生之列才對,根本不可能被伊格內修斯挽着手走進學生與教師間。
感慨歸感慨,再次看見熟悉的老師,露西亞還是壓抑不住激動的心情,踮着腳對伊格內修斯說悄悄話:“你看被那群學生圍着的老師,是我的文學史導師佩格·奧利弗教授。”
“去和他打聲招呼。”伊格內修斯說着帶她走過去。
“我希望他記得我。”
露西亞注意到,學生間女性依舊不多,但相比而言已有所增加,占大多數的女孩子還是被邀請而來的社會名流和校外人員。
她們的目光投射到露西亞身上,又聚在一起交頭接耳,讓露西亞惴惴不安,體态也無法保持,心虛地低頭看裙子。
“露西亞,看前面。”伊格內修斯直視前方說。
露西亞只好搖搖頭挺起胸脯,餘光瞥到伊格內修斯的領結。她今天穿了他非常喜歡的那條粉白色裙子,而他也為她打上粉色領結,還在扣眼裏別了一枝紅色的玫瑰。露西亞想,大家之所以看她,一定是因為她走在伊格內修斯旁邊,又看上去太過親密了——盡管他們只是像之前一樣手挽着手。
她得從伊格內修斯身邊跑開,免得被當成靶子。但願這些學生老師讨論的話題能足夠吸引他,別讓他看見舞池。
正在同奧列弗教授交談的學生看見他們前來便停下,教授本人也好奇地回過頭。露西亞覺得,奧列弗教授看上去又蒼老了些。
他先看向伊格內修斯,才把目光落在露西亞身上。
露西亞屈膝行禮,“奧列弗教授,好久沒有見到您了。”
奧列弗推推鼻子上架着的金絲眼鏡,茫然地說:“不好意思,小姐,我認識你嗎?”
露西亞慌亂起來,看着他的表情支支吾吾地說:“我、我是露西亞·戴維德,您不記得了嗎?”
“名字我倒是熟悉,哼。”他說,“你們就是拿這位女士的文章反駁我的。”他推開聚在一起的學生,“去找她交流吧。”
露西亞鼓起勇氣,想要喚醒他的記憶,“奧列弗教授,我是和朱恩·貝爾小姐一屆的學生。”
“朱恩·貝爾?”教授轉過身來,“她已經辍學嫁人了。我也對你沒有印象。”
露西亞見大家都不懷好意地看向自己,迫不得已,只好說:“可是您說過F……”
這下可惹惱了教授,他回到學生中間說:“戴維德女士也想到我跟前扭轉我對F的印象啊。不可能!F一定、永遠、必須是位女性,我不管你對F抱有什麽樣的幻想,她都是個女性。”
露西亞想要繼續說下去,腦子裏卻空白一片,身體本能地退後。
伊格內修斯說:“我也這麽認為。F一定是位小姐,才能夠對世界擁有敏銳的感知。”
“這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閣下居然會了解文學?”奧列弗譏諷道。
伊格內修斯從容地說:“散文的魅力需要在适當的時候才能發現。”
“是麽,那閣下有何高見?”
伊格內修斯對越發好奇的學生們說:“首先聲明,我對F的感受和奧列弗教授一樣,我從未見過這位作家,只是直覺告訴我F是她不是他。”
“F是個敏感的人,敏感通常被認為是女性和藝術家的特質。”
“F是個矜持的人,她的文字總是很謹慎又中性。看得出,她一直想模仿異性寫作,但更喜歡聚焦于男人發現不了的東西。”
“F是個熱衷于給自己制造困境的人。她總是畫地為牢,凡事都要思考多面,在她的文章裏,沒有對錯可言。”
奧列弗打斷他問:“你的文學課老師是誰?伊芳·艾迪?”
伊格內修斯介紹道:“露西亞·戴維德小姐。”
奧列弗又推推眼鏡,“但你們的觀點大相徑庭。”
伊格內修斯開玩笑道:“戴維德小姐一向秉持求同存異的原則,在關于F的見解上,我們是有不同意見,所以平時盡量避免談論。”
奧列弗看向露西亞的眼神變了,好奇中帶着尊重,但依舊陌生,好像他們不曾對話。
露西亞忐忑不安地垂眸看自己胸前的珠花。
“那我再補充幾個。”奧列弗說,“F是個堅韌的女性,她充滿力量,又不像沒禮貌的女孩那樣咄咄逼人。F的文章裏沒有對錯,但她是守規矩的人……”
露西亞見他們聊得酣暢淋漓,悄悄離開,沒被伊格內修斯和奧列弗教授說服的學生都跑出來圍着她。
“他們說得太玄了,根本沒有道理可言,比臆測還臆測。我們都知道,女性是不可能寫出受歡迎的作品的。相比而言,還是您的觀點更讓人信服。”
“特別是奧列弗教授,他說得好像他見過F一樣。”
露西亞擺出營業式的微笑說:“我們各有各的立場和看待方式。不過,無論F是男是女,是富是貧,大家都喜歡他的作品,這就足夠了。”
臉上挂着燦爛的笑容,她的情緒卻低落下來,難過奧列弗教授也只記得F不記得露西亞,露西亞就像透明人,活在世上20年,沒有留下任何東西,沒有任何人惦記。她也為同窗好友嫁為人婦而感到不解,心裏一半扼腕嘆息,一半又替她有遮風避雨之處感到高興,而後,對未來的擔心又鎖住她,她開始想象朱恩·貝爾的婚姻是否幸福,該如何面對七年之癢。
“對了,您是怎麽說服坎貝爾少爺的呢?”他們問出了最關心的問題。
“最好的方式就是實踐,真正去到自然,看見它的奇跡,自然而然就會想要學習如何記錄了。”
“您的觀點的确新奇。”
“這是基于我的經驗指出的判斷,而我認為非常有效。”
“奧列弗教授也是這麽跟我們說,但他從不帶我們去觀察,還是一樣只講書上的內容。”
“能上他的課,你們應該有自己的思維,判斷該如何做。”
男學生不滿地說:“他總說自己以前帶過的一個女學生多麽多麽優秀,問起是誰他連她名字都忘了。”
“那個人肯定是奧列弗想的夢中情人!這麽大歲數了還想老牛吃嫩草……”
但露西亞眼睛泛光,她知道也許奧列弗教授記得自己。
“您和坎貝爾先生上過床嗎?”尖銳的噪音猛然打斷愉悅的學術氛圍,讓場面一時有些尴尬。
露西亞比發出噪音的學生更尖銳,“你實在好奇的話,可以自己去問他,如果覺得害臊也可以告訴我你的姓名,方便我幫你轉達。”
有人意識到這種話會讓淑女不适,站出來說:“您別介意,我們只是好奇而已,畢竟當上老師的都是像伊芳·艾迪那種無趣的老女人,對比起來您太幽默了,不像老師。”
“我默認是對我的贊美了。”露西亞壓下厭惡,不悅地轉移話題,“艾迪教授的課很無趣嗎?”
“不知道,聽亞當斯說。”
見露西亞發懵,他們有人又補充到:“他跟坎貝爾少爺一起學過。坎貝爾少爺總欺負他。他說坎貝爾少爺常逃課出入花街柳巷,就認為您也是那裏的女人了。”
“對對對,而且您太年輕了,看上去不比我們大。”
“那你們更應該反思自己。”露西亞幹脆嘲弄,“我不比你們大多少,已經能賺大貴族的錢了,你們卻還無所事事。”
“不學無術又淌得最響的半桶水們是這樣。”另一個聲音穿插進來,“永遠躁動,永遠傲慢,永遠自以為是,永遠不會看場合說話。露西亞,別指望他們用上面的腦子思考了。”
是喬治娅·楊的聲音。在面對這群無禮的學生時,她語氣裏的溫和完全不存在了。
“姐姐您……您別生氣。”男孩子們真的被威懾到,像一群應激的動物呆站在那,面對她時,語氣裏多了幾分敬意。
“你們這群無所事事的人還是好好思考思考在當代能做出什麽貢獻吧!大學生一屆比一屆差,真不知道招生辦和教授幹什麽吃的!”
她推推鏡片,收起恫吓的語氣,沖上來抱住露西亞說:“我沒想到你也會出現在這裏。”
露西亞也抱着她開心地說:“我也沒想到今天能看見你!”
“別理他們這些人了,難得一見,我們去跳舞吧!”喬治娅語氣就像撒嬌,挽着她的手臂不肯放開。
露西亞小聲說:“我還沒記牢舞步,會鬧笑話的。”
“舞步?當然是随便跳跳就好了。只要兩個人節奏相同,即使跳錯了也沒人在意。老朋友,我相信我們有默契。”
“那我們就試試騙他們我們會跳吧。”露西亞輕松地說。不知怎的,她對舞蹈的理解,比伊格內修斯那套要好接受得多。
她好奇地問她:“他們好尊敬你,怎麽做到的?”
“很簡單,武力威懾。之前有個學生要和我決鬥,說我輸了就給他當發洩玩具,所以我把他殺了。”喬治娅滿不在乎地說。
“殺……殺了?”露西亞震驚道。
喬治娅再也繃不住嚴肅的神情,撲哧一笑,“開玩笑的,現在可不能像十幾年前那樣随便殺人了。他大肆宣揚賭約內容,我在兩位教授的見證下用一把鈍劍把他打到在床上躺了一個月。”
露西亞對她豎起大拇指,“我也在學習防身的技巧。要是有天我能像你一樣就好了。”
“随身帶武器是個好習慣。你不覺得我們的大裙子用來藏武器恰到好處嗎?”喬治娅神秘兮兮地把她拉到無人的陰影下,掀開裙子,露出裏面的魚骨撐,一左一右兩柄劍和魚骨捆在一起。
她把重心移到腳後跟,腳掌靈活地懸空然後放下,如此搖擺兩次,頗有炫耀的意味。當她把裙擺放下,露西亞才發現原來裙子兩邊誇張的蝴蝶結是用來掩蓋劍撐出的痕跡的。
“好了,現在,趁下一首曲子還沒響起,我們去跳舞吧!”喬治娅拉着她的手,向舞池跑去。
她的眼睛猶如一灣沉靜的海水,又透露着晴天的顏色,亮晶晶的,露西亞能在她的鏡片和眼睛裏看見自己的臉。
曲子響了。裙擺并沒有阻礙兩人的舞步,在裙撐的掩護下,露西亞既不會絆住喬治娅,也給了自己容錯的空間。
舞步錯了沒有關系,及時調整策略便好;轉圈的時機錯了沒有關系,将錯就錯就可以;節奏沒有跟上也沒關系,直接跳過就好。
不用在意別人的目光,在這首曲子裏,只需注視眼前的舞伴,并配合她的舞步。
喬治娅在鋼琴的聲音加入時突然問她:“露西亞,他對你好嗎?”
“是的。”露西亞的臉“唰”地一下紅了。
“他會為你做什麽呢?”喬治娅進而問。她們就像趁着跳舞說悄悄話的情侶一樣,在人群中交談屬于自己的秘密。
露西亞沒有思考就說:“托他的福,現在我的生活算是走入正軌了。而且,就是他教我如何用劍的。”
“那就好。”這一次,喬治娅出乎意料地沒有說太多,溫和地看她,就像在看自己已經長大成人的孩子那樣。
她牽着她跳完了整首曲子,還未等露西亞反應過來就要轉身離開,“露西亞,今天和你過得很開心。不過現在,我不能陪你到晚會散場了。”
露西亞眼巴巴地望着她,但也知道她比她更自由,只是詢問道:“我能送你到門口嗎?”
“當然。”喬治娅挽住她的手,顯現出和她親昵的關系,“我就等着你說這話呢。”
露西亞忍不住笑起來,“以後我要去哪裏找你?”
“綠風鈴街42號,那是我的住處。嗯……宿舍生活不太适合我。我們也可以相互寄信的。你呢?我還是把信寄到加洛林酒館嗎?”
“是。”很遺憾,她沒有按照她所建議的轉移陣地。
“好,地址更新的時候,你一定要告訴我。”喬治娅放開她,頭也不回,快步消失在夜色中。
目送喬治娅離開,露西亞覺得,對她而言,今天的宴會已經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