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桎梏
桎梏
就在她準備找伊格內修斯離開之時,突然聽見一個尖銳而誇張的聲音用嘲諷的語氣說自己的名字。聲音不大卻撼動了她的心,讓她變得孤立無援。
她看向聲音發出的地方,三位女性教授和兩位男教授站在一起喝酒,其他幾位,露西亞都沒有什麽印象,唯獨不會忘記剛才出聲的人——伊芳·艾迪女士,那個她想要用文字打動的鐵石心腸的女人。她進入中年發福時期,手上的戒指勒出一道圈,但還保持着優雅的體态,周身始終有種淩厲的氣場。
見到她看過來,幾位女士翻着白眼,連手中的扇子也不願意打開作為遮掩,繼續他們的話題,“她的教學任務可真是輕松啊,兩腿一張躺在床上就完事了。”
露西亞氣血上湧。她相信這其中一定有什麽誤會,才會讓伊芳·艾迪女士産生誤會,她有責任為自己辯護一番。
“您好,伊芳·艾迪女士,久仰,我是露西亞·戴維德。我注意到你們在談論我。”她的聲音發尖,語速飛快,“我認為你們對我的評價有失偏頗。”
對比她的緊張,伊芳·艾迪女士即使在被質問時,也依舊沉穩,“沒有人教過你怎麽說話嗎?”
露西亞眉頭皺起,臉色發白,想要把語速壓下,卻起了反作用,“不好意思,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作為老師,你還真是失敗。”伊芳·艾迪直言,“說話語速快,聲音不沉穩,行為舉止看起來就像沒有見過世面的鄉下妹子,怎麽,難道我說的不對嗎?你有哪怕半點老師的魄力在嗎?”
露西亞羞愧難當,她說的的确沒錯,她和真正的老師比起來還差得遠。但她的大腦轉得飛快,反駁道:“老師并不總是需要魄力,我和您不同,我只教一個學生,這時還要強調秩序只會讓關系變得緊張。”
“這點……我還挺贊同。”艾迪女士身後那位緊張的男性用謹慎的語調附和。露西亞橫眉冷眼看向他,心中暗自思忖他也不像個老師。
他自我介紹道:“露西亞·戴維德小姐您好,在下阿諾德·斯賓塞,來自尼德蘭大學。”
接着,他向伊芳·艾迪闡述自己的理由,“嗯……在下有同事在研究這方面的內容。在一對一的授課中,和學生保持良好關系有助于學生更好地接受課程內容。”
他給露西亞的感覺就像一只随時會應激僵直的貓,神經緊張,但為人溫和,還幫了她大忙。她的神色柔和下來,不再像剛才那樣充滿敵意。
伊芳對他表現出尊敬的态度,“原來如此,我還真是膚淺了。”
“目前還在通過問卷調查獲得更多的數據支持……您不知道也沒什麽。啊,對了,戴維德小姐願意的話,我想請您也參與問卷調查。”
“謝謝您,我非常樂意。”露西亞又露出可愛的白鯨微笑。
伊芳嗤之以鼻,“您真覺得她有資格嗎?沒有能力還如此傲慢,自以為是,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做過多少貢獻呢。”她打開扇子,裝模作樣搖了搖,“啪”地一聲把它關上。
“盡管我還年輕,但我不認為自己沒有資格。”露西亞正色反駁,“您應該也知道,人的成就不取決于年齡,不應當因為一個人社會經驗不足就對其惡言相向,更不應該因為一個人年輕而關上某個領域的大門,否則學校是用來幹什麽的。”
“哦是嗎,那還請你告訴我你都和那個蠢豬在島上做些什麽?好讓我拓展教學思路。”
她不假思索回答:“最開始我試圖先弄清楚他的作息。在第一堂課上時,我和他談論各自喜歡的作品,我向他闡述看過的同一本書裏作者的布局和思路,強調文學中的理性之光,之後,我帶他在島上看日落、看海、看森林,像收集詩句一樣收集石頭,這就是我的教學內容。我認為人之所以堕落,就是因為找不到生活的意義。每個人身邊都有一口生活的深井,文學恰巧可以幫助人們從深井中打水,所以我決定用這種方式。”
“聽……聽起來和奧列弗教授的教育理念很像。”在露西亞說完後,阿諾德忍不住說。
“他對我的影響很大。”
伊芳·艾迪的面子挂不住了,“那個老頭子的歪門邪道從來沒有被接受過,也沒有教出過什麽大人物,之前甚至還用思想害學生自殺,你竟然稱其為榜樣?可笑至極,我看你連最基本的理論都沒搞懂。”
文學不需要什麽大人物,文學就是文學,它只求能夠抒發心中的東西!露西亞剛想争論,卻聽見伊格內修斯慵懶的聲音響起,他的語氣裏還包含着一種本來不想開口,但實在看不下去的怒意,“理論是會變的,人的感性領域沒有絕對真理。艾迪女士,您未免也太死板了。”
“從某種程度來說……理論只是一個參照物……就是按它所說的準沒錯,但需要考慮個、個體的特殊性。”機警的貓又說話了。
伊芳無奈地感嘆,“噢……斯賓塞先生,文學可和教育不一樣,假如文學不安固定的模式發展,是會危害社會的。從根本上,這位小姐的思想就錯了!您難道覺得坎貝爾先生會作出好文章嗎?”
露西亞冷漠地說:“我從來沒有指望他寫文章。我說了文學只是一種找尋生活方式的工具。一個人可以不信仰神,但總該信仰別的什麽才不致于堕入虛無。”
“我比你了解他!他根本無藥可救!”伊芳咬牙反駁。看起來她在伊格內修斯這裏受了很多屈辱。
“我可不由你說了算。”伊格內修斯笑起來,“艾迪女士,今天可是聯誼宴會,心情那麽差,難道是因為那些不學無術的纨绔子弟質疑您的教學和職稱?”
伊芳正準備說話,被伊格內修斯打斷,“但是,您也不能因為別人想要認真做學問,就着急否定他人價值吧?畢竟,搞研究可比你抄襲要辛苦得多。”
“什麽抄襲?你有什麽證據?”伊芳橫眉冷眼,這戳到了她的痛處。
伊格內修斯露出威脅似的笑容,擲地有聲地說:“這就要問問你自己了。我太久沒有離開島,信息閉塞,并不清楚太多,只知道露西亞·戴維德小姐教學有方,治學嚴謹,問心無愧。”
露西亞注意到,斯賓塞神經質的眼睛一直在她身上游移不定地徘徊。她并不覺得冒犯,投射到自己身上的,更多的是他的局促。
伊格內修斯打斷他們:“戴維德老師,您不是說圖書館重建後一直沒去看過嗎?今天時間還早。”
露西亞不得不收回目光,自然而然地把手搭在伊格內修斯臂彎。
夏夜的風舒爽清涼,把草木吹得窸窣作響,繡球花在道路兩旁抖着葉子,仿佛花朵下面住了精靈似的。學校裏的大部分人都聚集在宴會廳,有些需要私人空間的學生則三三兩兩走在路上,或在路燈下交談,或徑直回到自己喜歡的地方去。
露西亞喜歡夏天,夏天是詩歌繁榮的季節,關于夏天的詩歌,即使念上一輩子也念不完。但此時她沒有心思欣賞這漫漫長夏。
“我一直一直非常想上伊芳·艾迪的課。”她自顧自說,“她是第一個文學系的女老師,我看過她的很多研究論文,她的觀點新奇,表達能力也突出,而且對學生嚴厲,但我沒想到她偏見這麽大。”
伊格內修斯一副“你終于意識到她不是個好人了”的眼神默默看着她。
“我之前還覺得可惜呢,你不去上課名額讓給我多好。今天一見總算是知道了,反正只要我是個女孩,她就不會教我。難怪喬治娅說她們為了獲得權力變成了權力本身,還為了維系自己的特權把門給關上了。”
“你可以稱之為精神男人。”伊格內修斯用了一個新奇的詞語概括露西亞的長篇大論。
“啊是這樣。今天真是有被冒犯到,居然如此粗魯無理,還拿奧列弗教授的事情說他。”控訴完,露西亞又駁回自己的想法,“不過再怎麽說,她都是一個厲害的教授了,也許是那種不适合交友的人,但的确在體制內混得順風順水。”
“……喬治娅是今天和你跳舞那個嗎?”伊格內修斯突然問。
“是的。她在讀法學。”
“她很危險,你別和她走太近了。”他警告道。
露西亞不信,“怎麽可能,她是一個很好的朋友,會劍術會魔法,還會律法。性情也溫和……”
伊格內修斯打斷她,“往往是這種人最為可怕了。你永遠不知道她眼底的是什麽。”
“清澈啊。”露西亞反駁道,“她的眼睛可以跨越時間,她的眼睛無論什麽時候都是有光的。”
“是嗎,你看加洛林酒館那些小混混也是這樣嗎?”
“沒有,他們眼底的事情我才看不清。”
“那是因為他們不會藏事。你不覺得喬治娅的眼睛就像深潭嗎?裏面藏的要麽是屍體要麽是野獸。”
“你觀察她了!”露西亞笑着說。
“她一直盯着我。”伊格內修斯不自在地說。
原來喬治娅的視線總是随着光影流轉而忽明忽暗,是因為在悄悄看他啊。露西亞笑起來,“難怪她向我問起你的事。”
“問了什麽?”伊格內修斯眉頭輕皺。
“問了……”露西亞的臉唰地紅了,她不敢看伊格內修斯,低着頭說,“就是問了我的感情生活的問題。”
她不想他繼續問下去,于是說:“我們是不是又可以回島上了?我不想再在外面待了。島上有我的打字機,我還想和你一起過節。”
“你是說雙星節?”他的聲音聽起來太過激動了。
“是的,我受不了這些奇奇怪怪的人了,不想同他們一道。”
“我會好好安排的。”伊格內修斯慎重點頭,把手伸進口袋裏,“我還要給你這個。”
露西亞接過他手裏的小金屬粒,在燈下仔細觀看,上面印着F一字,那兩橫就像花籬,被藤蔓和花朵所纏繞。
她的眼睛都亮了,忍不住傻笑,“這是我的印章?你怎麽找到的!”
伊格內修斯跟她一起笑,“這是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