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碎雪幾兩

碎雪幾兩

露西亞委托費怡幫忙采購了一些煙花,之後就把這事給忘了。原因無他,回到島上沒過多久,收件署名為露西亞·戴維德的信就來到島上。其中包括阿諾德的調查問卷和一封他的信件。

信件不僅補充了給露西亞專門定制的問題,還認真讨論了關于幼兒教育的研究課題。不過顯然,阿諾德高估她了,對露西亞而言,幼兒教育領域完全不知道該從何答起。于是她以伊格內修斯的名義,從國家圖書館借來了一大堆書籍和論文。

伊格內修斯·坎貝爾的名號總是非常好用,哪怕不和伊格內修斯本人說明,不用伊格內修斯親自寫信,只要看見收發地址,他們就會把所需要的珍貴書籍全部送來。露西亞得意洋洋地做着筆記,并試圖用已有的心理研究往伊格內修斯身上套,完全忘了每天和伊格內修斯晨跑練劍的約定。

當然,和她一樣,伊格內修斯也不知道在搗鼓些什麽。把莊園封窗的所有木板都拆除後,露西亞就再也沒見過他。每當下午她坐在窗邊看書學習的時候,就能聽見從樓上傳來的爆炸聲和海鷗的啼鳴。有時這啼鳴太過尖利而短促,讓露西亞不由得從書頁裏擡頭,仔細聆聽接下來的動靜,不過和她想的一樣,除了魔法發動留下的餘音,什麽也沒有。

不知不覺,天空之上兩顆星星變得更加耀眼了,可除了上課時間,露西亞和伊格內修斯幾乎兩不相見。在雙星節到來的那個白天,露西亞才終于将回信寫完。

她松了一口氣。預想裏,當亞摩斯和露西娅的光輝達到最亮時,海島上将升起絢爛的煙花,與港口的喧鬧遙相呼應,那時,她會在世人對愛侶的祝福下,鼓起勇氣告訴伊格內修斯,自己并不是個鐵石心腸的人,她無可救藥地對他産生了多餘的情感。哪怕用心理理論把他分析解剖了個遍,她都喜歡他。

但現在,突然出現在她房間的伊格內修斯讓她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她剛剛把信拿給雪萊夫人,因為又完成一件大事而顯得輕盈機敏,看見伊格內修斯時,喜悅立即消退了大半。

他捏着她整理好的手稿,手在以肉眼可見的幅度微微抖動,把篇章翻得嘩嘩作響,哀嚎着抵抗将要被撕裂的酷刑。即使站得遠,露西亞也能感覺到他被盛怒的烈焰包圍吞噬了。當那雙被背叛的不可置信的眼睛看向她時,她感覺自己芒刺在背,如墜冰窖,恐慌地捏緊了裙擺。

她心裏咯噔作響。從前如果不是她允許,他絕對不會進自己房間,怎麽今天突然到她房間裏來,還亂翻她的東西。

她慌了神,大步走向他,“伊格內修斯,你在幹什麽?”

伊格內修斯命令道:“你站住!”

他紫羅蘭色的眼睛和頸間搖晃的項鏈一同散發出冷冽的光。

露西亞吓得立在原地,小聲問:“你怎麽突然這樣?”

明明已經很久沒有好好聊過,只有上課和練劍的時候他們才能夠一起溝通,為什麽剛閑下來就要争吵?

伊格內修斯的眼睛被憤怒填滿,死死盯住她,想要問出個所以然的同時又篤信自己的猜測,“原來你一直把我當成研究對象嗎?”

“沒有的事。我……我……”露西亞底氣不足,面對他質問時顯得猶豫不決。

“這些是什麽?”伊格內修斯舉起她的手稿和教學筆記,兇惡地質問她,模樣活像只吃痛咧嘴的狼。

露西亞慌忙地走過去,“那是我的筆記,你怎麽可以不經允許偷看!”

她想要把她的心血和經驗奪回去,伊格內修斯毫不留情地推開她。露西亞看見他眼裏激蕩的憤怒,失望的痛楚撕碎了理智。

“你在試圖用那種可笑的情感改變我,你只把我當做達到目的的試驗品而已。你根本沒有把我當做像你一樣的人來看待!”伊格內修斯生氣到語無倫次,他甚至在發抖。

露西亞盯着被揉皺的手稿,深吸一口氣,試圖安慰他也安慰自己,“作為老師,這是我的職責所在,我總要向自己述職以調整思路的。”

但伊格內修斯正在氣頭上,全然不聽她的解釋,只顧着發洩自己的不滿,怒吼道:“我只是你教學實驗的一環,我為你做那麽多,你毫無感激之情,用所謂的愛利用我。我這麽相信你,你卻和瓦特說得一樣,是抱着目的來的。”

“我發誓在愛你這件事上沒有目的。”露西亞委屈地反駁,“但這是工作。”

“而我僅僅是你的研究對象!”伊格內修斯抓住她的衣領,“不是我,你對其他學生也會這樣對不對?只要是你認為思想有問題、品行不端的人,你都會用這類方式分析他、解剖他,懷疑他,把他的一切全部看透,再用愛騙他!這就是你所說的愛,真惡心!”

他繼續發洩,“你用愛的名義想要感動我,卻做得小家子氣,不斷給它下着定義,說愛是這愛是那,這樣做是愛那樣做是病,你根本也不懂得那是什麽東西,只是要求我歸順你。”

聯系到論文手稿,伊格內修斯更生氣。原來她對他冷漠的原因,竟然是要在他身上做試驗,證明這種方法是正确的,再對別人做同樣的教學。

“所以,你才是那個沒有愛的人。對你付出再多、再善良、再慷慨都無濟于事!”

露西亞的神色帶着遲滞的迷茫,她好像還沒弄清楚狀況,像只已經被吓呆的怯弱的鹿,面對獵人襲來的箭無法做出任何反應,只是身體在面對極度恐慌時顫栗。

伊格內修斯嫌惡地放下她的衣領,用手把淩亂的頭發梳到額頭後,轉過身去。他對她的背叛生氣異常,卻無法面對那張無辜的臉。

露西亞哆哆嗦嗦地開口質問他:“我在你身上發現了我的觀點,用理性的語言歸納總結,這有什麽錯嗎?”

“大錯特錯!”伊格內修斯說。

露西亞覺得伊格內修斯簡直是在無理取鬧。他不是沒寫過論文,他的學術成就多了去了,為什麽不肯理解她的立場呢?

伊格內修斯開口時的動作顯得猶豫,當他下定決心說話,一字一句如連珠炮彈嵌進露西亞心裏最脆弱的地方。

“實驗最終是要擴大的。”

露西亞立即明白他的意思,不可置信地控訴:“你怎麽……你怎麽可以這樣想?你有什麽理由這樣想?為什麽你也和那群低俗、惡心、下作的衣冠禽獸一樣既蠻橫又無理取鬧?!”

“因為你就是這樣的人!你的愛只是謊言而已,只要能達到目的,你可以對全天下的人說這個詞。愛在你眼中是最廉價的東西,只是一根繩索而已!”伊格內修斯毫不客氣地指摘她。

“才不是這樣!我是在探索我自己的事業,我有我自己的節奏和方式。”

“你把我變成了你事業的犧牲品。我還以為你懂得怎麽愛呢。”

“可是之前你是支持我的!”露西亞紅着眼眶震聲說。

“那是我不知道你背地裏在偷偷搞這些。你把我當做畫板肆意塗抹、肆意改變,還覺得自己做得很好,很驕傲?”

“對,我是很驕傲,因為我發現你只是個被污名化的好孩子。”露西亞站直身子。她把兩只顫抖的手扣在一起。事實上,她藏在裙子底下的腿也激動得發軟,她只能盡力維持挺拔的姿态。

伊格內修斯這時反倒笑起來,以破罐子破摔的口吻攤開手說:“你心裏根本沒有愛。”

他把她的手稿搖晃地啪啪作響,“真可笑,你通過我形成了一套以愛為基礎的理論,自己卻不知道怎麽愛別人。”

“你把事業和感情混為一談了。把手稿還給我!”露西亞想要去搶奪她的寶物,卻再次被兇惡地推開。

“是你分不清生活和工作吧!你對我的愛真是惡心。你覺得人類社會自有衡量善惡的标尺,我孤僻、乖張、冷漠,為社會所不忍,所以是惡人。那你現在對我做的這些,難道不是同樣乖張、冷漠、無恥嗎?我從未欺騙過你,你卻用情感來束縛我、毀滅我、傷害我,我們到底誰才是窮兇惡極的人?”

露西亞搖着頭辯解,“那是之前的評價!我現在沒有這麽看你了。我可以為我的先入為主對你道歉,但你犯不着拿它來控告我。”

“改變的功勞全在你的欺騙?全靠你哄小孩子一樣的甜言蜜語?”

“我根本沒有欺騙你!無論是在課上還是在生活中,我從未欺騙過你。”

“我不會如你所願,露西亞。你別想把我變成你期待的樣子!你這個叛徒,是你為了你的事業背叛了我們的事業。”

“在愛你這件事上是個意外!”露西亞打斷他解釋道,“我對你是不同的,但這是筆記,我不可能說那麽多!”

伊格內修斯苦澀地說:“你又想把愛解剖成零零碎碎的東西強加在我身上。這裏是性.愛,那邊是大愛,另一個地方裝了小愛、友愛、母愛、憐愛……露西亞,我配合你,對你好,說到底只是想從你這裏得到能做的愛而已,我不需要聽那些大道理。”

伊格內修斯嚴苛地俯視她,她覺得自己才是被訓斥的學生。

“那我們就再也不談論這些了。以後,我們還是談論其他東西吧,就像你說的,這個世界上不止有愛。”

伊格內修斯冷笑一聲,收斂憤怒,把她整理好的手稿橫過來,兩只有力的手從中間扯住它們,臉上帶着領域內權威人士常常挂着的嘲諷。露西亞感到一陣眩暈,伊格內修斯的形象和伊芳·艾迪、站在艾迪女士背後的男人、女教授們重疊在一起。他們都有不可一世、不可改變、要求人們只在既定的框架內建設的權威氣質。

她的臉色煞白,茫然失措地聽伊格內修斯對她的宣判。

“很抱歉,戴維德女士,我的老師,你所總結的并不能夠成為理論,它只适用于縱容你的我,你的推測和假設全都是錯誤的,禁不起推敲。”

“不要,把它還給我!”露西亞伸出手想要阻止他。

然而她是無力的,她只能眼睜睜看見自己剛确定方向的事業如同海岸上的沙堡傾斜,她能看見它傾斜的每個瞬間。然後,喧嚣且狂妄的海浪席卷而過,撲向沙堡,把它沖擊得粉碎。

于是她終于明确的目标再次模糊起來,像被擊碎的星星,激蕩起的塵埃,驚弓之鳥落下的羽毛,順着裙擺飄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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