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疾風驟雨

疾風驟雨

露西亞沒有自己預想的那麽悲傷。手稿被撕毀、目标被诋毀的憤怒從一切情緒中脫穎而出。

她默默把地上的碎屑收集好,放進桌上的托盤收納盒,把門反鎖上,又坐回書桌旁愣了愣神,放空自己的腦袋。

她才知道,原來她并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麽愛哭,在這時是哭不出來的,眼淚會像漲潮的水海水一樣淹沒心底,因過于富含痛苦滿而不溢。

她無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只知道自己被控制住了。人身與精神的繩索末端都在伊格內修斯手裏,但她還有反抗的餘地。

她的手是自由的,聲音和心也是自由的,這三種自由讓她能夠快刀斬亂麻,拿起名為反抗的金剪刀在繩索還未變成鐵鏈時剪斷羁絆。

伊格內修斯的否定帶來的巨大痛苦讓露西亞意識到,自己應當快速做出決斷。

她開始寫辭職信了。寫下題頭後卻不知道要怎麽闡述,心中有萬千思索而無從發洩,無法理清,以至于寫了幾次,都因為思維混亂而被迫停下。

這時,她突然丢下筆放聲痛哭起來,并不是為自己的命運哀嘆,而是因為無法整理出矛盾的線索。

分歧在哪?分歧在于她想成就一番事業卻被束手束腳,在于她得不到最親近之人的肯定。要是她對父母說自己想開拓一條全新的道路,父母一定會全然支持她、鼓勵她,但伊格內修斯不同,他對她的情感反應太過異常,什麽都想管控她,甚至開始壓制她了。

現在,她仔細思考起來,似乎身邊的每一個人、發生的每一件事,都與伊格內修斯脫不開關系,而當她想要同他不熟悉的人産生聯系時,卻讓他緊張恐懼。

她趴在桌子上又哭又笑,她笑伊格內修斯如此敏感。專橫跋扈暴露了他的畏葸,氣急敗壞更是擊碎她所有的熱情。

現在,露西亞·戴維德吸着鼻子平靜下來,好好準備最後一堂課,她要告訴他,她期望教化他,是因為教育以性善作為前提,相信每個人都會變好。

像她這樣的人,看到一個小孩路還不大會走就想跑得老遠時,都不會聽之任之,總想着插手管一管。但她的判斷錯了,當孩子執意要跑時,她是沒有能力攔住的。她的能力實在配不上如此高的薪酬,有愧于坎貝爾公爵,只好引咎辭職。

更何況,還有那麽多經驗和事實證明:“努力想得到什麽東西,其實只要沉着鎮靜、實事求是,就可以輕易地、神不知鬼不覺地達到目的。而如果過于使勁,鬧得太兇,太幼稚,太沒有經驗,就哭啊,抓啊,拉啊,像一個小孩扯桌布,結果卻是一無所獲,只不過把桌上的好東西都扯到地上,永遠也得不到了。”。

她把惡毒、尖酸、刻薄全惡狠狠地刻進三頁滿當當的控訴上。收筆之時,露西亞體會到收刀入鞘的輕松與快樂。

那十幾頁手稿沒有了又怎樣?她的筆沒有被摔斷,手沒有被砍掉,嘴沒有被堵住,她的筆尖能流露滋養散文的甘泉,也能噴發出惡毒的汁液,她能描繪細雨和風,也能掀起疾風驟雨。

這是她的反擊,不可一世、斬釘截鐵、義無反顧。

她沒有再看手稿的內容,目光移向收納盒裏安靜躺着的碎屑,最後一絲恻隐之心也消散了。

她簡單把東西收了收,然後下樓去。明天她就要坐船離開這裏。

費怡見到她,忙擦幹手迎上去,“露西亞,你錯過午餐了。我特地給你熱了吃的,給你端來。”

露西亞像沒事人一樣坐下,輕聲道謝。

看她專心吃東西,費怡才試探地接近她問:“你還好嗎?我聽雪萊夫人說你和少爺吵了一架。”

露西亞連叉子都沒放下,盯着食物回答:“在原則性問題上,我們的觀念不合。”

“我一直以為你們很合得來的。”

“那是我奉行求同存異。”

“那今天呢?”

“觸及到底線了。”露西亞快速回答。

費怡像蔫茄子一樣垮下來,失望地說:“那你是不是也要走了?”

“對,我已經寫了辭職信。”

“可是我很想你留下來。大家都想。剛剛我們還在談論這個事呢。大家都想要你留下來。”

露西亞停下叉子懸在空中,探頭看着費怡說:“如果是你們少爺不讓呢?”

“這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少爺再怎麽都不會讓你走的!”

“才不是呢,馬上他就會恨我,巴不得這輩子再也看不到我了。”露西亞從口袋裏掏出辭職信,“我得把這個給雪萊夫人,讓她送過去。”

“這是辭職信嗎?”費怡驚訝地問。

“是的。我簡單地收拾了一下。”

見露西亞心意已決,費怡問:“走了之後你打算怎麽辦?”

“嗯……我考慮在薩洛尼住一段時間,等我安定下來就給你寫信,我們還是可以常見面的。”

“你還會把加洛林酒館當郵局嗎?”

“當然,我們還會在見面的。”

“煙花怎麽辦?”

“你們放了吧。”

露西亞擦幹淨嘴站起來,她伸了個懶腰,邊等雪萊夫人邊和費怡聊接下來的安排。

見雪萊夫人下來,露西亞立馬把辭呈遞上,“是我比較着急。”

雪萊夫人看了兩眼,又看向露西亞,手抖了抖,欲蓋彌彰地把辭呈折好,說:“你最遲也得等到明日,現在沒有船。”

“好吧。”露西亞坐回去。

“給自己找了下家嗎?”雪萊夫人漫不經心地坐在她對面。

露西亞搖搖頭。只要她能出去,哪都有機會。

“如果你不着急走,我倒可以寫封推薦信給你。”

露西亞的眼睛一下亮起來,問道:“去哪?”

“尼德蘭大學。我可以推薦你去做講師,能不能留到那裏,就看你的本事了。”

露西亞清清嗓子,肢體語言誇張起來,“我,我想,我也不是很急着走……但我不想看見伊格內修斯。”

雪萊夫人勾勾嘴角,“那得等個三四天。至于伊格內修斯,我想他也不願看見你。”

“可,可以接受。”露西亞對于自己的反複無常有些害羞。她想起什麽,問道:“那個,我的信寄出去了嗎?”

“信?”雪萊夫人可疑地頓了頓,“上午寄出去了。”

露西亞松了口氣,“那就好。”

“露西亞。”雪萊夫人突然叫她,說,“我會幫你打點好的。不過,我沒想到你也會離開。”

露西亞別過臉,擺弄裙擺上的蝴蝶結,“我只是比伊芳多留了那麽一段時間。”

“花園呢?等到明年花就全開了。你還種下種子了。”

露西亞挪開別在一起的腳,把手插.進兜裏站起來,“我到外頭去走一圈。”

雪萊夫人發現了她的猶豫和逃避,也不急着繼續動搖她的立場,說道:“去吧。我還是希望你能好好想想。”

露西亞打定主意了。她不,伊格內修斯要是不簽字,她就私自跑,做其他工作。再不濟還有F在呢。

踏出莊園,露西亞邊跳邊散步,就像要把身上的碎屑全部抖落。那些碎屑上寫滿了字,塗滿了心血,不可複制,不可更改。但沒關系,信寄出去了,只是手稿不見了而已,她是天才,一次成稿毫無錯誤對天才來說毫無難度。

迎着海風,露西亞感覺心情好了些。

“大海除卻大海再無知己,除去天空再無證人,唯有無限。”她的煩惱和大海一比不值一提,大海那麽廣,那麽深,那麽大一片溢出來,就算她閉着眼睛,也能把煩惱投進藍洞裏去。

在萊斯特諾和王都史都華德,承擔愁思的是頭頂藍天,而在科特利克,與海為鄰的地方,自然是腳下藍海。

露西亞走得更近些,想要吹吹從海上飄來的風,絲毫沒注意到浪潮已經漲上來,沒過她裙擺,把她的小腿都打濕。

海,她搖晃着搖籃,慢悠悠地孕育生命,她的懷抱裏有夢,有童話,有傳說。海,總是和生命相連,時水那片如天空一般的海洗滌靈魂;六芒星神殿外那片光海嘗起來如蜜甘甜;人類的歷史就是一條生命的海洋。

懲戒之海呢?懲戒之海是嚴厲的守望者,她變幻莫測,卻孕育保護最純真的美好。

生鏽的風向标嘎嘎搖晃,露西亞嫌它吵鬧,沿着海岸線晃悠悠走到莊園背面去了。

這時風更大,沱水的裙擺也被鼓動起來。露西亞迎着風眯起眼睛,遙望卷起的浪花層層疊疊,如同描摹少女紛飛裙擺下堆砌的蕾絲般欣賞海浪。

天色暗下來,烏雲把海鷗壓在懸崖上後,開始它們至高無上的會議,讨論得太深,讓空氣中多了一絲毀滅的陰沉。

露西亞跳到一塊礁石上,張開雙手就像要把整片躁動的海域擁入懷中,她像乘風破浪的船上的桅杆,毫不畏懼分開波濤。

浪打了過來,沖擊她的身體後迅速撤退,一浪接着一浪,毫不給喘息的機會。露西亞被沖落立足之地,又被浪潮卷入海中。

在落水的剎那,鹹腥的海水不由分說從口鼻進入肺部,奪走她的理智,卻驅動求生本能。慌忙之中,她把自己的身體往下壓,抓住海底的沙粒和礁石,爬上陸地。

天上開始下雨了,雨不大,雨點紮在身上像匕首落下。

露西亞咳嗽幾聲,想要把肺部的水全部擠出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抹一把臉上的水,把鬓角的頭發繞到耳後。

她的眼睛疼痛,視線模糊,鼻子也酸澀不堪,心髒撲通撲通跳,仍然充滿活力,可卻像要撕裂似的,每跳動一次,就破碎一點。她擡起手背揉揉眼睛,因為全身被浸濕而分辨不清自己的情緒。她發出無意義的叫喊,在呼嘯的海浪之中,叫喊也被淹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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