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章

第 17 章

長浮春夏時節多雨,花草垂露,陰沉的天直教人喘不過氣。

一連多日,霍吟都在為襄陵公主奏樂,他猜到了襄陵公主的試探,也看着她每日沉淪。

襄陵公主的神色恍惚起來,霍吟知道她又把他認成別人了。

霍吟斂眸收攏情緒,樂聲在洞簫的一排孔中流出,其音昭昭,我心傷悲。

“你為什麽要吹這麽苦的樂?”襄陵公主聲音迷茫,“你不是不喜歡嗎?”

霍吟放下簫,有一刻他想伸手撫平她的眉心,卻攥緊了手裏冰涼的樂器,“因為我現在只能吹這首,殿下。”

襄陵公主露出少女臉上才會有的怔色,默默低下頭,她的聲音極小:“我不喜歡。”

霍吟輕輕笑了:“那殿下想聽什麽?我全吹給殿下聽。”

襄陵公主溫柔的回之一笑,起身挪動身體,襄陵公主懷着孩子,霍吟緊張的盯着她,她卻不在意,許是因為她此刻忘記了所有記憶,只記得記憶裏的往事。

往事已經開出了豔麗的花,襄陵公主沉溺在美好的夢中,不願意醒來面對斑駁現實。她跪坐在霍吟對面,向他伸出手,霍吟身子陡然僵硬,下意識往後仰頭。

冰涼的指尖碰上霍吟滾熱的頸側,在他還沒來得及感受,轉瞬即逝的觸感就已經消散無蹤。

襄陵公主貼上霍吟的襟邊,溫和的嗔責:“你怎麽又不願意好好穿衣服?被司樂看見了又要挨罰。”

她低頭為他細細整理着松散微亂的衣襟,一遍遍從上而下撫過他的胸膛,霍吟忘了呼吸,十指蜷縮在袖中,熱火從胸腔直沖腦門,竟讓他有些暈眩。

衣上褶皺被襄陵公主撫平,她又幫霍吟系好腰帶,從來沒人和霍吟這麽親密過,隔着衣料,襄陵公主的每一次觸碰都令霍吟繃直身體,仿佛發絲都不敢亂動。

一滴淚浸濕霍吟的虎口,他比襄陵公主要高,低下頭時,看見了被淚水打濕的睫毛顫巍巍抖着,在濕潤的低泣裏霍吟聽見了她夢醒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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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吟不得不乞求神明,求求仁慈悲憫的神佛垂眸看一眼執迷不悟的公主,他願意拿自己的命來換襄陵公主的解脫。

或許霍吟的命太卑微,不配讓諸天神佛聽見他的願望,也或許襄陵公主本就是天上的仙子,她生來就是要經歷一遭俗世苦難的,霍吟無緣見到襄陵公主的解脫。

一直藏在袖裏的玉花受夠了暗無天日的生活,私自墜地,清脆的響聲驚動了沉浸在悲痛中的襄陵公主。

玉花沒有絲毫損壞,襄陵公主仿若被緊緊扼住脖頸,眼眸有什麽一點點碎裂開來,她近乎找不準自己的聲音,顫聲問:“誰給你的?”

霍吟的眼珠慢慢移過去,沉悶的閣內連呼吸都無比困難,後背被冷汗浸透,他無法實話回答,聲音支離破碎。

“家中......家中父親......所贈。”

襄陵公主的目光變得像冷箭一樣銳利,将霍吟刺得千瘡百孔,“我讨厭欺騙。”霍吟的肩胛骨疼痛難忍,他的面色變得慘白起來,五官痛苦地糾成一團。

襄陵公主死死抓着他的肩胛骨,十指像十柄鋒利的匕首插入骨髓,她紅着眼,怨恨地盯着他。

“你盜他的身份,學他的言行,想利用他來達成你主子的目的,我都忍了。”襄陵公主看上去不比他好過,靈魂有如忍受着淩遲之刑,她的恨意迸濺而出,吐出壓抑着憤恨的話語,“你唯獨......唯獨不該妄圖用這塊劣質的假玉來欺瞞我。”

霍吟艱難喘息:“我沒有......”

“哪來的那麽多巧合?”襄陵公主推開他,霍吟後腦勺磕地,發出沉重的碰撞,襄陵公主從地上站起來,眼神染上癫狂的色彩,“他已經死了這麽多年,你們還不放過他,還想利用他。”

“殿下。”霍吟趴在地上,拽過襄陵公主的裙角,卑微的仰視着她,目光哀求,“不要動怒,為了你的孩子。”

孩子?

孩子......

襄陵公主有一剎那迷惘,左手顫抖着撫上小腹,肚子裏的孩子仿佛有感應,輕輕踢了一腳,血脈的緣分是如此不可思議,能讓一個陷入瘋狂的人頃刻如樓臺坍塌,她雙肩頹然垮下,悸哭起來。

她不知是在為自己哭,還是為那位死去多年的可憐人哭。

抑或是,她已成親懷子,他卻白骨成沙。

潑墨烏雲滾滾,積威了多日的雷雨勢必要在今夜盡情歡呼,京郊一道巨大的春雷乍起,閣內的一根蠟燭應聲熄滅,襄陵公主失手打翻手邊的燈盞。

黏稠腥膻的液體糊眼,耳邊嗡鳴,額頭遲來的疼痛在霍吟落入一個浸染冷香的懷抱時才激烈的顯現。

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一夜,襄陵公主又分不清誰是誰,被吓得差點魂飛魄散,跪下來慌亂驚懼的捧上那張滿是血的臉,“對不起”,她低泣着道歉,随之而來的是源源不斷砸在霍吟手上的淚珠。

“疼......”霍吟下意識想說出真實想法,卻在模糊的視線裏看到襄陵公主懼怕的表情後将堵在嘴邊的話咽了回去,改口安慰她,“殿下,沒事的。不疼,一點也不疼。”

他想扯出一絲笑容,額頭血肉翻綻的傷口卻警告着不準他笑,嘴角在痛苦的撕扯下緊抿。

“疼嗎?”襄陵公主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眼神随着霍吟流淌不絕的血越發驚恐,“是不是很疼?”襄陵公主又問了一遍,她的手和腕邊的袖子已經被血浸紅,依然不知疲倦的擦拭着血,妄圖擦幹了血傷口就好了。

“殿下,真的不疼......”

襄陵公主的手開始無處安放,想撫上傷口又怕弄痛了他,衣襟早已濡濕一片,緊緊貼着胸口。

“為什麽你的傷還沒好?”她啜泣着,“他們還不願意放過你嗎?”

霍吟終于看清了襄陵公主的表情,那麽的恐懼,那麽的悲痛,卻在渙散的眼眸裏看向另一個人。

霍吟明白了襄陵公主為什麽會如此痛苦。

在他未誕生的一千年前,曾有一段因史書不恥而被掩藏在歲月流沙之下刻骨銘心的故事,金枝玉葉的襄陵公主愛上了一個樂師,她的愛卻害死了樂師,最終眼睜睜看着心愛的人在自己眼前凄慘死去。

而她那時,還沒有與他說一句話。未盡的話成了夢魇夜夜折磨她,她生不如死又沉溺其間。

也許在霍吟不知曉的年月裏,被夢魇折磨的襄陵公主一遍又一遍在夢裏抱着滿身是血的戀人,重複着那場凄慘的離別。

本是爛俗的橋段,但有一把刀劃開了霍吟跳動的心髒,并撒上一把鹽,霍吟真想痛痛快快哭一場,但他似乎已經對襄陵公主麻木了,失神的跪着不動,任由襄陵公主圈起他的後腦勺将他緊緊擁在懷裏。

襄陵公主比他想象中還瘦,在她顫抖的身體和自己相擁時,霍吟甚至能感受到她的骨頭貼在自己身上。

汩汩熱淚打在霍吟頸邊,霍吟的耳邊是襄陵公主的啜泣,外面傳來一陣突兀的雨聲,霍吟愣愣望過去。

緊閉的楠絲嵌珠門隔絕了外面的風與雨,隔不了飄搖的聲音。

雨早就下了起來,不算突兀。

呼嘯的風聲與猛烈的雨聲交織對抗,時不時能從外面聽出別的聲音,有下人的驚喊、樹木的斷折、門窗的拍打。

襄陵公主的聲音漸漸小了,轉為痛苦的嗚咽,霍吟瞬間變了臉色。

“殿下?”霍吟調轉姿勢讓她靠在自己肩膀上,襄陵公主額頭沁出薄汗,唇色泛白,隐隐地顫着,雙手護住小腹。

“來人!快來人——”

霍吟嘶聲力竭的大喊。

襄陵公主分不清真實虛幻,唯有小腹傳來的切實痛感在折磨她。

她想起小時候阿爹拉着她的手走過長長的宮道,仿佛走不到盡頭,她走得累了,擺動着身體讓阿爹抱,阿爹告訴她:“餘容兒,你是阿爹的長女。”

阿爹肅容,蹲在她面前,襄陵公主沒見過慈愛的阿爹露出過嚴肅的表情,心裏生出畏懼,不敢鬧了,乖乖站好。

“你是大雍最名貴的牡丹花,也是最驕傲的一只白鶴,你要時刻彰顯着大雍的尊貴。”阿爹再次牽着她往前走,“你要走完這條路,就絕不能失儀。”

夕陽的餘晖照在一大一小并肩而行的身影上,襄陵公主記住了他們的并肩而行,卻忘了太寧帝威嚴的神色。

似乎有人在大喊,襄陵公主想看清楚是誰,卻只能看到他模糊的身影。

他似乎褪下了外衣蓋在自己身上,接着就被人緊緊抱住離去。

襄陵公主想問去哪,冰涼的雨滴和轟鳴的雷聲便占領了風雨飄搖的世間,她在可怖的雨夜緩緩睜眼,被雨水模糊的視線隐約見到了一個少年。

“我錯了。”襄陵公主輕聲呢喃。

霍吟抱着襄陵公主奔跑在漫漫雨夜,瓢潑大雨歡快地嬉鬧,霍吟的焦急絕望取悅了上天,加大了雨勢。腳踝被積水濺濕,雨水連成水流順着他的臉頰落下。

燈籠認命一般搖晃,無情的春雨澆滅了燈籠的微光,霍吟覺得他們此刻就是這些聽天由命的燈籠,生死盡數交由命運擺布。

“我知錯了。”

這是一聲細不可聞的歉語,卻喚醒了霍吟一絲微渺的希望,他低下頭去看襄陵公主,發現虛弱的公主緊緊攥着他的衣襟。

“我應該早些想起來他是大雍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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