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章

第 18 章

燈火燒晝,高聳巍峨的琉璃宮宇冷冷俯視今夜的鬧劇。

喜怒難辨的天子頭回在衆人面前震怒,天子之怒,伏屍百萬,太寧帝的怒火卻是因一個少年樂師。

太寧帝和襄陵公主爆發了嚴重的争吵,殿裏能砸的東西都被砸了。

“放了他。”襄陵公主還在倔強地和太寧帝對峙,嗓音幹澀嘶啞,“女兒不想嫁給元茗光,全是女兒一人之事,與他人無關。”

太寧帝壓下去的怒氣又蹿湧上來:“與他無關?若當真與他無關你多次尋死覓活又是為了什麽?”

“因為我不願當滿足您私心和僞善的棋子。”襄陵公主口不擇言,“您在天下人面前演,演您的聖賢道德,演您的君臣情誼,演您功比三皇五帝猶仁慈的崇偉。”襄陵公主是太寧帝最疼愛的女兒,皇室父女之間難得的溫情在此成為了剜心刮骨的利刃,“您演得再好也消不了囚父弑兄,殺叔誅弟,連姊妹都不願意放過的殺業,全天下都知道您的皇位是怎麽得來的。”

太寧帝的手抓緊了桌角,眼球充血,陰毒得像頭要張開血盆大口的猛虎,襄陵公主享受到了勝利的快樂,在此之前她從不知道原來将九五之尊的尊嚴踩踏是多麽痛快,哪怕是她敬仰的父親。

“您以為讓我嫁給元茗光,您和丞相的君臣情誼就會被天下再度稱頌,就能彌補您對溫純皇後的愧疚,可是連溫純皇後都不願意忍受......”

掌風呼嘯而來,太寧帝的手不僅能提筆批奏折,也能握劍斬胡人,襄陵公主倒在地上,臉上的指痕清晰地刻在臉上,黏腥的血絲從嘴角滲下。

這一巴掌打疼了太寧帝的心,也打醒了襄陵公主。她從混沌中醒來,耳邊詛咒般回響着她方才的話語,提醒着她有多惡毒。

驚慌如江水漲潮,襄陵公主無措地看過去,偉岸高大的太寧帝似乎在一瞬間蒼老了許多,看她的眼神滿眼痛惜,不知是因為對女兒的狠心無禮失望,還是想起了抑郁而終的亡妻。

“于君臣,你是朕的臣下;于父女,你是朕的女兒。朕教你綱常,授你孝悌,你卻為了一個樂師犯大不敬之罪。”太寧帝神情悲痛,大悲大怒下氣急攻心捂上心口,“朕真想斬了你!”

“那你殺了我。”

襄陵公主仰頭,眼眸水光漣漣,映着太寧帝的面容,她的笑在此時太過哀悸嘲諷。

“你教我的綱常,束縛了多少女子的一生?你授我孝悌,又害得多少女兒在水火裏掙紮?”她在父親面前撕破了帝王的遮羞布,“若綱常刻薄要我不得自由仍歌頌此為天理,孝悌愚昧使我事事不由己卻要奉為教化,我情願忍受淩遲刑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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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寧帝不可置信,在血海裏開辟出一條盛世路的帝王面對女兒露出了怯意,他的尊嚴、傲慢、霸道在此刻一哄而上,提起襄陵公主把她按在壁角。

“誰教你這些的?”太寧帝掐上襄陵公主下颌,手背青筋一根根憤怒地暴起,襄陵公主被掐的地方泛出青紫,衣領被太寧帝死死抓着不能呼吸,一張臉紅得快滴出血,太寧帝暴怒質問,“朕問你誰教你這些的?!”

襄陵公主仿佛墜入深海,四肢被海藻纏着不得動彈,脖頸也被死鎖,一條金黃的巨龍游了過來,可怖的眼睛鎖定了她,利爪已經伸了過來。

襄陵公主出奇地沒有畏懼,閉上眼安然等待死亡,上天卻總違背她的心願,她被遠遠甩了出去。

“昔年禮崩樂壞,共主不君,諸侯不臣,故先人制倫理綱常,綿延至今,千秋萬世皆以此一統,沒想到如今卻有人想仿效亂世局面,禍綱常亂人倫。”襄陵公主不說,太寧帝也猜到了是誰,無論是不是他,太寧帝都已經容不下他了,太寧帝撐着桌案,仿佛在拼命按下怒火,冷靜道,“來人,送襄陵公主回去養傷,再讓淑妃親自教教她三綱五常。”

侍衛們一直在殿外值守,兩人的争吵一字不落的入耳,但他們要裝聾裝瞎裝傻,恭敬領命,萬分客氣尊敬地對襄陵公主抱拳,道:“殿下,請。”

這一場對抗以襄陵公主的失敗告終。

“我不會嫁的。”襄陵公主像小時候撒嬌一樣抱上太寧帝,太寧帝如今不需要蹲下去了,她在太寧帝耳邊輕聲道,“您若繼續逼我,很快您就會少一顆棋子。”

明思堂與寝宮連接的路十轉八繞,襄陵公主從小走到大,今夜她恍若又回到了幼年,一眼望不到頭的路,仿佛她一輩子也走不到盡頭。

一只瘦骨嶙峋的白貓跳上宮檐,燈籠搖搖墜地,恰巧落在襄陵公主腳邊,明亮的火光倏地熄滅。

侍衛們驚得拔刀四顧,襄陵公主眼睛不眨的盯着腳步變形的燈籠,她似乎聽到了棍棒打在血肉上的聲音和極壓抑的喘息。

那聲音與她一牆之隔,襄陵公主聽着那陣痛苦卻不得不壓下去的喘息,心髒随着棍棒落下去的聲音跳動,如同打在了她身上。

“是誰在受刑?”

離她最近的侍衛回話:“應是犯了哪宮娘娘忌諱的宮人。”

襄陵公主眼睫投下溫柔的陰影,道:“原來如此。”她的目光些許上仰,想越過宮檐去看一眼,最終收回目光轉身,“走吧。”

侍衛們松了口氣,不料下一刻,襄陵公主便如離弦的箭折回去,她跑得很快,侍衛們甚至來不及反應就被她遠遠甩開,為首的侍衛面色大變,“追上去!”

飛禽撲棱着翅膀從樹梢掠過長空,驚跑了卧在宮檐的白貓,它好奇地往下探頭,只看了一眼就被吓得跑遠。

少年渾身是血,棍棒淩亂地打在他身上,衣裳原先的顏色分辨不出了,血衣滲透地面,他被汗水浸濕的頭發狼狽地貼在臉上,手背赫然布滿血肉模糊的壓印,可想而知他是用了多大的力氣。

但現在他不必繼續咬着手背了,畢竟他連呼吸都帶着顫抖。

“霍吟——”

襄陵公主跌跌撞撞地跑過來,離他只剩下十步的距離時侍衛攔下了她。

“放開,放開。”襄陵公主踢打他們,侍衛們宛如紮根的古樹巋然不動,将襄陵公主圍着。

少年艱難擡起頭,轉過的目光投向襄陵公主,他撿起她遺落的紙鳶時也是隔了十步的距離,那時他們談笑風生,不知憂愁。

“走......”少年将頭埋在臂彎裏不肯看她,忽然嘶聲力竭,“走!!”

他要在她的記憶裏永遠是那個驕陽似火的少年,絕不會染上一點塵埃,永不落凡塵。

襄陵公主的眼睛哭腫了,跌坐在地上嚎啕,月亮不忍聽聞,掀雲入夢,白貓躲在暗處警惕地豎起尾巴。

他們之間從未言明過,卻心照不宣般什麽都明白,世間之事難圓滿,但絕不該是如此凄慘收尾。

若天能順意,他們應該永不分開,生與死也不能阻攔他們在一起。

“噗——”

少年吐了一口血,濺在了襄陵公主眼底,她愣愣地望着趴在地上悄無聲息的少年,明晃晃的光照在所有人身上,唯獨忘了他,他躺在暗色裏,寂靜沉默。

後來襄陵公主常常想,她那一夜太清醒了,她本該在那時就瘋掉的,但她太過心狠,阿爹尚在阿娘病逝後消沉半年有餘,她遠比自己的父親冷血。

襄陵公主捧上少年面目全非的臉,血猶熱,眼角尚且沾淚,“疼嗎?”襄陵公主擦淨他臉上的血污,燈籠的光亮堂堂打在她臉上,霍吟不會開口了,燈籠倏忽一下全滅了,宮人們大叫倉惶逃竄,侍衛們拔刀将襄陵公主護在身後。

襄陵公主面色不複方才的溫柔,冷聲:“你們離開這裏。”

有侍衛面露難色:“殿下......”

“離開。”

“......是。”

少年的血凝在他身上,身體漸漸冷了,孤獨的躺在地上,無人處置。

布局對稱,巍峨莊嚴的明思堂殿門緊閉,襄陵公主被這宏偉的宮殿壓得透不過氣,她跪在階下,靜靜等待那扇門打開。

月落陽升,白晝如浪奔湧而來,襄陵公主跪了一夜,不知酸疼麻木,只盼望着殿內的帝王願意見她一眼。

晨曦的微光落在襄陵公主身上,她受了一夜的冷風,有些不習慣地打顫。

“你如今來求朕又是為了什麽?”

襄陵公主原來昏沉的意識乍一聽見這句聲音驟然清醒,下意識就要起身,卻因一夜的折磨,砰一聲栽了下去。

冕旒擋住太寧帝的神色,襄陵公主顧不得手心的血,叩首求道:“女兒求阿爹垂憐,賜他一座野墳。”

太寧帝登基後宮中被處死的人都是沒有墳的,全都是被扔在皇城後山由野狗分食。

霍吟一身傲骨,在皇權貴胄面前猶不肯奴顏媚骨,死後怎能連墳墓都沒有,淪為野狗的飽腹之食。

不該這樣的,他的結局不該是如此痛苦的死去,更不該被野狗分食。

昨夜襄陵公主為了自己與太寧帝對峙,今日她為了霍吟跪下來求太寧帝。

周遭一片死寂,襄陵公主長跪不起,汗珠沿着鼻尖滴落,這是一場殘忍冷漠的折磨,襄陵公主手心按在地面,鑽骨的疼。

良久,她聽到太寧帝的一聲嘆息:“他的曲子吹得不錯,可惜......”

襄陵公主擡起頭仰視太寧帝,眼底才燃起的一絲希望漸漸破滅。

可惜,可惜......

太寧帝惡狠狠道:“他勾引朕的女兒,害得你是非颠倒,與朕離心,更不顧自己性命,朕便是将他九族扔入後山喂狗也難解心頭之恨!”

不、不是這樣。

他們之間從來沒有過逾矩之舉,霍吟一身清白,唯一的錯是認識了她,受她連累。

襄陵公主搖頭要替霍吟反駁,話到嘴邊卻生生止住。她要求太寧帝将霍吟葬入墳中,不能忤逆他,不能再為霍吟辯解。

襄陵公主重重将頭磕在地上,哭求太寧帝:“求阿爹垂憐襄陵。”

太寧帝不忍再看,仰天喟嘆,襄陵公主後背發抖,細碎的哭聲從喉嚨裏溢出來。

“朕應你。”

襄陵公主震驚地看過去,忙再度叩首謝恩:“女兒多謝阿爹開恩,謝阿爹......謝阿爹垂憐。”

支撐她一夜的疲倦融為了悲傷,襄陵公主伏首哭泣,太寧帝面色痛惜,卻開口說:“你該知道如何做。”

襄陵公主沒有擡頭,指甲掐進傷口裏,顫聲道:“襄陵願為元家妻。”

一夜跪求,一句承諾,一生歲月,換來孤墳一座。

襄陵公主被宮女攙扶着起身,朝陽高懸,萬裏霞光映襯重重琉璃瓦。

是個極好的天。

此後她留走世間,不識青天,不知孤墳,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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