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章

第 19 章

蟲鳴聲異常尖銳,屹立百餘年的雍宮在襄陵公主面前扭曲,她驀然驚醒,軟枕被汗淚浸濕。

有腳步聲越來越近,聽聲音來人極其小心,生怕驚擾了抱恙的人。

襄陵公主聞聲而望,晨曦的流光流淌在他眼眸,襄陵公主尚在夢中,微微晃神,霍吟手裏端着碗藥,熱氣氤氲雙眸,神色柔和下來。

襄陵公主回神,撐着身體問:“你來做什麽?”

霍吟跪在床邊,垂眼恭首,輕聲回話:“驸馬命我照料殿下。”

襄陵公主目光灼灼,霍吟不敢去看她的眼睛,雙手前伸将碗送上去,“您的藥。”

藥是苦的,霍吟聞着藥味,苦澀便順着熱氣攻略全身,但他覺得襄陵公主的心更苦,他偷偷瞥了幾眼,襄陵公主将藥一勺勺送到嘴裏,臉色平靜,連眉毛都沒有皺,飲藥不像是在治病,反而是她的任務。

“殿下,我是您的人。”霍吟咬牙擡頭,直直盯着襄陵公主,“我絕不會害您背叛您,我與金城公主毫無牽連。”

霍吟神色殷殷熱切,襄陵公主把玩着手裏空蕩蕩的藥碗,緩緩轉動碗壁,指腹摩挲上面的紋理,教人看不出她在想什麽。她身體十分虛弱,秀麗的病容沒有血色,襯得落在肩頭的檀發更加烏黑。

外面的蟲鳴分外聒噪,室內靜得窒息,許久——興許并沒有過去很長時間,可能只有一瞬時間,但霍吟覺得自己經過了漫長的煎熬,襄陵公主終于出聲:“你是誰的人不重要,于我沒有裨益也沒有威脅。”

霍吟的心被這句沒有起伏的話剜開,血流不止,着實是傷人的話,他扯出牽強的笑意說:“我願幫殿下助太子。”

藥碗在襄陵公主手中停止轉動,她終于舍得扭頭,眼神像是在看一個陌生的死人,沒有怨恨,沒有冰冷,沒有喜悅,只是在看着。

“如果不是這張臉,你已經死了。”她說。

“沒有這張臉,殿下也不會殺我。”霍吟無懼,“殿下亦知我不會傷您,若殿下是多疑喜殺之人,我在入府之初就死了,但殿下是仁慈之人,京城百姓莫不誇贊殿下溫厚良善。”

襄陵公主搖頭:“不必在我面前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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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逢迎。”霍吟立刻反駁,語氣萬分堅決,“我對殿下從未有欺瞞之意。”

霍吟認真的神色讓襄陵公主錯開視線,眼珠轉動間有些無話可說的無奈意味:“采駒呢?”

采駒是元茗光的表字,霍吟掩下失落的神色,道:“驸馬在書房。”

襄陵公主并非真想知道元茗光在哪裏,在那張近乎相同的面容上,她見到了許久沒見過的神色,竟有失而複得的情怯和陌生恍惚的恐懼。

這落在霍吟眼裏是她在失落驸馬沒來陪她,抿唇沉默須臾,寬慰道:“昨晚太醫走後驸馬便一直在這裏守着,黎明才離開。”

襄陵公主看向窗外,視線飄忽,忽然問道:“是不是......快到端陽了,我見桃花都謝了。”

霍吟先是一愣,而後才明白過來,大概襄陵公主已經有許多年沒再算過時間了,她在清醒與糊塗間潦倒飄零,糊塗時她沉浸在過去的極樂與苦海中,如癡似戾;清醒時她又在歉疚和悔恨裏掙紮,神佛也無法渡她苦難。

“是啊,快到端陽了。”霍吟靜靜笑了,“殿下想如何過?”

襄陵公主被問住了,猶疑問:“你這麽問,是想陪我過端陽嗎?”

“我總要趁機向殿下表明忠心,不是嗎?”霍吟笑容溫柔而羞澀,眼底卻像下了場細雨,“殿下說過,世間不會再有他,但殿下可以将我當作他,雖有飲鸩止渴之誤義,但我不是鸩。”襄陵公主目有探究,霍吟拱手作揖舉至與眼睛齊平的位置,“我是殿下的藥,也可以是您獻給太子殿下的藥。”

襄陵公主似自言自語:“你知道許多。”她傷感起來,太寧十七年的血猶在眼前,“若他當年有你的本事,或許也不會......”

斯人已逝,所有人都在被歲月裹挾着向前,只有襄陵公主留在了太寧十七年的夜晚。

“明日你陪我出京。”襄陵公主将碗遞給他,“去采蒼術。”

霍吟單手接過碗,面有難色,襄陵公主問:“你不願?”

“不不不,我願意的。”霍吟睜大眼睛連連搖頭,卻又是憂心忡忡,“只是殿下應該靜養幾日。”

“元采駒以前也違背過我的話。”

“啊......?”

霍吟抓了抓鬓角,為難道:“我聽不懂。”

“後來我和他置氣,不小心......碰了他兩下。”襄陵公主措辭很委婉,但霍吟很上道的聽出了她“碰兩下”的意思,“之後他再也沒有和我唱過反調。”

霍吟下意識摸上自己額頭被包紮的傷口,立馬改口道:“殿下放心,我全聽殿下的!”

霍吟的慌張逗笑了襄陵公主,兩人之間對玉花之事絕口不提,互相給對方留下了餘地,亦是在給合作留下底線。

襄陵公主目送霍吟離去,視線沉了下來。

京中局勢愈發詭谲,有人蠢蠢欲動,也有人在觀鹬蚌相争,京城漩渦下已經無人能獨善其身。

“小時候每年端陽,溫純皇後會在後宮看我們射粉團,誰第一她就獎賞誰兩串彩繩,其他人只有一串,她編的彩繩又好看又新奇,我們都想當第一。”

襄陵公主此次出行與上次相同,并不引人注目,車廂內也沒燃香,她掀開車簾看了半路,端陽節雖還未至,百姓已為了端陽奔走忙碌,花草紙鳶五彩絲。

她放下簾子笑問:“你猜一直都是誰第一?”

霍吟想了想,試探着小聲問:“太子?”

襄陵公主并不意外霍吟的回答,卻故意逗他:“你為何不猜是我?”

“殿下像是喜歡安安靜靜呆在一邊看書的長姐。”霍吟如實回答,“應該不會喜歡玩這些。”

襄陵公主的笑意有些悵惘,說:“我是兄弟姐妹裏箭術最好的,射粉團又怎麽會難倒我。”

霍吟怔然,史書上沒有只言片語記載過襄陵公主的喜惡擅拙,他知道襄陵公主的丈夫喜歡山椿,知道襄陵公主的父親文韬武略,知道襄陵公主的兒子擅工丹青,唯獨對襄陵公主一無所知,只背下了她唯一留世的詩。

霍吟說:“怪我孤陋寡聞。”

“你年歲小,自然不知道。”襄陵公主的雙手在膝蓋攤開,指腹有些薄繭,她微微懷念,“我已經有很多年沒射過箭了。”

霍吟默然,馬車似乎駛過一處窪地,車身微微晃了一下,襄陵公主隐約嘆了一聲,霍吟沒聽清,襄陵公主的目光落在他臉上,思緒悠悠飄遠了。

“他還沒見過我騎馬射箭。”

霍吟擡眸,不知該如何回應,他憐憫襄陵公主,可憐自己,覺得他們都是可憐人,又覺得都是癡兒。

“等小公子出生以後,不知殿下能否屈尊教教我?”

這話太過逾矩,襄陵公主難掩驚色,霍吟不怕死一般,又往斷頭臺踏出一步,“我想瞻仰殿下彎弓射箭的巾帼之姿。”

車廂內流淌着詭異的死寂,襄陵公主沒有把他送往斷頭臺,也沒有把他拉回來。

“好。”襄陵公主應下霍吟的請求,泠泠眸中蒙上淺薄的哀色,“謝謝你。”

襄陵公主的悲傷總是極為淺淡,像秋光的一層霜華,卻永遠存在。

或許在太寧帝和聞淑妃心中當真祈求過襄陵公主的痛苦能如日照秋霜一樣,但寒霜易融不失為悲憫草木,連神佛都度化不了的襄陵公主,朝生即死的霜華又怎敢悲憫。

馬夫停下了車,道:“殿下,到了。”

雍人鐘愛在端陽節将蒼術捆着放在家中,認為這樣有消疫的用處,還能辟不正之氣。

這些事本應交給下人,但襄陵公主難得有了些閑情逸致,元茗光不管,下人們也不敢多說。

暮春遲遲,夏初臨至,已有熱氣悄然而來,灼光鋪滿密草茂花。

襄陵公主身子不便彎腰,指揮着霍吟采摘。

“把那株摘下來。”

“還有那兒。”

“......這株不是蒼術。”

蒼術的葉沿像鋸齒,頂頭長有菊似的白花,蒼術的香味濃烈,聞起來有些辛苦的辣味,等霍吟抱得滿懷蒼術味,脖頸還要微微後仰,提防被蒼術鋒利的葉紮到。

“殿下,”霍吟腰酸胳膊疼,有些哀怨的問,“夠了嗎?”

他抱怨的時候看人會不自覺委屈,嘴巴也會跟着微微鼓起來,一身鮮活燦爛的少年氣,襄陵公主笑着摘下他頭上的草莖,道:“夠了夠了,別氣了。”

霍吟耳垂泛起紅,方才襄陵公主的衣袖拂過他的鼻尖,冷香輕飄飄鑽進鼻腔,少年不識青天黃土,是以深情難尋,悸動卻是在無意之間。

霍吟對這股奇異的感覺十分畏懼,又有些陌生的新奇,但他一閉眼,想到的卻是沖天的火海。

襄陵公主見霍吟沁出冷汗,心下微詫,問:“你可有事?”

襄陵公主還好端端的站在這裏,一切都尚且來得及,還未走到絕路,霍吟心中這般寬慰自己,扯出一絲笑:“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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