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章
第 27 章
利箭破空聲響起,襄陵公主聞聲望過去,只見一只箭矢飛往亭臺,直直刺入紅柱。
襄陵公主探身看了一眼,視線扭向射箭的人,伸手拔出箭矢,笑道:“你這箭射的……真快。”
霍吟挫敗地垂頭,臉頰的紅暈蔓延到耳廓,小聲道:“很快我就能射準。”
“你動作不對。”
襄陵公主盯着他的挽弓的動作,眉心輕蹙,将箭矢随手扔到箭筒裏,步下亭臺邁步到霍吟身後側。
霍吟原本專心鑽研拉弓的動作,微涼的香氣冷不防從後背将他包裹,一雙手從身後握上弓。
垂在襄陵公主雙臂柔軟的綢緞輕輕撩撥着,霍吟心髒怦怦亂跳,霍吟比襄陵公主高,側垂下頭時能看見她認真的眉眼,眼裏只剩下靶中心。
襄陵公主說得很細致,比那些教霍吟的家兵還要負責,霍吟的心思卻沒法集中,滿心都在襄陵公主和他交握的手上。
襄陵公主把他當成學生,眼裏都是弓箭,想着要教好他,散發淺淡涼意的掌心忽然施緊力氣,霍吟心裏一驚,只覺掌骨快要斷裂,下一瞬,箭矢離弦,流暢地撕裂日光,正中靶心。
襄陵公主松開霍吟,霍吟身體一空,微微失落,襄陵公主問:“你會了嗎?”
“我……”霍吟垂手放下弓,眼波閃爍,襄陵公主奇怪道,“你還不會嗎?”
霍吟重新舉弓,緊盯靶心,“再給我些時間。”
襄陵公主從霍吟身後伸出雙臂握上長弓,霍吟身體僵直,轉身後退兩步,閉眸顫聲。
“殿下,請不要管我。您這樣,我……”霍吟聲線越發顫抖,停滞良久方才下定決心般,“我情難自已。”
襄陵公主美目圓睜,霍吟已背過身拉開弓弦,襄陵公主目随箭矢,直刺三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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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陵公主沉默須臾,摘下肩頭飄落的柳葉,問:“你喜歡我?”
霍吟挽箭的手一抖,匆匆射出的箭飛了一半就倉促落地,好不狼狽。
“我沒喜歡過人,不知道。”霍吟不敢看襄陵公主,“但我不喜歡聽別人說你是元茗光的妻。”
襄陵公主年長霍吟七歲,三言兩語間已是心如明鏡,惋惜出聲:“若是在我二十歲之前,或許我真的會放下過去喜歡你。”
霍吟因這一句“若是”心如刀絞,強裝平靜的問:“那現在呢?”
“你來遲了。”
在襄陵公主最不懂放下的年紀,能夠教她放下執念的霍吟不知在何處;在襄陵公主最無欲無求的時候,姍姍來遲的霍吟已經無用。
襄陵公主二十歲時,霍吟十三歲;襄陵公主生在霍吟的一千年前,霍吟來自襄陵公主的一千年後。
時間永遠是他們之間跨不去的溝壑。
“我昨天夢見了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襄陵公主笑了,“可是很奇怪,夢裏我在火海,身邊冷冷清清的,挂滿了喪幡。”
霍吟心尖在顫栗搖頭:“那不是夢。”
那的确是他們的初遇。
“我夢見我明明送走了你,可你卻……”
襄陵公主眉眼低垂,霍吟一愣,問:“我怎麽了?”
襄陵公主盯向霍吟,一字一句輕聲道:“你殺了我。”
長弓落地,霍吟不可置信的後退,猛搖頭否認:“不可能,這不可能!”
後背撞上嵌入靶子的箭羽,痛感刺激得霍吟一激靈,襄陵公主微微嘆息,翩然而去。
“你殺了我。”
這句話由襄陵公主輕靈的嗓音說出仿佛詛咒,在霍吟耳邊環繞着重複。
霍吟病了。
病來如山倒,饒是霍吟這等鮮少生病的人也免不了好一番折騰,成山的補品被送來房間,大夫們每日問診三次,霍吟已經能想象到府裏府外該如何大肆造出流言蜚語了。
送走大夫後,霍吟靠着床虛弱道:“殿下不必如此興師動衆。”
襄陵公主系好帷帳坐下,神色輕恹,搖了搖頭,“你已經病了好幾日。”
今天是太子入葬皇陵的日子,襄陵公主的精神頭不大好,霍吟仰頭悵然盯着床頂,沉悶地喘不上氣。
“大夫說你是憂思過度,你在憂思什麽?”襄陵公主捏緊被角,“你病的這幾日,想到什麽了?”
大雍沒人比襄陵公主更了解霍吟,他們可以陌生得猜不透對方話裏的意思,也可以熟悉得從一個眼神看出對方想法,霍吟蒼白的病容染上笑意:“殿下懂我。”
襄陵公主朝霍吟的放向湊近,呼出的熱氣噴灑在霍吟頸窩,低聲揣測:“我想想,太子的遺腹子?”
襄陵公主的眼睛平靜如潭,霍吟在裏面窺探到了自己,仿若他所有的想法都被襄陵公主吸入眼裏無所遁形,霍吟蒼白地笑了下:“殿下,你還有多少能全心信任的人?”
襄陵公主不假思索便道:“豫翀。”
脫口而出的名字讓霍吟怔愣了些許,半晌才想起來是誰。
“沒記錯的話,浮梁王也是太子的人。”霍吟沉吟片刻,“殿下能否想辦法讓我見一面浮梁王?”
“倒是可以,只是你的身體......”襄陵公主有些擔憂。
霍吟不以為然的笑了笑:“小病罷了,也只有殿下會怕。”
“我會拟一封請帖邀四弟安樂坊一敘。”襄陵公主補充一句,“我一人去,你告訴我你想做什麽。”
太子出殡,本該街巷素缟,太寧帝卻禁止京城吊唁太子,安樂坊依然是權貴們的溫柔鄉,日進鬥金,彩燈紅綢鋪滿一路。
以親王禮發喪,不追谥不吊唁,不葬皇陵,命東宮女眷遷入一處偏僻王府。
堯豫翀厭惡似得避開不少人,他不讨厭人,但讨厭安樂坊。
“立孤與死孰難?”
“死易,立孤難耳。”[1]
行至二樓的堯豫翀頓步,他此刻的位置正好能将樓下的戲臺一覽無餘,這出戲他再熟悉不過,在安樂坊不唱書生小姐的花前月下反倒唱起了道義,堯豫翀心裏發笑,他素來聰慧,轉念就想到了襄陵公主此番來意。
隐秘的、危險的想法在堯豫翀心底悄然冒頭,他悚然一驚,不敢多留一步,匆匆趕去尋襄陵公主。
推門濃烈的熏香撲面而來,堯豫翀被嗆得忍不住掩面咳嗽,再看襄陵公主也是掩面蹙眉,極為嫌棄的掀開香爐探究裏面究竟燃得是什麽香。
皇子裏最好說話的堯豫翀此刻忍不住抱怨:“得叫這裏管事的來,好好問問這是在做什麽?”他越說越惱,“怕不是刻意為之。”
襄陵公主開窗,看堯豫翀的眼光意味深長,道:“別為難他了,倒不是故意刁難我們,是怕我們問罪才點這麽濃的香。”
堯豫翀不解,襄陵公主道:“客人們都愛帶着美人來這裏過夜。”
堯豫翀反應過來,臉色一紅,不自然地扭過頭。
襄陵公主笑着向他招手,說:“還站着做什麽?過來坐。”
襄陵公主提前讓小厮上好飯菜,堯豫翀徑自略過滿桌佳肴美酒坐在襄陵公主旁邊,放下掩面的手臂靠窗吸了幾口新鮮的氣息。
“阿爹他還在生哥哥的氣。”堯豫翀起身眺望,下面的長街喧嚣,堯豫翀能聽見混亂的争執,應該是小販和客人又在讨價還價,“不知過段時間等他氣消了,該如何彌補悔意。”
“他從不後悔。”
襄陵公主仰面,堯豫翀垂眼低首,慢慢蹲下身,握上襄陵公主的手,溫順地笑,“姐姐,你比誰都明白他最是喜歡太子。”
襄陵公主哀婉道:“你不懂他。”
“他的溫情我從來都不懂,但我知道他的冷酷,甚至遠比太子和姐姐清楚。”堯豫翀臉上的笑意淡下去,“他痛心太子的死,但他不會放過太子的人。”他眼裏裝滿難過,“姐姐,很快就會輪到我,你一人在京城,記得保重。”
襄陵公主撫上堯豫翀的臉,堯豫翀這段時日也不好過,瘦削了不好,她痛惜道:“你既然知道,為什麽要來?他若是知道率,你的日子會更難捱。”
“許良娣派人悄悄來求我護住她的孩子。”堯豫翀痛苦的說,“我看到姐姐的請帖時就在想,姐姐或許也在想如何保護太子遺孤。”他對襄陵公主會心一笑,“萬幸姐姐與我想的一樣。”
襄陵公主吸了吸鼻子,死死盯着堯豫翀眼睛,壓低聲音:“我有辦法。”
堯豫翀肅容,握緊襄陵公主的手,“你說的,我全都會聽。”
襄陵公主附在堯豫翀耳邊低語,堯豫翀不可置信,驚聲:“你當真要......!”
襄陵公主溫和的眉眼堅定無聲的告訴堯豫翀回答,堯豫翀眼睫微垂,輕嘆一聲:“若你執意如此,我無話可說。”
風聲寂寂,襄陵公主的碎發被風吹亂,松松貼着鼻梁,堯豫翀又在她耳邊說了幾句話。
“姐姐,”堯豫翀像小時候一樣枕着她的雙膝,“她是我唯一的、摯愛的人。”
堯豫翀說話時帶着悲抑的哭泣,襄陵公主拂過他的發鬓,被他的哀戚感染,憂傷道:“你想好了嗎?經此一別,你們便是再無相見之日。”
“這是唯一能讓她甘心離京的機會。”堯豫翀悲聲,“她畢生都想證明自己不是白來世間一趟,明知死罪也要固執的往前沖,我如今尚且要戰戰兢兢的擔憂她,不久後我生死未知,若出了事更是無人護她。”
“可......”
堯豫翀懇切道:“姐姐信我,請莫懷疑她。”
襄陵公主搖頭:“你如何與她說的?”
堯豫翀溫潤笑道:“我偷偷去見她,告訴她京城有無數雙眼睛盯着許良娣腹中的孩子,我想救太子的孩子,她說她願意與我同路。”
襄陵公主靜靜聽着,在堯豫翀臉上看到了幼時的天真笑意,“我還沒收到姐姐的請帖,也不想牽連姐姐,我去找了她,那時我以為我只剩下她了。”
堯豫翀苦于沒有計劃,襄陵公主府上的心腹卻給了他一個絕妙的主意,有了襄陵公主,一切苦惱都迎刃而解。
“若是她真的死了呢?”襄陵公主問。
堯豫翀怔住了,須臾頹然,雙眸哀絕卻是笑道:“為道義而死,亦是她的追求,我與她同死,全我的追求。”
姐弟二人對視一番,悄然醞釀了一出隐瞞後世千年不得真相的戲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