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章
第 41 章
劍刃斷裂,刺客應聲倒地。
府邸花園,侍衛們把屍體拖下去,走了幾步後崔越阻道:“且慢。”
他冷笑一聲:“把刺客扔到襄陵公主府。”
崔越與元茗光機關算盡,終是走到了兵戎相見的地步。
崔越不想當皇帝,元茗光想當皇帝。
“我們對付彼此的辦法着實直接。”崔越拾起地上的斷劍,“果然,我們還是更喜歡用野蠻些的辦法。”
陰謀算計,那是留給敵人的。
天蒙蒙亮,太陽還沒來得及出現就被襄陵公主府的尖叫吓得一整天不敢現身。
元茗光臉色陰沉:“廢物。”
“驸馬。”下人跑進書房,“襄陵公主聽說了此事,說要與您商量一番。”
元茗光聽懂了她的意思,她是想尋個由頭破冰。
他故意道:“你就說不必如此麻煩,不過是別家的刺客重傷路過府邸,恰好死在這裏罷了。”
“他真是這麽說的?”襄陵公主眉毛微微蹙着,瞧上去很可憐。
自從斛真和金城公主死後襄陵公主的精神就一直不好,時而清醒時而糊塗,糊塗的時候居多,有時連身邊人都不認得。
襄陵公主神志不清時元茗光自己也不好受,常守在她身邊,短短幾日下來添了不少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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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偏在襄陵公主清醒時他鬧脾氣一樣避而不見,昨日襄陵公主來了三次他都不願意見一面。
下人想不明白,明明是互相牽挂的夫妻,就算沒什麽風花雪月的情思,也好歹走過了十年風霜,何至于像一對怨侶。
襄陵公主也不想為難下人,低聲吩咐:“你告訴他,若是他煩悶時想同我說說話,我就去找他。”
下人應聲諾是。
襄陵公主又不死心的瞥了不遠處的書房一眼,捏着衣袖離開。
冷風簌簌,下人打了個寒顫,抖落一身寒意,轉身冷不防撞上元茗光。
“驸馬恕罪!”下人慌忙跪下。
元茗光怔怔看向幽深轉折的回廊,問:“公主呢?”
下人擡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飛快收回目光,道:“公主方才來過後就走了,不過......”他觀察一番元茗光的神色,“她說若是您想同她說說話,她就來找您。”
枝頭最後一片楓葉終是敗給寒風,像疆場最後倒地的勇士。
元茗光低頭盯着自己腳尖枯黃的落葉,他在幹癟的脈絡裏看到了少年的自己和襄陵公主。
太寧十七年,煙火燦爛的二月。
風流多情的元家郎君瞞着父親打馬經過怡心樓,恰逢花魁婉婉姑娘捧花倚欄,元茗光無意擡頭,四目相對間元茗光起了玩樂的心思,拿出馬背上挂的弓,搭箭拉弦穿過怡心樓邊的花樹,射散婉婉姑娘手裏的花,紅瓣紛揚,花葉瑟瑟。
在路人的驚聲和婉婉姑娘的注視裏元茗光大笑離去,白馬青衣分外快活。
直到人潮多了起來,元茗光啧了一聲翻身下馬,随手把馬栓了起來,西域的舞姬跳起妖嬈動人的舞,元茗光迫不及待奔入洶湧的人海。
那一夜,他遇到了一個孤獨的姑娘。
她的眼裏沒有淚水,元茗光卻覺得她是如此悲傷,他自己也難過起來,仿佛多看一眼就要落下淚來。
可他記得,那是無人哭泣的花朝節。
襄陵公主一直都記錯了,他們遠比她記得的相見更早。
“殿下!”
元茗光忽然叫起來,往襄陵公主離去的方向跑,寒冷的夜風刮蹭着他的骨頭,茫茫的夜色霧一般鋪天蓋地,搖曳的燈籠拖着殘軀照亮他的路。
空蕩蕩的庭院,只有成樹的梅花。
元茗光失魂落魄般坐在階上,難過的神色吸引着梅花彎枝。
太寧二十年,元茗光被母親拎着耳朵提回公主府。
“是她先動手的。”彼時元相還在,元茗光也依然是那個在父母面前少年氣未脫的元郎君,“憑什麽只準她瘋起來打我,不準我還手?”
将門出身的元夫人又要揍他,元茗光閃身一躲,無奈道:“好好好,我去給她賠禮。”
“她是你的妻子,你們是要一起過幾十年的。”元夫人道,“總不能一輩子就這麽怨恨着過去。”
元茗光不耐煩,敷衍着應了一聲。
元茗光在公主府的桃苑裏晃悠,嘴裏念念叨叨,饒是他才華橫溢,也不知該說什麽話賠禮。
“你......”
元茗光聽見聲音身軀一僵,驟然回頭。
襄陵公主臉上的傷還沒好,這般一看,元茗光心中升起愧疚,也不敢看她。
襄陵公主欲言又止:“你的傷......”
她應該是想問“你的傷如何了”,看到她,元茗光的肩膀好像又疼了,他扯開嘴角笑了一下:“已經沒事了。”
這段對話三年間已經不知道重複多少次了,元茗光早就厭倦了,他想襄陵公主也厭倦了。但這一次,他總覺得哪裏不一樣了。
元茗光從懷裏拿出一枚銀質的镂空香囊,梅香幽幽,襄陵公主愣在原地,元茗光低頭紅了臉。
襄陵公主把香囊捧在手心,元茗光欲蓋彌彰似的咳了兩聲,飛快跑開。
花影重疊的深處藏着一處紅漆涼亭,元茗光常在這裏讀書,他躺在欄上雙手環胸,上回遺落的書被他攤開蒙住頭。
腳步聲漸漸走近,元茗光心跳得愈發快,“你在看什麽書?”他聽見襄陵公主的聲音。
元茗光掀開一角露出一只眼睛,陰影的一端,另只眼睛閉着。
襄陵公主蹲在他旁邊,她不大擅長找話題,臉色微紅。
書的名字就在書封上,元茗光故意道:“《詩經》。”
襄陵公主看向上面寫的《楚辭》,輕輕推了他一把:“你的《詩經》和你寫的詩,哪個更好?”
元茗光把書從臉上移開,微微扭頭看向她,道:“自然是我的詩更勝一籌。”
說罷,他先笑了,襄陵公主亦笑,把《楚辭》從他胸口拿在手裏,坐在元茗光旁邊,元茗光撩開伸過來的花枝,趁着春日看她,久久不言。
他們之間,有許多兩情相悅的機會,可惜都錯過了。
元茗光不記得自己在階前做了多久,興許是一晚,興許是好幾夜,他兀自回憶着十年歲月,一滴水珠打在手背上,他怔了瞬才明白過來那是什麽。
“若非你我是先帝強行賜婚......”元茗光輕聲呢喃,話沒有說盡。
煙火在夜空綻開,元茗光仰頭,後知後覺是除夕夜到了。
今夜見不到襄陵公主。
今晚的煙火與十年前花朝節上的煙火沒什麽不同,元茗光在花朝節射出的那一箭穿花射葉穿透他的胸膛。
他起先沒反應過來,似乎是沒感覺有多痛,只微微蹙眉,踉跄着起身往前走幾步。
他看到銀茫茫的星星從天上飄落,落在紅梅上、地上、還有自己身上,冷得刺骨。
他不斷向前走着,實際上也只是走了幾步,就在他堅持不住時,有人接住了他。
滾燙的血滴在霍吟身上,元茗光艱聲喘息,他費力睜開眼,瞧見眼前的少年,竟笑了一下。
“沒想到我最後見的人,竟是你。”
霍吟的表情有些悲傷:“我也沒想到,你會是如此結局。”
“騙人。”元茗光還有力氣和霍吟唱反調,“你的表情分明是早就知道了。”
他撐着最後一口氣問:“你到底是誰?”
“這重要嗎?”若有似無的傷懷從他眼底飄出,吐出的字冷靜得殘忍,“反正你就要死了。”
他平靜地問:“你手裏那些崔越的罪證,全是真的嗎?”
元茗光吐出一口血,失智般笑了起來,笑得胸腔震動,他用力攥上霍吟手臂,仿佛要把指甲嵌在霍吟的血肉裏,笑聲轉為虛弱的喘息。
“你走吧,帶着襄陵公主走,記得告訴她,”他的呼吸十分不穩,說話斷斷續續,“你就說,‘襄陵公主,你真可憐,嫁給這麽一個混賬’。”
“我帶不走她。”霍吟抱着奄奄一息的元茗光,“連你都死了,她活不了了。”
元茗光已經聽不到霍吟說了什麽,雙眼沒了昔日神采,喃喃道:“成親前,我想過與她舉案齊眉的,想過的……”
十五歲的元茗光是當之無愧的天才,沒人比他更年輕就高中探花。
他還沒來得及想未來的妻子會是何種人就被迫迎娶了襄陵公主。
情窦初開的年紀,空懷勃勃野心卻連朝堂都沒摸清的少年郎與在花朝節相撞的姑娘成親。他焚燒了所有淩雲詩,她哭泣着懷念情郎。
拜堂的關頭,襄陵公主的眼淚打在元茗光手背上,他擡頭,只瞧見卻扇遮擋下一雙隐隐發顫的眼睛。
他對襄陵公主所有的怨念便在眼淚消融的那刻輕易作煙散。
無論日後如何,他都是可以和襄陵公主白頭相守的。元茗光想,他們都是同命相憐的棋子。
可惜,那一絲隐秘稀疏的少年期待,終究是在彼此蹉跎中被埋藏在荒瘠歲月裏。
襄陵公主以為他一直都在怨恨她,可是她錯了,沒有怨,沒有恨,也沒有愛。
只是、只是——
若他們的緣分深到來世再見,盼血濃于水,莫要再結連理。
“韶年抱酒吟留別,去來複歸鬓成斑。”元茗光在霍吟懷裏低低唱着離別的歌,雪落滿他的肩頭與發鬓,“何懼青山……落殘雪,只恐……生死……兩相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