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章
第 42 章
過去,元茗光總是說公主府太冷清,悶得他心裏難受。
襄陵公主問他想要什麽樣的府邸,他把書往旁邊一扔,頭向後仰枕着雙臂,說,我想要熱鬧。
襄陵公主記着他“淇奧雅風”的名頭,以為他在說笑,忘記了元茗光也是與她年歲一般大的王孫公子。
那般年紀的公子小姐都愛尋熱鬧。
“我想要熱鬧。”
“我讨厭京城的所有人。”
“公主府永遠都在冷。”
襄陵公主以為的玩笑話,竟都是真的。她沒有把元茗光的話放在心裏,如今他不說了,以前的話反倒是越發清晰了。
“從前他們總說,我和采駒是天造地設的夫妻,一定會恩愛到白頭,他們騙我。”
白雪覆在三人頭上,青絲落雪成華發,紅梅被風卷落,白茫茫的生死天地鋪上紅紗。
襄陵公主獨身站在樹下,霍吟擡眸看她,她眼眶似乎紅了,微笑着說:“我聽到了他唱歌。”
霍吟抱緊元茗光漸漸冷去的身體,他想捂暖一些,這樣襄陵公主抱住元茗光時不會冷。
可霍吟自己的身體就是冷的。
“他唱的是什麽?”雪落在霍吟的眼睫,他看不清梅樹下的公主。
襄陵公主走過去,邊走邊唱:“人生兩茫慕白首,霞光夕雲羨飛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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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壽妄換周公夢,醉裏相見浮生歡。”
“這是他最滿意的詩,曲子也是他譜的。”襄陵公主走近,“可他寫完就燒了,只給我唱過。”
“他為何要作這首詩?”霍吟輕聲念,“最是人間不可求,棄我長憶不可遷。”
“他說我的《見春亭》像是沒有收尾。”襄陵公主把元茗光從霍吟懷裏輕輕接過,動作小心得像是怕驚醒他,“他寫完又說太悲傷,這不該出現在盛世王孫的詩裏。他大抵沒發現和我成親後,他所有的詩都很哀傷。”
一片雪飄到元茗光眼角,接着就被一滴淚融化。
襄陵公主撫上他的傷口,指腹沾血,靜靜抱着他,低聲唱着不為人知的歌。
“韶年抱酒吟留別,去來複歸鬓成斑。何懼青山落殘雪,只恐生死兩相憾。
人生兩茫慕白首,霞光夕雲羨飛雁。餘壽妄換周公夢,醉裏相見浮生歡。”
霍吟起身,擡手為襄陵公主遮住大雪,襄陵公主仿佛又看到了元茗光。
是意氣風發的探花郎,是一笑迎來滿城春色的元郎君,是她……懵懂無知時幻想過的最美好的戀人。
白绫挂滿公主府,風色凄迷,元茗光離世的消息還沒來得及送去給恭州元夫人。
戚戚冷夜,棺墩擺在偌大的靈堂,風聲呼嘯拍打着虛掩的窗戶。
襄陵公主不準任何人進來,她推開門踏步進去,手裏捏着一沓宣紙。
“這就是你為何會死嗎?”她穿着單薄的衣衫在寒風裏瑟瑟發抖,手指在棺墩邊沿游走,不敢觸碰。
“我有許多話想和你說,可見到你,反倒是不知道該說什麽。”襄陵公主靠着棺墩坐在地上,“我也快死了。”
她話裏多了幾分解脫,露出真心的笑:“采駒,我時常覺得我像是長在潮濕地的苔藓,得靠怨恨痛苦才能活下來,若是它們離我遠去,我就只能等死,現在我就要死了。”
劉公公進來時恰好聽到這句話,登時一僵,襄陵公主擡起頭,無端落下一行淚。
劉公公見此,心中痛如刀絞,在模糊的視線裏把搭在臂上的狐氅蓋在襄陵公主身上。
“劉公公,這些年你辛苦了。”襄陵公主聲音哽咽。
劉公公屈指拭淚:“最辛苦的是殿下。”
襄陵公主再也抑不住,抱住劉公公哭出聲來,仿佛是受盡苦楚委屈的孩子見到了家中長輩。
“殿下,好孩子,不哭了。”劉公公輕輕拍打襄陵公主的背,仰頭不讓眼淚落下,“過兩個時辰,太陽就要出來了。”
“劉公公,明日采駒入葬後,你也走吧。”襄陵公主離開劉公公懷抱。
劉公公頭次沒應話,背過身去擡臂覆面,渾身一抖一抖的。
襄陵公主拽上他的袖管,低聲哀求:“就當是為了我活下去,求你了。”她知道劉公公性子倔,又搬出斛真,“還有斛真,我已經害死了她,不能……”
襄陵公主的話淹沒在哭聲裏,劉公公低低泣着,“為何會走到如今這般田地?!”他向天質問着,轉過身來狠狠拍打地面,發出一聲絕望的悲鳴,“您是大雍的公主,皇帝的長姐啊!”
“你別這樣,你別這樣。”襄陵公主去抓劉公公的手臂,哭道,“我看見你這般,就像打在我心上一樣。”
太寧帝是勤政的好皇帝,不能時刻陪伴在襄陵公主身邊,他沒封貴妃,除了皇後,後宮位分最高的妃子就是聞淑妃。
皇後閉宮避世以後,打理後宮的事就落在了聞淑妃身上,她也不能經常陪着襄陵公主。
劉公公是陪伴她最多的人,襄陵公主愛他敬他。
“再過幾年,你就能回家了。”襄陵公主的額頭抵着劉公公肩頭,“你不是說,你已經差不多四十年沒回過家了嗎?”
劉公公擦掉眼淚,臉上溝壑微微顫了兩下。
“老奴的家不在別的地方。”他說,“殿下在哪,哪就是老奴的家。”
“你說過,到了秋天,你的家鄉到處都是金黃的麥子,你和你的朋友們赤腳跑在麥田,跑累了就躺在地上,看燕子飛往南方去。”
襄陵公主徐徐講述着,劉公公本就佝偻的身軀又彎了些。
“你替我看看。”
史書記載,元茗光遇刺身亡後,民間開始流傳崔越的累累罪孽,百姓編寫童謠,文人潑墨寫詩,卻都被崔越以“擾亂民心”之名焚毀,私藏者斬首示衆,狠戾之風人人自危。
襄陵公主未能親眼看到。
曾經輝煌的公主府遍地死寂,襄陵公主遣散了下人,随她從宮裏出來的宮人們也被她送回皇宮。
靈堂已經空了,襄陵公主續上燭火,喪幡揚起又落下,周遭彌漫昏冷的鬼氣。
襄陵公主聽得一陣腳步聲,她轉過身,見到了去而複返的霍吟。
“你要做什麽?”霍吟神色難過,但襄陵公主笑了。
“今夜有人來。”
寒寒深夜,面色陰冷的崔越踏入靈堂,襄陵公主背對着他,悠悠轉身。
“你看上去很煩惱。”襄陵公主溫和地挑釁,“是因為采駒嗎?”
崔越冷笑:“沒想到他死了都不肯安分。”
“他愛熱鬧,你知道的。”襄陵公主如同是在和崔越閑話家常,轉而眉眼沉郁,“我不懂,你祖父秉性剛烈,當年因竭力主戰而被滿門流放,你心有恨意。”她語氣一轉,“但阿爹登基後為你崔氏昭雪,當年主謀幫兇悉數伏法,即使你恨意難平,為何心狠手辣至此?”
“我本該是風流公子,可惜是‘本該’。”崔越朗笑,“公主殿下,臣的靈魂早已破碎,唯有衆生苦難方能救臣苦海。”
“元相助你仕途高升,采駒與你年少摯友,你卻殺了老師的獨子、你的昔日舊友。陛下敬仰你才華出衆,你卻讓他當起被唾罵的昏君。若是因為元采駒與你反目割席,陛下又為出身所累,那被你殺的忠臣良将有何錯?本該享盛世卻橫遭人禍的百姓又有何錯?”襄陵公主一字一句,“不必為你的權欲熏心找借口。”
崔越氣定神閑地聽完襄陵公主指控,時不時點頭附和,等她罵完,他微微一笑:“看在采駒的份上,臣不動公主。”他佯裝感傷,“何況陛下的親人不多了,臣怎忍心讓陛下憂身傷心?”
提起堯豫生,襄陵公主心中一痛,對崔越的恨意更是深一分。
“你不能殺他。”襄陵公主氣息微喘,“你不能……”
“當年陛下外祖求情免我祖父死罪。”崔越漠然,“我不動他的外孫。”
崔越上前靠近襄陵公主,若有所思打量着,襄陵公主也在盯着他,兩雙眼睛都是沉沉死寂,他們在對方的眼底看到了無法喘息的自己。
“你說今夜要把采駒的手稿交給我,為什麽?”崔越終于開口,“你又如何相信我會來?”他故意道,“別忘了元采駒是怎麽死的。”
“這世上最願意把他遺稿整理成書的人就是你了。”襄陵公主把手裏的一沓詩詞交給崔越,“除了因利相争,你我在采駒之事上從來都是并肩的。”
崔越捏緊手裏的詩稿,想從襄陵公主臉上看出什麽,須臾,他道:“今夜,我在你府上沒看見別人。”
襄陵公主心口一窒,崔越譏諷說:“因采駒詩稿,我這次幹幹淨淨的來,殿下似乎滿腹算計。我不是好人,你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襄陵公主驟然抓緊身後的柱子,興許是氣急了,身子輕輕顫抖。
“明日,估計大街小巷都知道臣今夜來過。”崔越興致盎然,“殿下是否能活過今夜?”
襄陵公主擡起下巴,不甘示弱地看他,道:“崔大人不妨明日來瞧瞧我是否還活着。”
若是崔越剛走,襄陵公主就離奇薨逝,更加坐實了坊間流傳的崔越種種罪行。
崔越拂袖,面色微怒。
“殿下好算計。”
襄陵公主回道:“不及崔大人萬一。”
“殿下誤會了,臣說的算計是——”崔越環視一圈空蕩凄冷的靈堂,“連死去的丈夫都利用。”
襄陵公主咬緊唇瓣,崔越連君臣禮都不顧了,甩袖大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