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章

第 43 章

崔越漫無目的走在長街上,他不知走了多久,頭回覺得京城的路這麽長,比他第一次踏京還要長。

從此恩怨皆清,他卻再不知來路歸程。

“越,這個名太過激揚。”及冠時,他的老師元相言,“就取‘逐遜’為字,願我徒能卓越出衆而安定謙恭。”

那時崔越還是個介于少年和青年的毛頭小子,清聲道:“學生謝老師取字。”

“茗光……”病榻前,元相拉着崔越的手,“茗光野心太大,會害死他。”

只要元相尚在一息,崔越的刃便不會盡數出鞘,他用僅存的一絲善向老師保證:“學生會保護好他,永遠站在他身邊,絕不讓旁人害他。”

元相搖頭,猛地咳嗽:“拉回來,把他拉回來……”

“老師,您信錯人了。”多年後的崔越仰天,對早已離世的元相回話,“您是上善若水的君子,我和他都是罪該萬死的惡人。”

崔越鬼使神差望向襄陵公主府,輝輝琉璃府,璀璨的華光在寒夜黯然下去。

霍吟從屏風後走出來,襄陵公主與霍吟相顧無言。

“你那枚……”

“你的詩……”

兩人同時開口,又是一陣靜默。

半晌,襄陵公主道:“你那枚玉花,是結香花,也是我親手所琢。”

霍吟睜目,大腦一瞬間空白,襄陵公主從袖中掏出令一枚玉結香,上系羅纓,她眸中含淚,“十五歲那年父皇賜婚,我嫁與采駒為妻,自知從此風月與我無關,成親那晚就把其中一枚扔了。”她道,“沒想到你會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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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吟下意識就要伸手去拿,指腹碰到冰冷的花瓣時頓住。

“此生,”他哽着淚,“你還有牽挂嗎?”

“除了……”襄陵公主撫上霍吟的淚容。

“我想帶你走,走出這該死的時代,走出這血腥的地獄,可是我知道,若是以前的你,或許盼望有人能救你。”霍吟給了襄陵公主最真摯純粹的一個少年的擁抱,“現在的你不會再願意把自己的命交給一個男人來救。”

襄陵公主輕輕攬住他,眼眶微紅,卻不肯落下淚來,問:“還能再見到嗎?”

霍吟收緊雙臂把她抱得更緊,怕箍得太緊松開些力氣,道:“以後,我們還會有許多‘曾經’。”

襄陵公主離開霍吟的懷抱,她把玉結香從霍吟腰間摘下,用羅纓穿過花莖那一圈小孔,緋紅的羅纓襯着無瑕美玉,她把兩朵玉結香交給霍吟。

“明月多情應憐我,遙寄相思與河山。最是人間不可求,棄我長憶不可遷。”哀婉傷懷的詩被霍吟徐徐背出來,垂首注視襄陵公主,“你的詩我不喜歡,它害得我被老師罵了。”

襄陵公主溫婉的笑,眼神哀傷,仿佛又是初見。

“你還有後半段沒背。”

“是驸馬寫的那幾句嗎?”

襄陵公主搖頭,寒風熄滅燈盞,命運在冷谧中無聲暗湧,襄陵公主仍然是大雍最端莊的公主,仿佛永遠都在挺直身板彰顯強大王朝的生命力,又用最柔情的微笑撫平所有的傷痛。

“我們還會有許多個以後的‘曾經’,我慢慢念給你聽。”

公主府的冷風從靈堂的階前吹到安樂坊,吹落崔越手裏的詩稿。

他從回憶裏抽身,詩稿迎面飛向四周,擦過绛紅的昂貴衣料。

翻雲覆雨的權臣眼裏罕見籠上一分慌張的神色,去撿地上的詩稿,他胡亂撿着攬在懷裏怕它們又被風吹走,元茗光遺落的詩稿太多,落在地上的也很多,崔越怎麽撿都撿不完。

詩稿實在是太多了,崔越這邊還沒撿完,另一邊的詩稿就被風卷去了遠方,他的腿腳已經酸麻,也許是因此,一滴滾燙的水珠濺在地上。

不遠處的樹下,一頁詩稿靜落樹邊,崔越踉跄起身,晃着身體趕過去,有幾步險些跌倒。

崔越上位丞相後,連最熱鬧的怡心樓也冷清了,死寂的深夜京城像一座輝煌的鬼城。

崔越才發現這是怡心樓,面前的樹是當年元茗光搭弓射箭穿過的那株桃樹。

樹幹比起十年前茁壯不少,可惜自從元茗光一箭贏得桃花風流名後,十年間不少人紛紛效仿,無人能比得上元茗光炯若明珠的風姿,反倒讓桃枝受了多遭磨難,粗壯的樹幹頂着醜陋稀疏的樹枝。

如今怡心樓的花魁似乎也不是當年名噪四方的婉婉姑娘了,白馬青衣、搭弓拉弦的元郎已經死了,一箭花散、此生耽誤的婉婉姑娘也已經泯然衆人。

崔越對桃樹生出憐憫之心,掌心愛憐地抵着粗粝開裂的樹幹。

樹猶如此,人何以堪?[1]

崔越撿起地上的詩稿,字跡看上去是剛寫不久,一筆一劃寫的極其認真。元茗光的字跡像他少年寫的詩般清逸靈動,認真提筆反而拘謹死悶。

“餘壽妄換周公夢,醉裏相見浮生歡。”崔越念出最後一句,微微一愣。

元茗光成親以前最是瞧不起這等傷春悲秋的情懷,他喜歡寫少年淩雲,賦千金裘馬,所謂的愁也是在強說愁,叫他去作“鬓成斑”是萬萬不可能的。

在崔越愣神的功夫,捏在兩指間的詩稿飄然飛遠,崔越下意識要去夠,詩稿卻越過房檐往公主府的方向飄。

一縷灰煙飄在上空,浮過靜谧的白雪。

崔越沒想過襄陵公主會是以如此決然的方式迎接死亡,他站在枯枝下,眼中露出孩童的茫然神色。

在元相還未逝世,元茗光與襄陵公主的關系初初破冰之時,崔越與襄陵公主有過許多次笑語時刻。

太寧二十年之後襄陵夫妻每個月都會回元府小住兩次,崔越常常去元府拜訪老師和師娘,免不了和他們夫妻相見。

秋寒時節,元茗光要帶着鄰居刑部尚書周家的七歲小公子去釣魚,一大一小拉着要去書房向老師請教的崔越同行。

“元七。”元茗光在家族排行第七,親近的人經常這般叫他。

元茗光身體一凜,崔越露出溫潤的笑意。

“別這麽叫我。”

大多數是叫元茗光“元七郎”,只有在他做錯了事後元相夫妻會叫他“元七”。

“現在連......”元茗光繞了一圈哼哼,“連她生氣都這麽叫我。”

“我的名字就這麽燙嘴嗎?”襄陵公主的聲音很細,不笑時聽起來有些陰詭的冷意鬼氣。

元茗光緊接着就捂上左肩,秀美的五官揪在一起,大概左肩剛受過傷不久。

“參見公主。”元茗光轉過身換上笑臉,按着不經事的周小公子行禮,崔越亦行禮。

襄陵公主沒帶侍女,小臂搭上一件繡着白鶴翠竹的披風。她上前把披風搭在元茗光身上,邊系邊囑托:“你早些回來,到了傍晚天就冷了,你沒事,周小公子不一定。”

“我自然是有分寸的。”元茗光把襄陵公主身上的披風往前拉了拉整好,又把褶皺撫平,“你風寒初愈,快別站在外邊,趕緊回屋去。”

披風上有清冷的梅香,崔越忍不住側頭多看幾眼。襄陵公主見到了,多問一句:“你是喜歡這件披風嗎?”

崔越不是從小就在溢美之詞裏長大的元茗光,對衣服裝飾沒什麽興趣,不過他出于禮節打算問一句是在哪家鋪子買的,就聽到元茗光插話:“你就別想了,這是殿下給我做的,全天下就一件。”

崔越微微一笑,誇了句“殿下好手藝”。

第二年中秋,公主府的人送來了件披風,是襄陵公主以他們夫妻二人的名義贈的,下人又說,驸馬請崔大人保重身體。

那一年,元相“病逝”,崔越再也沒叫過元茗光一聲“元七”。

那一頁飛走的詩稿,随風回到了公主府。

漫天的飛煙攔不住它,它徐徐下落,滔天的火舌把它吞入腹中燃燒。

元茗光最滿意的詩兩度焚燒殆盡,一次是元茗光在無人的深夜含淚将詩稿點燭焚毀,一次是風帶着元茗光的愁思與襄陵公主一起歸塵。

“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

“日暮伯勞飛,風吹烏臼樹。”

“樹下及門前......”

霍吟唱着襄陵公主常唱的情歌,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燎燎火海喚醒死氣沉沉的京城,沖天的火光點亮深沉的黑夜。

将士們穿着厚厚的兵甲趕去,百姓們聞聲從家中探頭,公主府未遠去的舊人哭嚎着喊襄陵公主。

霍吟低低笑着,眼淚被滾熱的火浪灼幹,他唱着歌謠,緩步背道而馳,與所有混亂匆忙的人擦肩而過,旁人無暇顧及他,看見他的人只當他瘋了,急着拎水救火。

那歲月史書下寥寥的數語,是一位公主可悲的一生;

那乏味詩集裏的情詩,是一個姑娘千年的等待。

冰涼的雪澆不滅熱烈的火,它們生生不息,春風不度。

雪落無聲,霍吟坐在街巷盡頭的牆角,衣衫落魄,發絲散亂,臉上沾着污垢。

他全然不在乎,一遍又一遍唱着憂傷的歌。

“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他邊笑邊唱,唱着唱着落下淚來,接着繼續唱:“憶梅下江南,折梅寄江北。”

角落蹲着一群乞丐,他們用如狼似虎的眼神盯着這個外來的少年。

有人大着膽子踹了霍吟一角,霍吟應聲倒地,沾灰的白衣多了一塊泥黑的腳印。他像是不知道痛也不知道生氣,繼續在唱。

“單衫杏子紅,雙鬓鴉雛色。”

“是個傻子。”踹人的乞丐咧嘴一笑,繼續踹過去,“喂,傻子,你有沒有值錢的東西。”

“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

乞丐被激怒了,擡腳又踹過去,不忘招呼其他人,道:“看這小子的衣服不像是沒錢的,裝傻充愣就打到他說。”

其他人聞言,先後三三兩兩走過去把霍吟圍在中間踢打,嘴裏吐出下流污穢的話。

“樓高......望不見,盡.......日欄......杆頭。”

“欄杆十二......十二曲,垂手、垂手明......如玉。”

霍吟吐出血,暖熱了他被凍的僵硬的唇瓣,無論乞丐們怎麽打怎麽踹,他都不理會,唱得嗓子啞了。

“這是什麽?”有人從地上撿起兩塊玉,舉到半空細細端詳,擡腳在霍吟下巴踢了兩下,“小子,早點拿出來不就沒事了?”

“這是什麽好東西?”

“給、給我看看。”

“天爺呀,我還沒見過這麽值錢的寶貝。”

乞丐們從霍吟身邊撤開一股腦圍在一起,很快就争搶起來,接着開始為了搶玉打起來。

長樂坊的煙長久不絕,雪快要蓋住霍吟噴濺在地上的血。

“還給我。”霍吟啞聲。

乞丐們沒空聽見,霍吟費盡力氣踉跄的從地上爬起來,伸出手高喝:“還給我!”

乞丐們被這一聲驚到,停下動作看過去,見是那個不管怎麽揍都只管唱歌的傻子。

有人呸了一口:“原來不是個傻的。”

霍吟冷冷盯着他們:“還給我。”

乞丐們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霍吟的眼神像是穿過冰原雪山的長風呼嘯而來,攜着刀光劍影直直刺向他們,仿佛下一刻就要取他們的命。

“他一個不敢還手的孬種,慫什麽?”帶頭的乞丐啐道,“給他活路他不要,弄死他。”

乞丐們蜂擁而上,這次霍吟沒坐以待斃,猛地撲過去和他們扭打在一起。

他像頭被激怒的獅子撕咬狼群,看見誰就咬誰,“還給我!”他被人一腳踹開,嘶吼地爬起來。

乞丐們都是在生死線掙紮過來的,霍吟被打的頭破血流,但乞丐們也沒讨到什麽便宜。

玉結香在他們纏打的時候被摔在地上,霍吟瞳孔驟縮,天塌下來般大叫,拖着被打斷的雙腿爬過去。

“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霍吟雙手打顫,哆哆嗦嗦地撿起兩塊玉,“我會保護好它們,你放心,你放心……剛才我不是有意讓它們被別人搶走,你別生氣。”

霍吟趴在地上把玉結香捧在手心翻來覆去的檢查,确定沒事後,哈哈大笑起來,把玉結香抵在心口嚎啕大哭。

乞丐們見他又哭又笑,以為他是瘋魔了,也不敢繼續和他搶玉,罵罵咧咧地離開。

霍吟攤開身體平躺在冰冷的雪地上,身下壓着紅白交錯的雪,飄落的潔白雪花落在他眉梢眼睫,霍吟眼裏的世界變成白花花的天地。

霍吟盯着上空的煙,笑得渾身震動,水珠化開雪一起從眼角落下。

“快來殺我吧。”霍吟心裏催促,“快點過來,別讓我久等。”

噴薄的血噴泉一樣濺到半空,旋即灑到地上,濺了霍吟一臉。

胸膛被利落穿透,霍吟努力想看清殺他的人,卻只瞧見一個清瘦的背影。

霍吟用最後的力氣握緊手裏的玉結香,他艱難翻身,用趴着的姿勢支撐自己,方便他能把兩條羅纓系在一起。

可是他什麽也看不清,兩只手來回交疊,始終系不好。

霍吟被穿膛而過的時候沒哭,卻因将死之時沒把兩條羅纓系在一起,喉嚨裏發出嗬嗬哽咽。

有人過來了,他高大得像救世主,緩緩蹲下來,把玉結香從霍吟手裏取走。

霍吟認出來他的身形,是殺他的兇手。

“還給我……“霍吟含糊不清地說。

那人什麽話也沒說,把玉結香放回他手裏,霍吟迫不及待摸去,兩條羅纓被系成結,兩朵結香花緊緊依偎在一起。

“閉眼吧。”仿佛有只手在自己頭頂撫摸,他聽見有人說,“你現在該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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