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直白發問

直白發問

姜港在門口撞見陳予铎的時候,對方已經失去了最基本的意識,兩條胳膊無力地往下垂,上下眼皮緊緊合在一起,看上去就像個了無生氣的人偶。

用很不吉利的話說,他那副樣子真的非常符合一個人快去西天的狀态。

只不過出乎姜港意料的是,醫院對陳予铎進行的急救并沒有施行太久。

不同于很多重傷員會在搶救室裏待上半小時一小時甚至更長的時間,他很快就被幾個護士從裏面推出來,聯系相關科室的大夫做了更對症的手術。

“要喝嗎?”因為突如其來的泥石流,院內抽調了很多專家骨幹前往災區,但每天的門診和手術量卻沒有降低。在人手不足的情況下,很大一批輪轉到外科的臨床學生也有了上臺的機會。魏安柏摘掉淺藍色的手術帽步伐緩慢地走下七樓,帶着不知道從哪買來的咖啡,順手給姜港遞了一杯。

因為過度疲乏,魏安柏此時遠比第一次見面頹喪得多,滿臉被現實重擊的沉痛,但看起來奇妙地順眼了不少。

姜港擡頭望着他頓了下,将東西接到自己手裏輕聲道:“謝了。”

“陳老師跟着今早新一批傷員被送回來的時候,通電話的護士沒怎麽講清楚。”魏安柏看了一眼普外手術室的亮着的門牌,給人解釋道:“當時我也不知道他受傷其實不算重,主要還是低血糖暈眩加上急性闌尾炎,所以表現得着急了點,吓到您了吧。”

自從被陳予铎蓋章承認眼前的人是自己丈夫後,魏安柏就飛速把那點貌似從骨子裏帶的自來熟收了回去,言語上的分寸也講究起來。他開始老老實實跟着莊桔一起叫尊稱,比之先前那副蛇随棍上嘻嘻哈哈的姿态,看着乖覺了不止一星半點。

姜港平時對咖啡無感,非必要情況不會特意品嘗。但這種大腦一片混沌手機也玩不進去的時候,喝點苦味飲品總會給人種能減輕壓力的感覺。

“還好。”

他低頭抿了一口搖搖頭:“不管大小都是手術,沒區別的。”

“說得也對。”魏安柏聽罷聳了下肩:“你們是情侶嘛,對彼此肯定非常在意,就算小手術也會很上心。”

跟陳予铎領證已經有段日子,姜港對情侶、一對、丈夫以及愛人之類的詞彙基本脫敏,聞言眼眉都沒有挑動一下,只是不鹹不淡地嗯了聲。

現在是午休時間,按理來講魏安柏應該抓緊時間吃點東西,如果可以的話再找個值班室睡一覺才是正道,而不是陪自己這個跟他不熟的人枯坐。

姜港看了眼表有些不解,想了想問道:“你不去吃飯嗎?”

“這話聽上去像是在趕我。”魏安柏伸手撥弄了下前額黏在一起的碎發,苦笑着回道:“剛才……我表現不好,杜老師非常不滿意,讓我寫檢讨。現在吃不進去飯,姜哥見笑了。”

姜港從上學起成績就一直是班內倒數,因此很難理解優等生被老師批評後低落的心情。而且杜沁妍在與他相處的時候,大多數都是笑眯眯的,他一時也很想象不出對方疾言厲色的模樣。

“妍姐把工作看得很重要。”他沒什麽真情實感地安慰道:“她就算生氣也肯定是因為想讓你以後更好,絕對不會是單純發洩情緒,別往心裏去。”

魏安柏當然也聽得出姜港的不走心,但還是一口氣将咖啡喝到底,搖了搖頭道:“不是因為挨訓。”

他說完這句話沉默良久,像是又在腦袋裏把十幾分鐘前發生的事情都過了一遍,才慢慢地補充:“剛剛那個搶救的病人沒過來。”

“他傷得實在太重,到醫院的時候只剩一口氣。”魏安柏道:“我們把他推出來的時候,家屬接受不了現實,圍着杜老師厮鬧。但留不住病人的命又不能全怪她,我攔住他們說不關杜老師的事,然後就……”

“其實我明白,當醫生的無論如何不該跟患者家屬起沖突。”他講到這裏停了一瞬,像是有些郁悶又像是有些無奈:“不過這些天看着杜老師那麽累,整個人像陀螺一樣。現在還要給他們道歉、安撫情緒,真有點受不了。”

姜港對醫生跟家屬溝通的流程并不清楚,但像這種一言不合就容易造成不良影響的對話,不管怎麽樣開口前誰都應該謹慎再謹慎才對。

他心裏也認為魏安柏有點沖動,但同時又清楚在面對非己方之過的指責時心态平穩保持謙卑,對于一個連大學校門都還沒出的人來說太難了。

“您肯定覺得我做錯了吧。”姜港什麽都沒說,但魏安柏已經把他沒有講明的話接下來,然後長長地嘆了口氣剖白道:“實際上我自己也都明白,只不過心裏多少有點不舒服……算了,聊點沒那麽苦大仇深的。”

他雖然話是這樣說,但臉上的惆悵卻比剛才還明顯:“今天系裏開會的時候主任說杜老師帶的實習生太多忙不過來,打算把她手底下的人撥給陳老師兩個。現在具體誰去還沒定下來,但要真是有我一個的話。”

魏安柏伸出手指了指面前人拿着的咖啡:“看在它的份上,如果以後我過得太慘,您可一定要救我。”

他們不過才見了兩面,這都已經是姜港第二次從對方嘴裏聽到這種話了。

“為什麽,陳予铎平時很兇嗎?”

姜港下意識地問道,但話一出口又很快覺得,自己講了句廢話。

就沖陳予铎以前上學時,孤身一人都敢分寸不讓口吐蓮花,跟一幫人對着幹的德行,長大之後面對自己熱愛的事業,程度自然只能更深絕不會淺。

果不其然聽到這個問題,魏安柏整個人立時更蔫了。

“陳老師怎麽說呢……其實他很少罵人。”他不知道該怎麽描述,幹脆舉起例道:“因為跟學校有直接關系,所以我們上大課請的在職醫生,多數都是附屬二院的大夫,但陳老師也過去講過幾次課。有一回臨床隔壁班有個哥們,前天剛跟女朋友分手通宵為愛所傷,上課的時候遲到了半小時。”

魏安柏解釋得很細:“陳老師雖然年齡不大,但在肺移植領域非常出名,在全市甚至全省都是能排得上號的。我那個同學不想錯過他的課,早上又實在沒能掐點醒,後來據他室友說那真是玩了命的狂奔。”

姜港聽着感覺有趣,于是輕笑了下道:“那然後呢?”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啊。”時隔将近兩年,魏安柏再提起此事的時候還是一臉同情:“陳老師根本沒讓他進教室,還特別漠然地問他不是以後給患者做手術的時候,也打算一身酒氣地過去。媽呀那真是又平靜又吓人,要是換了我,估計我會巴不得他劈頭蓋臉批我一頓。”

或許真該說一句,不愧是陳予铎。

還是這麽不近人情。

姜港從來對課堂都沒什麽敬畏心,盡管能理解陳予铎高要求後的好意,但多多少少還是覺得,何必呢。

反正說到底只是一堂課而已,幹嘛非要搞得這麽嚴肅。

他心裏這麽着,但看見魏安柏雖然敬畏卻仍然認同,眼睛都仿佛閃着精光的樣子,還是把自己這點飽含差生思維的話咽了回去。

“那還真是挺瘆人的。”

正好象征着手術中的燈倏地熄滅,姜港準備上前問問陳予铎死沒死,端着還沒喝完的咖啡從長椅上站了起來。

這段時間大家都忙得腳不沾地,幾乎沒沒人能休滿中午兩小時。魏安柏看了下時間,自覺也歇得差不多該去杜沁妍那幫忙,跟手術室裏走出來的幾人打了個招呼,然後就扔掉紙杯匆匆走了。

“你是陳大夫的家屬對吧。”主刀醫生扯掉口罩看着對方,不知是不是想起上次食堂見到他的場景,臉上慢慢浮現出一抹笑:“他被砸的部位沒什麽大事,就是有幾處拉傷,養一養就會好的。至于術後護理方面,陳大夫自己比誰都清楚,我也沒什麽好過多啰嗦的。”

他說到這低頭看了眼護士遞過來的病例,唰唰唰寫了幾行字後就想走。片刻後又像忽然反應過來什麽一樣,诶一聲折了回來。

“不過陳大夫胃不大好。”

主刀醫生如是道:“我調到中心醫院五六年,就沒見他按時按點正經吃過幾頓飯。以前我們誰說都不管用,現在有了你,多勸勸沒準好使。”

姜港看着護士推着麻醉藥效還沒過、正蒼白着張臉閉着眼睛沉沉睡着的陳予铎進了電梯,問清楚他住哪間病房後,才聽見這麽句不像叮囑的叮囑。

“你說陳予铎胃不好?”

他想起兩個人剛搬到一起、對方還沒去災區報道的時候,每天都能在電飯煲裏看見的早飯,以及微信上寥寥幾句用餐提醒,稍微有點回不過神。

“……”姜港感覺自己就快要觸及到真相邊緣,不動聲色地應道:“他确實不怎麽注重保養,趕明我肯定讓他跟我一起,上早班前好好吃飯。”

“這樣的話就再好不過了。”對面的大夫笑着道:“陳大夫總說沒胃口不想吃,早上更是即使我們買好分給他也不接受。但根本沒有人的身體能受得了這樣長年累月的消耗,時間一長是肯定會出問題的。”

這麽說來每天他把早餐或買或做地留在家裏,自己壓根就沒吃過。

姜港百感交集,勉強維持着表面的禮貌跟主刀醫生閑談兩句後送人離開,轉頭往陳予铎剛剛被推走的方向望去,很難在短時間內準确理清自己此刻的心情。

他想問陳予铎究竟為什麽要這麽做。

難道真的像自己把自戀指數拉到最大時想的那樣,是因為喜歡他嗎。

……

陳予铎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在夢裏好像又回到高三畢業,全班同學湊在一起撕書那天。

他在一片雜亂中故作自然地将頭轉向後排座位,想看看某個人是不是也參與了這場幼稚但可愛的活動。

只是陳予铎沒看到自己想見的那幕。

姜港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從後門溜走,連帶着那堆動都沒動過的卷子,和桌面被随意撕掉幾頁折飛機的錯題本,一起永遠沉寂在了六月的蟬鳴裏。

他很早就被診斷出慢性胃炎,近幾年胃潰瘍也找上門來,食欲不振是每天都在發生的事,為了不耽誤正常工作,兜裏必須常備幾包糖預防低血糖。

只不過這次救災比他估計的時間要久些,否則不至于就真的撐不住。

陳予铎醒來的時候,單間病房裏靜得無端有些壓抑,除自己之外就只有一個正在掰安瓿瓶兌藥的小護士。他用力搖搖頭想坐起來,卻發現渾身脫力到了極點,右下腹部還隐隐作痛。

“陳大夫您醒啦。”護士聽見病號服跟被子摩擦的聲音,加快速度将手裏的活幹完,幾步走到了他的床頭。

“您剛做完手術,還是先躺着吧。”

她手裏還握着沒來得及扔掉的小藥瓶,陳予铎垂眸瞥了一眼,輕聲确認道:“是闌尾炎切除術吧。”

護士聞言點了點頭回:“您愛人在門口待好一會兒了,好像在通電話,要不要我現在叫他進來。”

陳予铎是被魏安柏背下車時,才精疲力竭暈過去的,因此對早上在破房子裏和救護車上發生的一切都記得很清楚,不需要額外花時間回憶。

聽見護士的問題,他蹙起眉剛反問了句“姜港?”,那人就已經推開虛掩着的門,頂着一個不算很和善的表情走了進來。

護士還要趕着給下個病房的患者換藥,沒等姜港找理由委婉表示想跟陳予铎單獨說幾句話,就先一步告辭,推着推車快步離開了這裏。

随着門被咔噠一聲關上,房間很快便再一次陷入了令人不适的安靜中。

就這麽躺着跟人對話太難堪了。陳予铎眯着眼睛把床邊桌上的眼鏡摸過來戴上,花了足足半分鐘時間才将抱枕豎起來,支起上半身靠在上面。

期間姜港腳下一動沒動,始終那麽沒有任何波動地看着他。

“小港。”陳予铎不知道在自己昏迷的過程中發生了什麽,才導致走前好不容易肯偶爾給點笑臉的姜港,又變回了之前那般橫眉冷對的樣子。不過他暫時也沒精力深究,只低聲問道:“跟我一起回來的那批患者,還有兩個受傷更重的大夫,他們怎麽樣了?”

姜港早猜到他睜開眼後第一時間就會關心這些,先前在門外打電話已經向杜沁妍打聽過情況,此時也不算答不上來。

“你同事們還好,雖然有一個比較嚴重,但最終也脫離了生命危險。至于患者……輕傷七個重傷三個,還有一個不幸去世,家屬情緒也已經穩住了。”

這實在不算什麽好結果。

他心下一沉,本能般想起身去病房查看情況,但還沒挪動幾厘米就反應過來自己目前恐怕連自主站立都難,于是只好作罷。

陳予铎啞着嗓子道:“謝謝。”

他這句感謝說得真情實意,即使還帶着揮之不去的術後虛弱,語氣裏的認真和鄭重也做不了假。

姜港臉上的神色基本沒有變化,但能很清晰地感覺到自己事先披上的強硬外殼出現了裂紋。再開口的時候,語氣還是難以自控地軟化了些許。

“你的問題我回答完了,現在該輪到我。”他搬了把椅子放在陳予铎正對面的空地上,直挺挺地坐上去後長舒一口氣:“陳予铎,我們談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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