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斷斷續續的說話聲吓到了啾啾。
她翻了個聲,将腦袋埋進臂彎裏藏起來,只餘下一截白弱細伶的小臂暴露在冰冷的空氣中。
十一月初,揚州下了一場雨,一連幾日沒停,天像破了一個大窟窿,雨勢侵盆。
啾啾那日被媽媽送去漳平伯府上,回來時淋了雨,一直病到現在。
藥吃了一候也不見好,整個人瘦了一圈。本來就不大的臉,如今一個巴掌就能遮住。
今日是漳平伯府的人來送聘金的日子。
聘的不是哪個良家女。
正是秦樓裏養的瘦馬,啾啾。
所有人都說秦樓的啾啾長得美,運氣也好,竟然能得漳平伯青眼,入伯府做妾。
瘦馬者,可為奴、為婢、為妓,但能為妾的,少之又少。
在外面的人看來,一個瘦馬能做妾,還是伯府的妾,可不就是要攀了高枝,飛上枝頭變鳳凰了。
只有她們這些身處其中的才知道,哪有那麽好。
瘦馬是貨物,再美再好看也是貨物。
小時被父母販賣,在人牙子手裏養大了就賣去別人家裏,若那家的主母不喜,再發賣去別處。
終其一生逃不過被販賣的命運,輾轉于各路買家與賣家手中。
幸運一些的為奴為婢,遇到主母憐惜的,好歹還能活着。
可更多的是活不了的。
瘦馬出身低賤,不被主母和主家所容,壞些的人家會吞了她們的嫁妝,等家裏郎君玩膩了,再将她們當禮物贈人,又或是轉手賣到女支.院裏做娼.女支賺一筆銀錢。
真可謂是吃了血肉還不算,還要敲碎了骨頭吸骨髓。
小丫頭們紅了眼圈,小珍珠吧嗒吧嗒往下掉,為啾啾哭,也為她們自己哭,幾不可聞的的哭聲被嘈雜的雨聲和雜亂的腳步聲掩蓋。
下一刻,雕花木門被人從外面推開,誇張谄媚的婦人聲傳了進來,啾啾閉着的眼皮顫顫。
“啾啾呀,媽媽的小莺歌兒,這是怎麽啦。”
啾啾縮在被子裏,裝作睡着了,手臂下壓着的那雙眼睛卻在顫動。
掩在被子下的另一只手死死抓着身下的雙面藤席,柔軟冰絲被指甲勾出絲縷。
林媽媽扭着身子走到榻邊坐下,細短的眼睛看着床上躺的人:“乖小鳥兒,快快起來看看伯爺給你送了什麽過來。”
啾啾長翹的睫毛動了動,眼睛睜開,裝作剛醒的樣子,怯柔柔地叫了聲媽媽。
林媽媽對能賺錢的美人向來多一份耐心,伸手攬着啾啾的肩膀讓她靠在自己身上。
她叫樓裏養的角腦将聘金擡上來,整整六千貫,還有一匣子華美的首飾。
啾啾很清楚,錢是歸林媽媽的,而那一匣子首飾只有幾樣能到啾啾手裏,要她出門時戴給漳平伯看的。
林媽媽對美人是不吝啬自己的誇獎的:“還是咱們啾啾給媽媽長臉,你看,月樓和百香閣的那倆老貨帶了那麽多姑娘過去,漳平伯還不是只看上了咱們秦樓的姑娘。”
啾啾眼皮抖了抖。
林媽媽知她心結,不就是沒開.苞的雛兒怕男人嘛。
她道:“那些死了的俗人哪能和啾啾比,伯爺哪舍得你死,你詩書畫樂算術這幾科目都是拔尖的,就媚術、房中術這兩科學得不好,接下來這段日子我會派婆子來好好教你,伯爺人高體壯,你以後啊也能少吃苦頭,等你入了漳平伯府這輩子都是吃香的喝辣的。”
啾啾面上血色瞬間褪去,不堪的記憶席卷而來。
她不想去漳平伯府,她也不想被婆子壓着脫了衣裳調.教那些惡心的事,可她在林媽媽面前不敢露出恐懼和抵抗。
學不乖的姑娘會被打。
血肉在她面前綻開花,林媽媽冷眼看着,塗着猩紅指甲的手捏着茶蓋撥茶沫子,眼也不會眨一下。
啾啾瘦弱的肩膀僵住,下意識強迫自己放松,乖覺地窩在林媽媽懷裏,輕聲細語:“我會好好學的,媽媽。”
林媽媽滿意地摸了摸啾啾的腦袋,像獎勵聽話的小鳥一樣輕撫羽毛。
“快躺下修養吧,媽媽這還有事,這就走了。”
“對了,秦桑出閣後你屋子裏也空出來一個位子,我新買了個美人,晚些搬進來和你一同住,秦桑那是命不好,這件事別再放心上。”
啾啾目光放空,怔怔地點頭。
林媽媽帶着人走了。
窗外雨水漣漣,棕色的蓑衣漸漸消失在雨幕裏,小丫頭們的笑鬧聲也随着嘈雜的雨聲模糊起來。
整個世界靜悄悄的,只有大雨的磅礴聲,空氣也壓抑得不像話。
啾啾聽到秦桑這個名字整個人都渾渾噩噩的,後面林媽媽說了什麽她其實沒注意。
她枯坐了好一會兒,閉上眼睛竟歪倒下昏了過去。
不過半刻就發燒起了夢。
被送去漳平伯府那日的事像剝不去的沉疴,附着在她記憶深處,每每入夢時便會出現,纏着她,讓她不敢睡。
今日噩夢又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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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啾啾”
啾啾睜開眼,看見了秦桑。
秦桑是秦樓所有小姑娘的姐姐,她會照顧每一個小妹妹,啾啾被牙婆賣到秦樓後就一直是秦桑在照顧她。
在秦樓,挨餓是常事。
學不好林媽媽教的東西就要挨餓。
秦桑的恩客很多,她每次出去後都會帶很多吃食回來,偷偷塞到她們枕頭底下。
秦桑常說,再努力一點,努力活着,以後會好的。
可後來,秦桑死了。
七日前,她死了漳平伯府。
那日,林媽媽帶她們去漳平伯府,她們看到了衣不蔽體的秦桑。
漳平伯和他的幾個兒子輪番壓在秦桑身上像惡心的蛆蟲一樣蠕動,秦桑流了好多血,
她們從來沒見過有人不用刀不用刃,原來能使人流那麽多血。
啾啾站在北牆的窗下,已經淋成了一個濕漉漉的人,一雙顫顫的小鹿眼,緊張望着堂屋裏面。
她身旁那個才十歲的小姑娘吓得拉住她的手,問她:“啾啾姐姐,以後我們也會這樣嗎,我們會死嗎。”
啾啾還沒作答,漳平伯忽然擡起頭,一雙精利渾濁的眸子掃在她身上,最終鎖定在她胸前隆起的弧度上。
被那樣一雙眼睛盯住,猶如被猩紅冰冷的蛇信子纏上,頃刻間,啾啾身上已經出了層冷汗。
漳平伯裂開嘴,擡頭沖她笑, 一根嵌寶石荷蟹紋金釵插進秦桑身體裏。
她聽到漳平伯說:“啾啾快及笄了吧,是時候送來了。”
啾啾驚叫一聲,驀地睜開眼,捂着胸口喘息。
夢裏那入體的金釵,秦桑身上嫣紅的血,還有漳平伯陰冷的眼睛闖進腦海。
啾啾眼角含着淚,連忙掀開被子,赤足下地去掀另一張榻上的被子。
秦桑,她要秦桑。
沒有,都沒有。
這個屋子裏沒有秦桑
秦桑真的死了,那個溫柔的保護她們的秦姐姐,再也回不來了。
啾啾跌坐在地,她又驚又難過,連日不眠不睡,心髒在胸腔裏高速泵動。
就在她脆弱的神經快要壓不住崩潰之際,忽然,外面有了聲響。
院門被人打開,木門在風雪中發出“砰砰”響聲,踩雨的聲音在夜晚格外明顯。
啾啾驚懼,秦樓入了夜是不允許走動的,是誰敢來她這裏。
秦桑!
啾啾一下子坐起來,沒來得及披衣穿鞋。
她抱起裙擺,光着腳急匆匆地奔了出去。
廣闊的雨夜,她漆黑順滑的長發被寒風吹起,寬大的雪白寝袍灌滿了風,跑起來的時候像一只脆弱的随時能被風割裂的小雀,她奔跑在雨裏,有力的雨點打得她眼睛生疼,視線模糊。
不遠處有人穿着白衣提燈而來。
聽說陽間的人思念故人,只要往河裏放一盞燈,那人便能在陰曹收到。
秦桑收到她放的河燈,回來看她來了。
啾啾三兩步奔到她面前,乳燕投林般跌跌撞撞撲進那人懷裏:“姐姐!”
她一疊疊地叫着姐姐,擁着她,用尖尖的下巴去蹭“秦桑”的心口。
那心腔裏的心跳砰砰砰地亂跳,好強好有力的心跳,“秦桑”還健康地活着。
啾啾為這一現象高興,她滿心歡喜地擡起頭來,歡快的一聲“姐姐”戛然而止。
那人長眉,長而垂的睫毛,覆蓋着多情的桃花眼,紅唇微抿,又高又瘦。
不是秦桑。
這一認知在腦海中炸開,啾啾光.裸的雪足踩在雨裏,慢慢感覺到一陣刺骨的冷。
宋戎垂眼看着面前雪肌裸足的少女,寒風吹開她白色的寝袍,猶如一朵純欲濃香的栀子在雨夜悄然綻放,有一股安靜又驚心的美。
致力于解救天下無辜婦女卻被佘舟野無情坑害以至于淪落到教昉男扮女裝的堂堂次輔、當朝一枝花、中二美少年第一次紅了耳朵。
他極緩慢地出聲,開口已是特意轉換過的冷豔女聲:“你認錯人了,小妹妹。”
可眼前少女看着他紅了眼睛,安靜地落淚。
宋戎無措地擺着手,惶恐的語氣逐漸暴躁:“你怎麽忽然哭了!你別哭啊!!!喂喂喂,你別哭別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