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房檐像是編鐘, 被大大小小的水珠擊打,雜亂的聲音傾瀉而下。檐下的白石接住雨水,窪出一個小洞。

雨越來越大, 裹挾着所有寒氣, 籠罩整個客棧。

米丘的腦袋靠在他的肩頭,身體還帶着溫熱,但是呼吸一點點地沉寂下去。

江冽的手支撐住米丘,她嘴角微俏,面帶暈紅, 好像是剛睡着了一般。坐在堂口的店小二聽着雨聲,打了個盹一擡眼,不由得搖頭一笑。

現在的小夫妻呦~

一滴水從房檐落下,滴到米丘的臉頰, 落在蒼白的唇角。她沒有半點反應。江冽伸出手, 接住一滴寒露。

這次的雨, 冰冷、迅速, 卻在他的掌心長久不散, 好像是一滴淚。

江冽看着手心裏的雨點, 眸中沉沉。旁人只當他是在沉思, 其實他的心思如同被敲打千萬遍的岩石, 不聞雨聲、只餘沉默。

他向來是沉默的,但這并不代表他毫無心思。米丘也曾問過, 當她把匕首指向他的時候,他在想什麽。他只是看着她顫抖的手,看着她微紅的眼角, 那是一個防備且拒絕的姿态,但他按捺住殺戮的黑刀, 一切都交給自己的直覺。

他的直覺向來很準。

爹娘被殺的那天早上,也是如此之大的雨。他站在門口,接住從古樹葉間飄落下來的雨,然而雷電擊中那顆樹,火焰在雨水中瘋狂生長,他內心一動,就看到遠處如鬼魅的一排黑影。

鮮血稀釋在雨裏,他倒在地上,雨水沖刷得眼睛無法睜開。但是他還是看到父親和母親并排的屍體,他們瞪大雙眼,齊齊看向他,滿是不甘與擔心。

然而越來越大的雨水隔絕了所有的視線,似乎也隔絕了所有聲音和情緒,他緩慢地眨眼,時間仿佛在這一刻無限拉長,內心的空洞也似乎被無盡的雨水填滿,沒有傷心、沒有恐懼,只剩冰冷的空蕩。就連魔教的炎遠冬擡起刀時,他也毫無反應。

直到遠處幾個門派到來。

如今,雨水再一次籠罩住了他。他放慢了呼吸,看着手中的那一滴水。心裏像是有幾滴雨偷偷飄進,他沒有動,仿佛怕被它們肆意洞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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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米丘的腦袋一偏,無力地垂了下去。

一瞬間,米丘所說的只有在雨聲裏才能聽到的聲音卻如同潮水褪去。蟲鳴、樹動、雨打,漸漸不甚分明,甚至不如懷裏越來越冰涼的體溫來得真實。

也許是檐下太過聒噪,他皺了一下眉,将米丘打橫抱起。

屋內的店小二見他不想回屋,于是笑着遞上一個凳子,他點頭躲開,帶着米丘走進雨裏。

米丘的頭枕在他的脖頸,手腕乖巧地放在胸口。大雨瞬間淋濕二人,旁邊的小騾擡起頭,不安地踢着蹄子。耳邊的聲音似乎還沒有恢複,遠處群山環繞、青木茂盛,像是能沉眠的好地方。

他向前一邁。

黑色掐斷了一切。

米丘收回了視線,半晌幽幽地開口:“所以這十秒,他沒有痛哭流涕,沒有懊悔不已,而是抱着我,想随便找個山溝給我埋了?”

“根據他的行為推測……是的。”

米丘笑了一聲,突然抓住系統嘶吼:“他憑什麽?他憑什麽?!他知不知道我是誰,我是米丘!穿越部的攻略無敵手!想當初我在仙俠世界假死的時候,大魔頭把我冰封起來守了我的屍體兩百年,我醒來後還是美得冒泡,他不就是個狗崽子,憑什麽就把我埋進山溝裏了!”

她面色猙獰,将系統搓圓捏扁:“他不僅殺人,還誅心,他是瞧不起我!江冽,我和你勢不兩立!”

系統差點被她撕碎了,趕緊道:“宿主別生氣,江冽是有眼無珠!”

米丘氣喘如牛,雖然知道江冽沒有人性,但在她最得意的時候對方殺死她,無異于給她當頭一擊。她緩緩冷靜下來,狠狠地搓了一下眉毛:

“這一次可能是我太得意忘形,讓他察覺出了端倪,以為我和魔教的人有關聯。下一次、下一次我要更謹慎,不能讓他挑出錯來。”

一聽到“下一次”,系統就松了一口氣。終于把這祖宗送走了。

米丘點了一下“讀檔”。

再一睜眼,還是熟悉的客棧。她在門口調整好表情,然後驚慌地沖下樓去。看到江冽還好好地坐在門口,她馬上松了一口氣。

咳了一聲,走過去:“你怎麽起得這麽早,我看你沒在房間,還以為你早就……”

雨滴挾風落入堂內,江冽的發帶微微飄蕩,他沉默的側臉就就像是水中的玉石。

聽見聲音回頭:“早起,聽雨。”

米丘笑道:“雨有什麽好聽的,昨天不都聽了一晚嗎?”她坐下,也學着他的樣子側耳:“不過雨中的聲音比雨聲好聽多了。即便在這裏也能聽到樹葉晃動、蟲鳴鳥飛、騾馬踏蹄。”

她睜開眼睛,卻發現江冽的視線落在自己臉上,一愣:“怎麽了?”

江冽搖頭:“今日雨大,我們要在這裏停留一天。”

“所以你就點了這麽多的吃的?”

“休息一天,你想幹什麽?”

米丘想了想,未啓唇面頰先紅了,她靠近,聲如蚊吶:“我想讓你教我烤食物。”

江冽擡起眼,兩個人距離十分之近,米丘左右看了一眼,在他耳邊道:“最近總是麻煩你,我也過意不去。再說,我也想知道為什麽你烤出來的食物那麽好吃。”

江冽頓了一下,點頭:“好。”

米丘抿唇一笑。“只是今天下雨,咱們不得不借客棧的廚房了。”

江冽耳朵一動,看向門外。逃荒的老弱又來了,米丘眼角微抽,上次栽在這兩個家夥手裏,她已經有了一點心理陰影。見高天和石地馬上進門,她趕緊道:“這些人都是逃荒的,看樣子很久都沒有吃飯了。要不然……咱們把這些都給他們吧。”

江冽看了她一眼,點頭。

米丘一笑,然後将包子饅頭都塞進他的手裏,江冽一愣,米丘道:“我之前就說過,江湖裏有很多好人的,你若是不信,我就帶你去做這個好人!”

說着,她拉江冽起來,讓他分發食物。狗崽子,不是懷疑她用食物給魔教的傳遞信息嗎,這次他親自給,看他還能說出什麽來!

江冽許是第一次(被迫)釋放善意,動作有些堅硬,米丘遠離那兩個魔教卧底,堅決不和他們發生任何交集!

然而那“一老一少”對視一眼,竟然向米丘這裏走來。米丘眼角一抽,娘的這是看她好欺負嗎?米丘趕緊喊了一聲:“哥!”

江冽正由一個孩子從他手裏拿包子,聞言回頭。米丘走過去,将所有食物都遞給他:“我看這些食物不夠,我想起樓上還有點碎銀子,要不然我拿一些給他們吧。”

江冽眸光微動,低聲道:“銀子,不安全。”

米丘一笑,低聲道:“你都知道這些村民将銀子帶在身上不安全,還說不是好人。”

江冽抿唇不語,米丘道:“馬車裏還有之前的少爺留下的點心衣物,我去拿給他們。”

看着米丘有些急匆的步伐,他回過頭,視線落在眼前有些畏縮的一老一少身上。

兩人看着他,嘴唇動了動,就是無法開口。直到老的碰了一下小的,小女孩這才擠出一個笑。

“大哥哥。”小女孩瞪着她那雙大得有些詭異的眼睛:“我們也可以有包子吃嗎?”

江冽垂下視線,讓她自己來拿。

小女孩猶豫了一下然後伸出很短,但有些枯瘦的手迅速拿走一個包子:“謝謝大哥哥。”

祖孫二人相互攙扶着,但走得比米丘還快,等米丘回來,堂內已經不剩幾個人了。米丘有些失望:“下着大雨,他們只吃了一點東西,還穿得單薄,這可如何是好。”

江冽道:“無事,死不了。”

米丘哼了一聲,“吃食都送出去了,還說這些嘴硬的話幹什麽。”她嘆口氣,“聽說前面不遠,就是這些村民的家鄉。如果我們路過的話,再順手幫一把吧。”

江冽倒茶的手一停,米丘以為他不願,于是輕聲問:“我保證不會耽誤你的時間,就送一些吃食和衣物,行不行?”

江冽緩緩點了一下頭,目光沉沉:“好。”

中午,兩人借了客棧的後院,買了一只雞在廊下烤了。只是今日有雨,寒風作亂,再加上米丘沒有江冽雄渾的內力調節火焰,不一會一只好好的雞被烤得焦黑,她抹去額角的汗,卻抹出一道黑。

“咳,怎麽會這樣?”

米丘捂着嘴巴咳嗽:“明明按照你告訴的步驟做,不知道為什麽就是做不好。”

“做不好就不用做了。”

米丘搖頭:“我不甘心。怎麽能色香味一樣沒占呢?你為什麽會烤得那麽好吃?”

江冽半蹲在地上,用刀削去焦黑的肉片,“做得多了就會了。”

自從從藥王谷逃出來後,天地茫茫只有他自己,不想茹毛飲血就只能自己想辦法。

米丘道:“我覺得你烤的食物,比客棧裏的大廚做的都好吃。如果我以後每天都能吃到就好了。”

江冽的手一頓,看着眼前的女子瞪着眼睛,滿臉的灰痕擋不住白皙的膚色,也遮不住從白裏沁出的粉紅。

米丘眸光一閃,咳得臉色漲紅:“咳咳!你別誤會,我的意思是說……我想學會你的手藝。等有一天我和你分開的時候,我也能嘗到心怡的食物了……”

江冽把軟嫩完好的肉遞給她,沒說話。

那肉在匕首上,鋒利與柔軟,讓人膽寒。

米丘眯了一下眼,緩緩彎下腰,用舌尖一勾。滿背的黑絲帶着微涼的水珠從肩頭蕩下,落在江冽的手腕,在他最脆弱的命門之一無心地掃蕩着。

他手臂的肌肉瞬間一緊,目光落在米丘的側臉上。只要他的手一動,她的臉就會被一分兩半。

米丘擡起頭将肉吞進去,似乎沒有察覺到他剛才的緊繃。

微微一笑:“好吃!”

————

午後,在雨聲的對比下,客棧更為寂靜。

兩人在檐下聽雨。

米丘有些昏昏欲睡,她帶了兩個凳子,兩人之間的距離不算遠,也不算近,只要手臂微微一擡,袖子就能交疊在一起。

打盹的小二一看,會心一笑。

米丘閉着眼,道:“能聽見嗎?遠處的小騾和馬兒在吃草呢。”

江冽也閉上眼,他沒有聽到小騾的聲音,但聽到米丘的袖口與他的摩擦的聲音,還有她淺淺的呼吸。此時異樣的安靜,讓他想起當年在古樹下。

血腥、大雨,冷刃,還有仿佛停止的時刻。

“如果……聽不見呢?”

米丘一愣,對方耳力比她還好,怎麽可能聽不見?她不知道這是不是江冽的試探,于是斟酌地說:“聽不到,可以看。”

“看不清。”

米丘想了一下,于是握住他的手,突然伸出:“那就去感受。”

江冽身側的黑刀猛然一響,他瞬間睜眼,殺氣讓飄進的雨滴戛然而止,然而一滴水落入他的掌心,如同在無盡的沙漠裏無限地擴散,他的指尖一顫,在米丘小巧的手心裏化作冰雪消融後的枝。

“不過是一滴雨,有那麽涼嗎?”

米丘怎麽會感覺不到對方的殺意,自己只是稍微靠近他就戒備至此,這讓她心裏一沉,但她裝作沒有發現。

她收回手,“你就是沉浸在殺戮裏太久了。不知道悠然自在有多麽好。”

米丘伸了個懶腰,“要是時間停止在這裏就好了……”

江冽看着手心裏的雨滴沒說話,她笑着道:“外面的雨還有很多呢,莫要看啦。我先回去休息。”

她剛站起來,江冽突然出聲:“米丘。”

“什麽?”她笑着回頭。

然後,她看到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白色空間。

米丘:“……”

系統默不作聲地躲在牆角。

米丘沙啞着嗓子:“用我的積分,給我兌根煙。”

“回宿主,你的積分早就沒了……”

米丘幽幽地看向系統,系統不寒而栗,正以為自己要再遭蹂躏時,卻看米丘抹了一下臉:“系統,我認真地問你,江冽其實沒有痛感模糊,是有感情模糊吧?”

系統:“……為什麽這麽說?”

“你看,不提最近,一開始我對他用苦肉計,他無動于衷。我不畏生死,他無動于衷。現在,我和他打死了反派,我幫他洗刷了冤屈,我們還烤了雞,我甚至沒有和那兩個魔教人說一句話,他還是殺死了我。除了他沒有感情之外,我想不通還有什麽理由!”

“感情模糊是在我們那個年代才會有的精神疾病。患者極度自我、極度自私,一切行動以自己利益為标準,除了有正常的喜怒哀樂之外,對親情愛情友情等一切感情淡漠。江冽絕對不是這種人,我用穿越部的節操擔保!”

米丘冷笑:“我怎麽覺得每句話都在影射他,你的保證毫無信譽可言。因為穿越部的節操就和你的能力一樣少。”

系統:“……”

米丘搓了搓眉毛:“這一次,我又是因為什麽被殺的?”

“根據上傳的影像資料推測,在你刻意不與高天和石地接觸時,男主就已經懷疑你了。”

“我他爹的連和他們一句話都沒說,為什麽懷疑我?”

“因為……以你聖母的性格,不可能對這一老一少視而不見?”

米丘:“……”

她咳嗽得差點吐血,“搭話不行,不搭話也不行。江冽也太難伺候了。要不然我直接掀桌和他們同歸于盡得了!”

系統看出她的頹喪,趕緊給她扇風:“上次你能解開修羅果的困局,這次也一定行!”

米丘揉了揉眉心,快速回想讀檔之後的所有劇情,突然眸光一閃:“不對,江冽的表現從一早上就不對勁了,不是在我碰到那兩個魔教人之後!”

所以是哪裏出了問題?

讀檔之後……難道是在讀檔之前,昨天晚上?!

米丘的大腦飛速運轉,突然,她想起了一個數字,臉色一白。

“三……”

江冽為什麽要和她強調,還有三次就結束了?三……還剩三本秘籍?!

電光石火間,米丘終于想起昨晚的醉話,她發出爆鳴:“系統,我昨天晚上說漏嘴了你為什麽不提醒我?!”

昨天晚上她得意忘形,說出江冽還要找三本秘籍的秘籍。但秘籍一共被分為幾份,這件事只有那幾個掌門和江冽知道。她知道得如此詳盡,又看似和魔教有了關系,江冽當然會以為她是魔教派來的卧底,等他把秘籍收集完畢後再一網打盡!

“昨天晚上宿主的神智陷入混沌,我以為沒事也就屏蔽了啊……”

米丘差點吐血。

她千算萬算沒算到問題出現在自己身上,而且她只有一個白天的存檔,想要改口根本來不及。江冽這家夥要是懷疑她就直接問啊,或者幹脆殺了她也行,讓她有個讀檔的機會,現在事已成定局,她再彌補已經來不及了!

米丘捶胸頓足,她氣了一會自己,然而她是不會把全部的責任攬在身上的,罵了一會系統廢物,又怒罵江冽不是人,不就是口誤嗎,他怎麽就殺人?!

誰他爹的看見一個暗戀自己的異性說醉話就直接殺了對方!?

這二十個好感度是狗屁嗎?

系統幽幽地說:“那要是……那個二十個好感度的異性,是你對面班級派來的,故意擾亂你心思讓你考不上大學呢?”

米丘馬上道:“當然是撕了情書從他嘴裏打到菊花,殺無赦!”

系統:“你看……”

米丘:“……”

她捏了捏眉心,半晌長吸了一口氣。

好了,知道症結了。她得去撥亂反正了。秘籍的事不好解釋,但先把那兩個魔教人解決再說。

經過這兩次死亡,米丘長了教訓。一不能再得意忘形,二是……無論江冽的好感度有多高,他不會像是其他男主一樣喪失理智,她必須更謹慎才行。

然而米丘的眼裏有一團火,江冽的不确定性也更激發她的征服欲。

總有一天,她會讓對方跪地痛哭。

————

雨越下越大,米丘從樓梯口下來。

江冽的耳朵一動,但他沒有回頭。

“怎麽這麽多食物……準備在路上吃嗎?”

“今日下雨,停留一天。”

米丘一笑:“一早上就準備這麽多,讓我以為是最後一餐一樣……”

江冽轉過頭:“你打算做什麽?”

“有什麽可做的。”她拄着下巴,“我覺得就這樣安靜地聽雨挺好。”

江冽:“如果雨下一天呢?”

“那就聽一天呗。”她露出貝齒,“你聽,雨聲裏還有小騾的腳步聲,外面的蟲鳴聲。這不比你之前的刀劍聲好聽多了?”

江冽垂下眸子。

雨滴帶着寒氣飄向大堂,但也帶來了困頓。門口的小二打了個盹,突然驚醒。

江冽的耳朵一動,他端起茶杯,映出米丘有些異樣的神色。

片刻,幾個村民踏入了客棧。有人将食物分給他們,一老一少掃視大堂,看見兩人眼底暗芒一閃,就要過來。

江冽看向米丘,米丘額上出了汗,她微微側身躲過老少的視線,見江冽拿茶杯以為要拿食物分出去,趕緊按住他的手。

江冽一頓,米丘眼底微紅,呼吸急促。她看着江冽,無聲地說:“小心,他們是魔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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