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暗房裏有什麽?

江冽知道, 這裏有束縛住人的玄木,有能貫穿肩胛骨的鐵鈎。

沒有自由和筋骨分離,習慣了也就是尋常罷了。

但最難以忍受的是黑暗。

是一閉上眼一睜開眼, 都有無數的光怪陸離向自己湧來, 像是有無形的鬼魅排山倒海傾軋, 它們沉沉地落在他的肩頸,墜在他的脊背,像是要将人的脊梁都壓斷。

黑暗,帶來的不止是無盡的妄想,還有對聲音的敏感。

每當午夜, 白蠶心帶着藥童門關上房門,幽暗堵住所有外來的空氣。一點點細微的聲響都将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裏無限地放大。

嘀嗒、嘀嗒, 那是自己身上鮮血落在地上的聲音, 是從剛愈合一點又被鐵鈎穿破的肩胛骨的聲音,是從剛被割開放進新蠱的手臂、反複抓撓不斷破開的指尖的聲音。

又或者,都是。兩三滴的聲響化作雜亂的暴雨,對着他的耳膜傾瀉而下, 一旦喘着粗氣,就聽到了自己的呼吸聲, 聽到了自己牙根緊咬的聲音,聽到了指尖的抓撓聲。

然而有一種聲音卻像是驟雨中的驚雷,讓人如何都忽略不了。

那是蠱蟲湧動的聲音。它們在自己的皮膚下,在自己的經脈中,啃噬他的骨肉, 啜飲他的鮮血, 每一寸的湧動,每一次的啃噬, 都讓他聽得清清楚楚。

看不見任何東西,然而也更容易幻想那些蠱蟲如何在他的身體裏肆虐。旁邊的桌子上放着瓷罐,那是準備明天放在他身體裏的蠱蟲。

“今天是絕音蠱,一旦你發出任何聲響,它就會啃噬你的筋脈。”白天,白蠶心笑着,背對着大門,面上像浮了一層佛光:“不過你感知不到疼痛,不必害怕。你若是叫一聲,明日我就少在你身上放一條蠱蟲如何?”

他閉着眼,聲音和氣息幾乎都消失了,白蠶心有些失望:“那我就只能試試別的蠱蟲了。看見那個罐子沒,裏面的是絕聲蠱,能讓你什麽都聽不見,但會讓你的觸感增強十倍……”

他的睫毛一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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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蠶心的指尖劃過他的手臂,引起一陣劇烈的顫抖。本文由八六一七七三三零四群整理音帶着笑意:“我讓它陪你一晚上,明日再把它放進你身體裏如何?”

肩胛骨上的鐵鏈開始晃動了起來,年少的江冽張了張嘴,咬破的唇瓣溢出了鮮血。

然而,他的回答還是沉默。

……

米丘的指尖停在鐵鈎上不動了,像是停在了亘古不化的冰面,被霜寒黏住了手。

“宿主心疼了?”

心疼?怎麽可能?

“心疼男主的宿主是要下地獄的。這代表着她們的理智會被情感帶走,會不再客觀地判斷情況,最重要的是……會被男主的虛情假意影響,留在這個連馬桶都沒有的時代!我可是攻略無敵手,你以為我會犯這種錯誤?”

“……我相信宿主的專業性。”

米丘冷笑了一聲,下意識地想摸了一下眉毛,然而指尖擡到一半卻像是被什麽壓着一樣。

心疼他?

搞笑。

一瞬間,她就想好了接下來的攻略計劃。

調整好表情後,她像是被毒蠍咬了一般猛地收回手。

“這是什麽?!”

米丘下意識地退後兩步,瞬間撞在江冽的身上,她呼吸變了,緊緊地揪住他的袖口,呼吸亂得像打在窗上的雨。

江冽沒有回答她,他向來寡言,回到這裏就更加沉默,像是被人下了絕音蠱,對米丘多說一個字就像是能要了他的命一樣。

這個關住他的小房子,與正心宗的木屋如出一轍。這裏藏着他的傷痛,他的過去,代表着他的弱小和無能為力。如果可以,江冽很想把這裏付之一炬。

米丘似乎也不需要他回答,她緊緊地握着他的袖子,喘了兩口粗氣之後,又像是确認般地去摸那塊鐵。然而在伸手不見五指中,她的手徑直向鐵鈎的尖端摸去。

千鈞一發之際,手腕頓時一緊。

江冽的聲音像是收束了所有的霜,帶着被北風吹亂的沙啞和冰寒:“這是刺穿人肩胛骨的鐵鈎,這兩根是束人的玄木。”

米丘一頓,她的呼吸也停住了。

“怎能、怎麽會有這麽恐怖的東西。”

她的氣息恢複混亂,低聲呢喃

“我之前便在菩蛛和蛇陀身上見識到藥王谷的厲害,又在豐茂村看到了他們的腐壞,然而直到到了這裏,才察覺之前都是小巫見大巫。縛人身,穿甲骨,這哪裏是治病救人的地方,恐怕人間地獄也不過如此!”

米丘閉了閉眼:“這上面的血痕這麽嚴重,肯定有個人受了很長時間的苦。”

這句話像是擊中了江冽,他後退兩步,喉嚨發出沙啞的悶哼。“砰”的一聲,好像撞到了牆上。

哈哈,狗崽子痛苦了吧。她就是不主動戳穿他,這種站在旁人視角的“心疼”更為戳心。如同寒冰等了很久的暖陽,然而能融化一切的光線卻射進了旁邊的火焰裏。他要是想要溫暖、想要同情,就主動向她要啊。

只要他控制不住透露一點他就是被關這裏的藥人,她就能飙出眼淚,露出不可置信、心疼不已、心酸愧疚的表情,然後美美地收獲好感度。

只是不知道她這一戳是不是太狠,江冽自從聽了她的話一言不發,反而氣息粗重了很多。

狗崽子一向不愛袒露心聲,既然他現在有反應,那就說明自己刺激得對。

“江冽,你知不知道曾經被關在這裏的人是誰?”

江冽沒有回答,似乎是十分勉強地忍耐着。甚至是發出了含糊的鼻音。不知為何米丘覺得有些熱,好像周圍的黑暗裏默默燃起了一把火。

她動了動幹啞的嗓子,這裏空間狹小,氧氣也不足,她得速戰速決。

“你怎麽不說話,是不是也在為藥王谷做的事感到憤怒,我實在想象不出誰值得藥王谷如此下如此狠手。”

“砰!”的一聲,像是什麽用力撞到了牆面,似乎還能聽到牆面碎裂的聲音。就算是被刺了也不至于這麽大的反應吧……

米丘皺了一下眉,下意識地向江冽的方向走了兩步,然而剛邁出一步,突然腰上像是被兩團火勒住,她天旋地轉撞進一團火熱。

米丘驚呼一聲。

無盡的黑,什麽都無法看見。

然而黑暗放大了其他的感官。米丘像是被團進一團被絨布包裹着的岩漿裏,腰上桎梏的手好像是燒紅的鐵鏈,透過薄薄的一層白紗,好像要融化她的皮膚,燙進她的五髒六腑。

她慌忙伸手穩住身體,然而江冽的胸膛劇烈起伏,他的呼吸也燙如沸水,帶着不易讓人察覺的顫抖,每一次吐出都像是瀕死的野獸發出的呻。吟。

米丘的呼吸似乎也被浸潤了一汪沸水。她掙脫不開,心有所感擡手伸向他的臉。熟悉的俊挺輪廓,陌生的灼熱溫度,她感覺自己的指尖差點就融化了。

她內心一沉,狗崽子入魔了。

她的身體像是夕陽下的雲般溫軟,坐在江冽的懷裏輕飄飄的幾乎沒有重量,然而再暖的溫水在熾火面前也如冰水般冷冽。

江冽的腦袋一片混沌,無論是讓人無力的毒霧,還是熟悉的環境,又或者是地上那點點滴滴經年累月沖不掉的血跡,都如同一把燒紅的匕首狠狠地戳進他的大腦。

焚炎神功反噬的日期又被提前了。

上一次是冰寒。這一次是灼熱。

像是每條經脈在烈火上炙烤的熱,像是沒一滴血液開始沸騰般地熱。反噬密密麻麻地侵蝕他的每一點神智,他将頭撞向牆面以此保持理智,然而他根本感受不到疼痛,血腥氣反而加重了他理智的流失。

然而如同林中的篝火舔舐細雨,他能模糊地聽出米丘的聲音。若近若離、時快時慢的雨絲,由遠及近。

他是聽不清她到底在說什麽的,大約是說這間暗房以及曾被束縛住的那個人,然而對方的聲音好像是上輩子的事,他現在只是燃燒的火焰,要吞噬所有濕潤的一切。

他将這團濕潤團進懷裏,然而卻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下口。直到帶着微涼的軟落在臉頰,像是被燒紅的鋼絲終于被扯斷,江冽的眼底覆滿了紅。

江冽一旦入魔就會六親不認,上一次米丘用了匕首和不要命的精神,陰差陽錯地讓他安靜了一晚上。這一次本打算如法炮制,再為所欲為。

然而沒想到這個時間又提前了。因為進來得急,包袱落在地上,裏面有她給他準備的大力麻醉丸。現在這裏伸手不見五指,她怎麽找?

米丘警鈴大作,下意識地要收回手去摸包袱。然而手背上的氣息一陣滾燙,然後指尖就猛地被咬住。

“嘶——”

米丘瞳孔一縮,如果不是優秀的職業素養她真的會怒罵出聲:狗崽子!

有一些痛,卻并不是難以忍受。然而米丘怕這只是開始,江冽就像是被火鞭抽中的野獸,想要殺戮、撕扯發洩,咬住指尖只不過是他咬住喉嚨的試探的開始。

米丘不敢撕扯,她怕對方毫無顧忌咬下她的指尖。

“江冽……”

江冽得寸進尺,他伸出手死死地握住她的手腕,牙齒輾轉,唇瓣碾磨,像是真能在她手上啃下肉一般,不知是怕還是燙,米丘打了個哆嗦。

明明什麽都看不見,她卻像是親眼看到對方一邊握着她的手,一邊緊盯着她啃咬的嚣張模樣。

她不動聲色地微微後仰,用剩下的一只手去摸地上的包袱。然而她任何動作都被江冽認為是到嘴的骨頭要逃走。他不滿地壓倒她,輕車熟路地嗅着她的脖頸,似乎是在尋找上一次最佳的啃咬地點。

米丘心裏一沉,上一次他身體冰寒,自己沒有感覺到疼痛,這一次他燙得像是火,自己要是被他咬一口他豈不是直接吃上烤肉了?!

“江冽,你清醒點!”

米丘用力向後挪動,他按住她的腰,讓她無法動彈。米丘的手胡亂向後挪動,摸到了冰冷的鐵鈎,江冽像是制止住不乖的獵物緩緩拉下她的手,然而指尖卻碰到了鐵鈎。

一瞬間,他手臂一震,呼吸變得狂亂起來。一聲巨響,鐵鈎瞬間分崩離析。

江冽一手握住她的腰,一手随意将玄木折斷,如同踩中陷阱的狼王,惱羞成怒地要碾碎一切。

米丘正巧摸到包袱,她趕緊找出藥丸握在手心。

江冽發洩完畢後,渾身微顫,胸膛劇烈起伏。然而即便失去了理智,左手死死地握住她的腰,不讓她離開半步,他的神智更加亂了,好像要徹底撕扯手心下的獵物,才能讓自己知道他不是被束縛在這裏的弱者。

米丘的腰快要斷了,她的手在他的身上摸索,沒碰到他的嘴巴,反而碰到了他的脖頸。

喉結在她的手心下滾動,對方的脖頸因為憤怒、不甘梗得筆直,帶着細微的顫抖。比她想象中還要細,比那個書生的還要細……

米丘內心一動,五指試探地收束,然而江冽似乎毫不在意她能傷到自己,反而不滿地在她的脖頸處蹭動。

好怪,好像是他能随時咬死她,但反而把命門送進她的手裏。

藥丸滾落了下去。

米丘眸光一閃,雙手一攬。

“江冽,我知道的,都不痛了。”

痛?他怎麽可能痛。

他從出生就開始不會感受到痛了。

蹭在她脖頸的犬齒微微開啓,正要嗑破她的皮膚。然而這句話就像是一滴冰水滴在眉心,他因無法下口不滿地低吼,掙紮地喘着粗氣。

米丘根本不在乎他的唇齒,她看着他的眼睛:

“痛的不是你的腦袋,是你的身體。”她的聲音更輕了,“你感受你的傷口,它們每一次愈合,每一次抽搐是不是都在說痛,你的血就是你身體流出的淚……江冽,你真的不痛嗎?”

江冽張了張嘴,發出沙礫般含糊的聲音。米丘的話音一落,他似乎就感受到手心傷口的抽搐,血液的流失,它們每一寸,每一條,都像是在空氣中發出慘叫。

一瞬間,他好像從四肢百骸感受到了無盡的抽搐,好像在這個房間裏承受的所有難熬都化作具體的疼痛湧了上來。

傷口的痛,蟲噬的痛,冰冷的痛……

這就是疼痛?

他低吼一聲,想要捏碎所有幻象,然而米丘卻突然按在他的心口:“疼痛都過去了,現在這裏沒有鐵鈎,只有你的心跳。”

她的聲音不疾不徐,指尖溫軟,像是要幫他确認那裏是平整的一片,砰砰砰跳動的,不再是反複撕扯的血肉,而是有力的心髒。

江冽頓時一停。

指尖一動,順着肩膀又來到來到後背:“我幫你看看……這裏也沒有蠱蟲。”

脊背寬闊,像是撫平着遼闊的青山,隐隐繃緊的肌肉是沉澱多年的玉石,在綿軟的掌心下化成柔軟的水流。他的脊背顫抖,似是老舊的古樓,随時轟然倒塌。

“你身上什麽都沒有。我只摸到了你的骨頭……”米丘的手指用力地按在他的肩胛骨,雖然不能讓他感受到疼痛,但帶着壓力的觸感讓他的肩頸一顫。

“是十八歲的江冽的骨頭,像是千年的玉石堅硬,不是小孩子江冽的骨頭。江冽,別怕,痛苦都留在了回憶裏了……現在誰也不能傷害你。”

如同抽走最後一根脊梁,內心的防守轟然倒塌。江冽從不允許他暴露出自己的軟弱,鮮紅再度爬上雙眼,他想要撕扯她不斷開喝的嘴唇,将她連血帶肉地吞進肚子裏,然而一低頭,她像是一汪水緩緩浮了上來,貼合熾烈的火焰,好像在蒸發自己安撫所有燃燒的疼痛,

“噓……”米丘在他的耳邊道:“你聽,聽到了什麽?”

這裏什麽都沒有,只能聽到血液和蟲子的聲音。然而米丘的手按在他的胸口,心髒的聲音在胸膛裏無限地回蕩。

“砰砰砰。”

他的脊背起伏,米丘的手臂像是鎖着野獸的鎖鏈,讓他全身都失去了力氣。

本就狹小悶熱的暗室更是充斥着粘膩,像是被烈火烤化的冰糖,無處不在地滲透每一寸空氣,她在他耳邊小心地喘】息着,呼吸聲久久在室內回蕩,以強勢的姿态趕走所有沉澱在記憶裏的聲音。

他聽到了,聽到了兩人的呼吸聲,還有混在一起的心跳聲。

漸漸地,他的脊背塌了下去,眸光微閃,呼吸也平緩起來。

米丘緩慢地捏着他的後頸,江冽不由得閉上眼。隔絕一切,懷中的觸感更加鮮明。似乎有比嗜血更能安撫血液的溫軟,比冰水更能鎮定的輕柔團進胸膛,他不自覺地合攏手臂,順着腰際回到手肘,仿佛就能如此塞進自己的身體裏。

兩人的衣擺糾纏,米丘翻了個身,指尖爬上了他的脖頸:“是不是好受很多?江冽,只要你乖乖聽話……”

江冽眨了一下眼,眼底的猩紅緩緩褪去。第一次,他在入魔的時候恢複了一點神智。

米丘尚未察覺,她帶着迷惑人心的語氣揉搓着他的喉結:“你就不會痛苦了。你要記住我,以後不能咬我,不能對我……”

話音未落,喉結突然一顫。

米丘指尖一停,兩個人倏然對視。

她在他的眼裏看到了清明,他在她的眼裏看到了驚慌。

“你……”

江冽話音未落,米丘突然坐起來,但不知道碰到了什麽機關,只聽身下一響,一條隧道開啓,砰的一聲兩人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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