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56章

米丘想起門口那七道刀痕, 還有江冽這七天詭異的沉默,以及身上莫名其妙的傷口,心髒驟然一緊, 像是有粒石子在心脈之間擠壓研磨着血肉, 不痛, 卻酸脹得讓人不舒服。

酸脹之後,就是讓人無法忽視的憤怒。

這個狗崽子!竟然把她一個人丢到這裏先跑了!

米丘咬牙切齒,下意識地就要離開。然而“砰”地一聲,外面的弟子得到了示意,大門猛然關上。一束陽光被束在米丘的腳底, 她瞬間轉頭:

“了怨,你什麽意思?”

了怨雙手合十, 念了一聲佛號:“米施主, 江施主在離開之前,特意讓貧僧護你周全,施主若是踏出這門一步,就算是貧僧不信守諾言, 望米施主莫怪。”

米丘:“我只是出這個門,又不是離開少林寺。難道少林寺裏還不安全?”

了怨只是微笑着看着她。

米丘的怒火壓了又壓, 最後幹脆不壓了:“大師,您到底知不知道江冽去覆水崖到底去幹什麽?”

了怨眼簾垂下,晨光覆面,像是座上悲憫的金佛,然而卻愈發遙不可及。

“您沉默, 是不想告訴我, 還是江冽不讓您說?”米丘冷笑:“其實我一猜就能猜到。能讓他專心養傷,廢寝忘食地練刀對付的人只有一個:魔教的炎遠冬。”

了怨緩緩擡眼, 看向米丘的眼底若金光流溢。這老和尚不知道被江冽傳了什麽毛病,此時倒也學會了不說話,故作高深莫測起來。

米丘見他這模樣愈發來氣:“炎遠冬殺了他父母,他殺了魏鈞之後定然會找炎遠冬報仇。只是我想不明白,魔教傷天害理,人人得而誅之。您身為少林高僧,正派領袖,真的放任他一個人找魔教……你們不是口口聲聲地說他是魔種,十惡不赦的大魔頭嗎,為何此時卻對他做的好事視而不見了?”

在原文裏,江冽殺了魏鈞之後,已是魔氣占體,神志不清,如同從地府裏爬出來只知道收割人命的血紅骷髅。但是即便是惡鬼,也有力竭的時候。江冽倒在了月色之下,朦胧中看到炎遠冬的身影出現在眼前。

想到原文裏江冽遭受的一切,米丘的呼吸微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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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怨微微嘆口氣,之前一切成竹在胸從未失态的高僧第一次露出負面的情緒,他緩緩起身,微側了一下頭:“米施主,請跟我來。”

米丘皺了一下眉,想了想跟了上去。她倒要看看這老頭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兩人穿過重重大殿,來到一處僻靜寶殿。了怨推開門,裏面一座金佛坐落,眉目低垂,幽靜平和。

但詭異的是,這裏面只有這一座佛,竟是連蒲團座椅也無。

“這是當初關着江冽的地方。”

迎着米丘疑惑的目光,了怨解釋。

米丘的眉心一動:“當初了恨就是将不到十歲的江冽關到這裏?”

了怨點頭稱是。

她低下頭,好像能在眼前看到瘦小懵懂的江冽,被用燭光圍在中間,咬着牙承受梵音灌耳的痛苦。

米丘摸了一下正中央的灰塵:“您帶我來這裏做什麽?回想過去,然後忏悔你們對江冽犯下的錯嗎?”

此時門扉合上,了怨逆光垂眸:“米施主,貧僧知你有為江施主不平之心。然而少林一心向善,了恨師弟為人固執,卻并非十惡不赦。當初他為了顧全大局并未拆穿那幾個施主私心。于是對江家有愧,但在祛除魔性上,了恨師弟他……對江施主并無半分虧欠。”

米丘瞬間擡頭。

了怨微啓方口,一串經文從其口中溢出。米丘聽得煩躁,“大師,我只想知道了恨大師的事,您不必念經耽誤時間。”

“方才這一段經文,米施主聽了有何感受?”

米丘道:“沒什麽感受,您不是拐彎抹角的性子,有事可以直說。”

了怨微笑:“這一段經文就是當初了恨對江冽所念的經文。施主之所以毫無反應,是因為您的心中清明,沒有魔氣侵襲。然而同樣的經文,江施主卻聽得生不如死,米施主可知道這是為何?”

米丘瞳孔一縮,瞬間看向了怨。

了怨雙手合十:“那是因為當初江施主确實是魔氣入體。那本秘籍不僅能影響人的心智,也在挑選最佳的主人。江施主不知苦痛,生性淡漠,僅僅是孩童時期見書一面,魔氣就不知不覺在他的體內紮了根。了恨師弟察覺出此事,想以梵音灌耳祛除他體內的魔氣,沒想到卻弄巧成拙,加大了江施主的怨氣……”

了怨一嘆:“這便是佛家所說的,因果輪回,天命注定。”

米丘的喉嚨一動,像是石子爬到了喉口。在原文裏最先發現江家藏着秘籍的,是魏鈞。魏鈞與江向明是多年好友,江向明對江家保寸秘籍一事守口如瓶,就連自己的至交還有也未曾透露半分。

江向明自诩自己守護武林,即便身首異處也甘之如饴。然而每當外出斬殺魔教人,回到村中看到被欺負的江冽時,也難免心生惆悵。

“我江向明自诩行俠仗義,對得起江湖、對得起親朋,卻唯一對不住的,就是自己的妻兒。”

一次醉酒,他對魏鈞低訴,看着兒子在古樹下孤零零望着同齡孩子玩耍的背影,眼中溢出一絲濕潤:“小冽寡言,還有了這麽一個古怪的病,我怕他哪天流幹了血都不知道。每日娘子擔驚受怕,不僅要為在外的我擔憂,還要為家中的孩子擔憂……我若是個富裕飽食之家還好,可偏偏江某除了這一身蠻力以外,一事無成,讓妻兒一起擔憂受苦……”

魏鈞道:“江兄為武林付出,嫂夫人定然會理解。”

江向明苦笑搖頭,“我只盼小冽能衣食無憂,平安一生。但江家……江家……”

他雙眼迷茫,看着濟世堂堂主的好友,幾次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忍不住心中的苦,低聲道:“江家有不能停下的理由,一旦斷在小冽這裏,就會有被生吞活剝的危險。我不能拿整個江湖做賭注……我想讓小冽學刀,但是你嫂夫人堅決不讓。我哪裏不知道讓小冽學武的危險,但是不能等了、不能再等了……”

江向明倒在桌子上,魏鈞正要嘲諷好友杞人憂天,然而卻想到什麽,眸光一閃。

他回去後就将此事告訴了阮秋白。

阮秋白低頭,微微一笑。

“有何奇怪的,許是江大哥想讓小冽繼承他行俠仗義的責任,不想江家的刀法斷在他這裏吧。”

期間二人又去了一次永樂村,過了幾日就傳來焚炎神功在江家,魔教的人正去争奪的消息。

在看到這裏的時候,米丘就有些懷疑。阮秋白是魔教的卧底不假,但為何能從魏鈞的三兩句話就判斷出來魔功在江家,她就不怕消息錯誤打草驚蛇?

然而現在,她懂了。

如果江冽真的因為看了那本書就沾染了魔氣,就說明在江家夫婦死之前,他的魔根就已經深種。阮秋白本來沒有對江冽多加注意,但自從聽了魏鈞的話後她特意去了一次永樂村。

仔細觀察江冽後,終于确定焚炎神功就在江家。自此,她報告炎遠冬,開始了對江家的屠殺。

也就是說,江冽的存在,是壓斷江家夫婦生命之繩的最後一根稻草。

她的呼吸有了一點急促,皺着眉擡眼看了怨:“這件事……您和江冽說了?”

了怨點頭:“說了。在米施主在明德城的客棧昏迷的時候就告訴了他。當時米施主高燒不退,他只得請了貧僧。在米施主昏迷期間,貧僧為解江施主心結,就将此事告訴了他。”

米丘的唇瓣微張,一瞬間呼吸都變慢了些許。

竟然是這麽早,狗崽子這麽早就知道了此事。在原文裏了怨早已死去,江冽當然不可能知道“真相”。如今了怨好好活着,當初的怨恨竟然被揭出另外的一面。

個中緣由她都能一瞬間想清楚,更何況他這個親歷者?

怪不得他這幾日沉默寡言,怪不得他站在他父母的墳前好久。那份秘籍被他燒毀之時,他是什麽感覺?

懊悔、心痛、悵然?

如果真的有重來的機會,不足十歲的孩童定然不會選擇翻開那本秘籍。

她吸了口氣,氣息瞬間恢複正常:“了恨大師的心情我能明白,但我不會接受……江冽他……當時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了怨也嘆口氣,面上出現悵然:“所以當初江施主找到了恨師弟後,他平靜地接受了自己的結局——江湖人都驚愕江施主能在我等坐鎮之下還能悄無聲息地殺死師弟,那是因為了恨師弟是自願赴死的。”

米丘一怔,低聲道:“少林就是少林,以前是我想得狹隘了。”

“這便是師弟的因果,旁人無法插入。米施主不必介懷。”

米丘張口,聲音有些疲憊:“所以大師告訴我這些。是想說你們之中沒有壞人,江冽所遭受的所有痛苦都是理所當然。讓他獨自面對魔教也是咎由自取嗎?”

“那本書選擇了江施主,讓其魔氣入體。但自從在濟世堂,江施主被魔教的毒素引發之後,魔氣會更加難以控制。江施主來找貧僧時說過,雖不是月圓之夜,但這七日,每日都有屠殺的沖動。恐不出三月,會變成只知屠殺的怪物,傷人傷己,自愈不能。”

米丘面色一變:“您說什麽?江冽他怎麽可能……”

話音未落,她想到他這幾日眼底莫名其妙的猩紅,她本來以為是自己的錯覺,沒想到竟然是他的魔氣開始在血脈裏提前肆虐。

“為了鎮壓魔氣,他只得遠走練刀。期間抓住一魔教暗探,本想一刀……超度對方。卻差點傷及周邊村民,只能自傷鎮壓魔氣。”

了怨看向米丘,眼中亦是唏噓:“米施主與江施主朝夕相處,想必應該能夠察覺。”

米丘一頓,她那幾日雖然察覺到不對,但江冽總是寡言,還是重回故土,她以為他是思念親人,在加上一心惱恨他的好感度漲得慢,因此并不曾放在心上。

她揉了揉眉心:“所以,他将我留在這裏。想趁着沒徹底發瘋之前,和炎遠冬做個了斷?”

了怨點頭:“但殺戮和血腥會加快江施主魔氣入體的速度。無論這場仗他是贏是輸,他都會淪為殺戮之魔。貧僧本想留下江施主,以梵音慢慢為他祛除魔氣。雖無法根除,但也能保他不死。但江施主執意親自報仇,貧僧阻攔不能,只能放行。若一切塵埃落定,江施主真的入魔,貧僧願效仿佛陀,以身飼鷹。”

米丘被氣得說不出話來。

無論是一意孤行的江冽,還是這個固執得有毛病的老和尚。

她道:“他不會入魔的。”

了怨道:“當初師弟在世時,鑽研未來因果之道。他算出練此功法的人注定會陷入魔障,戕害自身以及親友,即便能僥幸活下,也是孤苦一生。想必江施主将米施主送到少林,有護你不被魔教威脅之意,也有斬斷親緣之心。米施主,莫要辜負江施主的一片苦心。”

她下意識地回:“了恨說得不準,那是因為他沒有算到還有我。”

了怨頓時一愣,米丘轉頭就走。門口有小和尚看守,她低聲道:“大師,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因果。我能陪江冽一路走來,還揭開了當初的真相,您怎麽就不知道這是我和他的因果?”

了怨眸光閃爍,他雙手合十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小和尚自動讓開,米丘走出少林寺,待陽光灑滿全身,才後知後覺地松了一口氣。

她沒想到在原文之外,還有一層“真相”,而江冽這七天真的就一個字沒有說。他不僅對她守口如瓶,還學會了“離家出走”。

想起昏迷前他對自己的拒絕,米丘咬牙切齒。狗崽子,等她再看到他,一定咬死他!

連0.01的好感度都不給她,就把她送到這裏來,別以為她會心疼他!

突然,她想到那七天擠牙膏般的好感度,覺察出不對勁,心髒頓時重重一跳。

那狗崽子莫不是是怕連累她,所以故意壓抑感情吧……這麽一想,頓時控制不住嘴角,得意又愉快地翹起來。然而轉而一想,江冽那個八竿子打不出一個屁的面癱樣子怎麽可能有這麽細膩的心思,定然還是對感情遲鈍,把她放在這裏也是怕自己拖了他的後腿。

她摸了摸眉梢,感覺那粒“石子”又落在了心口,上不去、下不來。

系統問她:“宿主,已經知道了全部的真相,要不要讀檔回到昨天,讓江冽留下來?”

米丘的手一頓,半晌道:“不。”

“不?”

米丘道:“就算我回到昨天晚上,我也不可能把他留下來。他去意已決,我和他武力值懸殊,他很有可能會再強行把我打暈,然後獨自上路。”

這狗崽子這七天恐怕就是在琢磨着如何抛下她自己去殺人。驀然知道父母的死和自己有關系,他能忍下七天已經是破天荒了,自己于情于理留不下他,更無法跟上。

如今只有一個辦法——她自己一個人去。

在兩個人打得天昏地暗的時候,她突然出現在覆水崖,然後替江冽擋一招,到時候死不死都沒關系,反正江冽一方面感動她的付出,一方面懊悔他的失察,肯定把好感度噼裏啪啦地爆出來。

系統道:“如果宿主真的死了,留下江冽一個人……他該如何?”

米丘雙手抱胸:“以前我假死,讓魔王、神君為我痛哭流涕的時候,你怎麽不問這個問題?怎麽了,別的男主就不是男主了?”

“……抱歉,是系統逾越。雖然江冽是本次實驗的特殊男主,但在戰略意義上,所有男主本系統都一視同仁。只是宿主這一次對攻略對象的用心程度,讓系統判斷宿主會對江冽特殊對待。”

“巧了。”米丘摸了摸眉毛:“我也一視同仁,只要能爆好感度,哪個男主都是好人。我對他用心嗎?這只是我功力的三分之一罷了……我在現實生活裏的演技也不遑多讓,當初還把一個人騙得……”

話說到一半,米丘的腦海中再度嗡鳴一聲,像是一截電流猛地穿過她的神經,她捶了捶腦袋,一片空白:“我……剛才說什麽了?”

“……宿主說,你對所有男主一視同仁。”

“對。”米丘捏了捏眉心,“總之這一次關乎着我最後一個攻略的生死存亡。只能贏,不能輸!”

她點了一下存檔,向着覆水崖走去。

這一路十分順暢,江冽似乎怕她會餓死,将包袱和銀子都留給了她,還将馬兒和小騾都放在這裏寄養。米丘直接騎上馬兒,她經歷那麽多的世界,騎馬不是問題,但這具身體孱弱,不過半天就覺得大腿內側疼痛。

馬兒似乎察覺到她的不适,自動停下,米丘暗道若是晚了黃花菜都涼了,正要拍拍馬屁股,突然察覺到不對勁。

她從懷中掏出匕首,不動聲色地向後一偏。

身後有三三兩兩的村民,準備進城采買。米丘眯着眼一一望過去。

雖然這些人沒有半點異樣,但是直覺告訴她,有人在跟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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