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76章
看着那兩只小兔子蹦進院子裏, 米丘的喉嚨開始縮緊,像是被自己摒棄已久、冰火交融的夢境如滴在畫卷上的墨水一般化為真實。
這一刻,說不上是喜悅還是恐懼, 米丘下意識地退後了一步。她心中只有一個想法:千萬不能讓江冽察覺出端倪。
她走出門外, 發現那個獵戶趕來。說這兩只兔子怎麽都賣不出去, 今天突然跑了出去。他追到這裏,問江冽買不買。
江冽買下兩只兔子,然後問米丘:“米丘,給它們起個名字吧。”
米丘的臉猙獰得像是巫婆:“我才不喜歡兔子!我以後一眼都不想看到它們!”
江冽頓了一下,沒有回頭, 低聲道:“好。”
好?好什麽好?
米丘懷疑這是江冽和獵戶的陰謀,就是為了逼她承認早就被覆蓋的記憶!
然而接下來兩天她還真沒見過小永小樂, 而且在這兩天裏她終于知道什麽是度日如年。
窗下的花她不敢栽, 院裏的土她不敢翻,樹下的椅子她不敢坐,遠處釣魚的小池塘她也不敢去。仿佛這裏處處是炸】彈,任何一個過去的回憶只要一個不小心就會把她炸得粉身碎骨。
然而偏偏這個放炸】彈的人卻毫無反應, 江冽一如往常,根本提都沒提過, 甚至連試探都沒有。他越是平靜米丘就越是害怕。
是江冽根本忘了此事,她杞人憂天,還是他悶不吭聲,準備攢個大招?
這兩日他一如往常地去練刀,一早那兩只兔子不知從哪裏跑來的又停在門口。米丘看得眼角一抽, 左看右看沒看到江冽的影子, 就哼了一聲:“你們兩個不是走了嗎,怎麽好意思賴在這裏, 不怕我把你們兩個吃掉?”
兩只兔子動了動三瓣嘴,轉身就走。 米丘下意識地覺得有些不對勁,趕緊跟上。直到來到江冽練劍的山頭,她看到對方急匆匆趕來,頓時止住了步伐。
江冽看着她,又看了一眼地上的兩只兔子,身後的兩個兔子窩格外顯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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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微側過頭:“我一時大意,讓它們逃走了。這次我會将它們送到更遠的地方……”
米丘的喉嚨一動,她覺得是時候離開了。
晚上,米丘給江冽倒了一杯酒:“我們兩個回來這麽長時間,還沒有喝一杯慶祝。慶祝你……大仇得報,我……重獲自由!”
米丘要喝一杯,江冽卻奪下杯子,眼睛看着她一飲而盡。
米丘一愣。江冽道:“我喝,你莫要喝了。”
然後米丘眼睜睜看着他一杯接着一杯,直到喝完了所有的酒,這才臉色暈紅地倒在桌子上。米丘怕他裝醉,掐了掐他的臉蛋,看他确實沒有動靜,這才将他拖到隔壁的房間。
這幾天狗崽子不定時地回來,讓她想取出秘籍的時間都沒有。她已經打好算盤明天跑路,特意選在他人事不省的時候将秘籍取出來。
米丘深吸一口氣,看着桌上的蠟燭和旁邊的匕首,摸了一下眉梢。
片刻,淡淡的血腥味溢了出來。
夜風躲開閃爍的燭光,順着牆角探進屋裏。米丘的鼻尖上都是汗,卻一聲不吭。她之前之所以沒讓炎遠冬察覺出任何異樣,就是學鐵鋒削等人将秘籍藏在皮下,靠着江冽鮮血的力量瞬間愈合。
在覆水崖上,即便炎遠冬殺死她,只要江冽能将她的屍體帶回去就能發現這個秘密。只是沒想到系統突然給她延長了七天,她還要自己解決這個麻煩。
米丘藏得并不深,挖出一個傷口就抽出一個角,正要咬着牙全部抽出來突然感覺不對勁。
她下意識地擡頭,看到一個黑影,就站在門口。氣息淩亂,眼角猩紅。
視線落在她的手臂上,眼底像是被吸幹所有水分的黑潭,只餘混沌的濃稠。
米丘張了張嘴,臉上一時紅一時白,“我、我是……”
話音未落,只見他眉頭大皺,燭光瞬間熄滅。米丘也陷入了黑暗裏。
米丘開始做了夢。真是好笑,她竟然也夢到了那七天。在夢裏,她和江冽坐在古樹下聽雨,小永小樂跑過來啃噬兩人的鞋面。
米丘看着搖曳的樹葉,接住雨滴:“難得有這麽平靜的時候……”
江冽躺在她旁邊,長睫搭在臉頰上,如同遠處的高山般靜谧。她收回視線,撈起腳邊的兔子:“只是不知道這樣的生活會持續多久。”
江冽緩緩睜開眼,眼底像是承雨波動的湖:“可以是一輩子,也可能是……一瞬。”
米丘有些疑惑,江冽看向她身後。米丘下意識地回頭,身下的椅子倏然消失,整潔的院落瞬間變得荒蕪,兩只兔子慌亂地從她的手中逃走,米丘一驚,連連後退。
江冽站起身,用那雙看不透的眸子看着她:“米丘,回憶都消失了……”
米丘的心髒一揪,一腳就踏空。
她睜開眼,眼前還是黑的,自己似乎躺在了床上,嘴裏滿是血腥味,卻只能看到零星的光亮。
她要動,卻被按住了手腕。對方的手有些涼,傳來微緩的聲音:“米丘……天快亮了,下雨了。”
“是嗎……”
米丘眨了一下眼,迷迷糊糊地,“要把小永小樂抱回來嗎?”
話音剛落,她察覺到了自己在說什麽,頭皮一瞬間像是被炸開,從頭頂麻到脊椎。她下意識地就想要讀檔,然而對方早已俯下身來緊緊地抱住了她。
一如往常,他的手臂緩緩縮緊,像是要把她揉碎化成他的一部分融進他的胸膛。然而與以往不同的是,他的渾身開始顫抖,呼吸混亂,像是捧着一懷沙,越是用力就越是怕米丘溜走。
米丘的胸膛劇烈起伏,她開始瘋狂地掙紮,長裙和袖口在摩擦之時翻卷,露出早已包紮好的手腕。米丘這才知道剛才江冽把自己打暈,是替自己把秘籍取了出來。
所以這算什麽?在他看到自己用身體為他藏秘籍的時候,又被他知道了自己真正的秘密。在他眼裏,她算是心甘情願、盲目可笑為他犧牲的可憐蟲,還是居心叵測、博取同情的魔女?
一個,讓她失去尊嚴,一個讓她失去好感度。
無論失去哪一個,都讓她如同被剝皮抽骨。
江冽抱得太緊,米丘連手指都擡不起來,她只能勉強蹬腳,踢到他腿上時他也一聲不吭。直到米丘一口咬在了他的肩膀上。
江冽這才悶哼一聲,卻将手放在她的後腦勺,帶着僵硬和顫抖安撫:
“莫怕、莫怕米丘,沒事了、沒事了……”
米丘松開嘴,嘴裏是更加濃郁的血腥,她幹脆破罐子破摔:“你想說什麽?”
她在昏暗裏盯着他的臉,聲音嘶啞:“說我是不死不傷的怪人,還是被你殺了那麽多遍還要粘在你身邊的妖人?!”
江冽抿直了嘴唇:“沒有。”
米丘根本不給他說話的機會:“是!我是有重新來過的能力!我第一次見到你就因為大意被你殺了,你不止殺了一次!然後是在山洞裏,為了接近入魔的你,又被殺了一次次。”
米丘的聲音開始顫抖,唇瓣像是被雨擊得冷顫的花葉:“然後是客棧、藥王谷,還有我根本數不清的多少次。一旦我露出一點馬腳,你就會橫起刀,收割我的性命!然而我還是一次次地重來,跟着你從滄瀾派到魔教。那都是因為……”
米丘的呼吸開始艱難,從牙縫裏擠出字:“我是最惡的妖怪。我居心叵測、蓄意接近,要的不是什麽秘籍,而是你的心!只要得到你的心,你在我眼裏就只是最狼狽的一條狗罷了!我幫你、助你,都是為了讓你對我傾心,其實我從頭到尾根本就沒有……”
她越說越快,最後幾個字的氣息接近于無,正當眼前昏花之時,身上的黑影猛然壓了下來。溫熱的柔軟研磨着她的唇瓣,顫抖的氣息就渡了過來。
“唔!”
米丘的胸膛一起伏,如同岸上的魚汲取水分,不自覺地貼合上去。
慢慢地,血腥在兩人的口中争渡,又開始摻雜着鹹味,米丘眨了一下眼,感覺有溫熱順着眼角落在鬓角。夜色和窗外的雨聲在唇齒間被厮磨、啃咬,最後化為只能聽到彼此的心跳。
江冽貼着她的額頭,感覺她的氣息雖亂,但平穩了不少。這才又将她攬進懷裏:“你不是什麽妖怪,你是仙人……”
江冽的聲音低低的,就在她的耳邊:“你是拽我出深淵,洗淨我手上鮮血,又陪我走完荊棘的小仙人。”
米丘的喉嚨一梗,瞪大眼睛看着他。
江冽垂下眸子,認真得呼吸都沉重了些許:“也是上天聽到我的祈求,派下來拯救我的仙跡。”
米丘仔仔細細地看着他,喉嚨幹啞:“那我,可是要你的心呢……”
“如果這就是交換,我甘之如饴。”江冽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膛:“我有兩顆心,一顆在胸膛裏。你早該在魔教裏将它挖出來。一顆……早就在你的身上。”
米丘的胸膛震動了一下,她瞪大眼睛,感覺自己的周圍似乎在天塌地陷,她竭力守衛自己的這一寸之地。
“你在騙我。”米丘倉皇的露出諷笑:“我睚眦必報,比你更心狠。其實我嫌惡正道、厭惡魔道,是最自私自利且引以為傲的人,我要做就做最兇的妖怪,怎麽可能做仙人?”
“米丘……”
他抹去她眼角的滾燙,輕聲道:“你說以前是假相,魔教的你才是真實。但是在我眼裏,這兩個都是你。”
米丘的呼吸一窒。
不等她回答,江冽就接着說:
“你會……讓我救人,也會對魏鈞嗤之鼻,會設計殺死炎遠冬,也會對應夏紅網開一面。你是又‘好’又‘壞’的米丘,是比我更自由的米丘。”
米丘的喉嚨開始顫動,她沉默地看了江冽一會,突然摟緊了對方,死死地咬住了他的喉嚨。
江冽悶哼一聲,這點痛對他來說不算什麽。然而他知道,他的痛聲對米丘來說是撫慰不甘和怒火,最好的解藥。
“狗崽子!”米丘松開牙,唇瓣貼】合,甕聲甕氣:“你別以為這麽說我就會放過你!”
江冽微微垂眸,喉結一動:“對不起米丘。是我的睚眦必報害得我差點一次次錯過……我的時間都是你的。這一瞬,你可以重來千百回,又或者……用我的餘生。”
米丘的眸光閃爍,她看向江冽。低聲道:“不需要餘生,我只要你這幾日的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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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小雨剛退,古樹上鳥兒站在枝頭梳理羽毛。
江冽在院門口練刀,兩只兔子徘徊在米丘的身邊,親昵地啃噬她的靴子。米丘随意撈起來一個,摸了摸小永耳朵上的毛。
系統道:“宿主看起來心情很好。”
“有嗎?”米丘勾着嘴角,倒在搖椅上閉着眼:“可能是天氣不錯吧。”
小雨剛退,現在還陰着。系統沒有戳破她:“是因為和江冽互相表明了心意嗎?”
米丘睜開一只眼:“哎,是他向我表明了心意,不是我。我可什麽都沒說啊。”
系統:“……所以宿主的意思是?”
搖椅一停,米丘看着遠處将刀耍得格外賞心悅目的江冽,摸了摸眉梢:“我嘛……身為攻略者,怎麽可能會對男主……好吧,我承認我對他有點不一樣。”
她舉起兔子,勾起嘴角:“誰讓江冽是特別的呢,我動了那麽一丢丢的心思也是情有可原的吧。這樣……也不算給攻略者丢人啊。”
系統道:“沒人會嘲笑宿主。只是宿主是喜歡,還是……”
話音未落,江冽收刀回來。米丘站起來:“不說了,我還要讓他帶我去鎮上買糖呢!”
系統長長地嘆息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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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丘總覺得,和江冽敞開心扉後,日子也沒什麽不同。她以前雖然沉默寡言,但是自己有什麽需求江冽一聲不吭就能提前為她辦到,如今做回真正的自己,還沒等她開口江冽還是為她辦到,這讓想要“作一作”的米丘頗有種一拳打在棉花上之感。
而且更為關鍵的是,自從那天在房間裏“沖動”了一次之後的江冽,每次見到她就更加地守禮,好像他是條被栓起來的野狗,而她是塊一啃就碎的骨頭。
搞清楚,她可是能把野狗變成人的仙人!
米丘哼了哼。一早,兩人帶着驢子是後山吃草,江冽在旁邊練刀。她坐在木樁上,看着對方緊窄的腰在自己眼前亂竄,長袍飛舞露出修長的大腿,不由得将嘴裏的草葉嚼了又嚼。
突然,遠處傳來馬蹄聲。兩人擡眼看去,原來是少林寺的小和尚。
小和尚走得不快,因為他身後還帶着一匹馬和一頭騾。
米丘一驚:“小馬、小騾!”
小和尚下馬,對二人說正心宗的人趕到魔教後,只找到了殘垣斷壁。有人稱曾看到過二位,了怨大師算到他們兩個就在這裏,于是讓小和尚将一馬一騾送過來。
這個了怨真實算無遺策,米丘接過缰繩。這下家裏真成了動物園了。
小和尚欲言又止,米丘擡了一下下巴:“是不是了怨和尚還讓你帶什麽話?”
小和尚面色漲紅:“師父只讓小僧通知一件事:在二位消失的這段時間,焚炎神功的秘籍手抄本就在少林的事被傳了出去。有一看守藏經閣的長老一時被貪欲迷了眼,修煉了上面的秘籍,然後将其帶了出去,分成了好幾份。現在外面有好多修煉了殘頁魔功的武林人士。因為魔功并不完整,且他們都不如江施主心智強大,所以不到半個月,就會入魔殺人……”
米丘翻了個白眼:“我早就知道那本破秘籍是個不定時炸】彈!老和尚不把它銷毀,還要研究,這不是在考驗人性嗎?”
江冽擰眉:“了怨只說了這些嗎?”
“他是不是讓江冽出山,幫他找回秘籍?”
小和尚有些無地自容,搖了搖頭:“大師說……那些人困于入魔,一旦聽聞江施主還在的消息,一定會不管不顧地跑來找他,望二位萬分小心。”
米丘下意識地想到家裏的那本焚炎神功上半,也許對入魔有用。自從被江冽取出之後,對方竟然是看都不看一眼,如今若送到少林寺……
江冽倏然握住她的手腕,眼底沉沉:“告訴了怨,我們會小心。”
兩人回去的路上有些沉默。
按照米丘的性格,這件事誰捅的簍子,誰就去解決。她是什麽麻煩都不想沾身的。而且現在江冽好不容易從恩怨中脫身,靜心修養遠離紛争是最好的做法。
然而自從那晚之後,她也知道江冽有些事并非不知,只是不說。
他說自己是有好又壞,他又哪是一黑到底的蛇蠍心腸呢?
江向明、于若晴的墳就在不遠處,為“正義”而死,似乎是江家逃不脫的“詛咒”。
想到這裏,米丘猛地回神。下意識地甩掉這些晦氣。算了算日子,離離開的日子只剩下兩天了……最後的兩天,她只想平靜渡過。
晚上,江冽放完幾只動物,卻久久沒有回來。
她想到他曾經說過讓自己不要給他留燈的話,氣得咬牙切齒。
披上外袍,她提着燈籠燈籠順着腳印尋找,遠遠地,看到三只動物的黑影在水邊閑庭碎步,月光反射出白色的潋滟,隐隐能聽到水聲。
米丘加快走了幾步,那水聲一停。她瞬間明白了過來,這狗崽子為了躲她,竟然忍着寒冷在河中洗澡!
她大步走了過去,只在岸邊找到少許衣物,外袍不見了。水面還在波光蕩漾,留下細碎的月光。
米丘轉了一圈,沒有看到半個人影,想到自己這幾天像是一挑子熱,惱怒讓她面色漲紅:
“江冽,你不用躲着我!我知道你厭煩、恐懼我。口口聲聲說我是什麽仙人,其實私下把我當妖人,連靠近都不敢!我去你的!”
她眼角發紅,胸膛不住起伏:“我這就走,離開你的永樂村!”
她剛一轉身,身後的樹葉一響。後背倏然一涼,潮濕帶着力道瞬間壓彎了她的脊梁。
米丘的呼吸一窒,眼睜睜地看着一條白色的手臂若白蛇一般鎖住她的腰,濕冷的水滴浸透她的脊背,灼熱的溫度幾乎烤幹了薄薄的一層布料,熨帖着她的皮膚。
一滴水從身後落在她的頸側,流到胸膛裏,米丘打了個冷顫,一瞬間呼吸全亂了。
“別走……”
江冽的聲音沙啞,像是被擊碎的潋滟。
米丘深吸一口氣:“不走,等着你在這裏嫌棄我嗎?”
下巴被冰涼的指尖轉走,她迎上一個濕漉漉的灼】熱的吻。狗崽子有了經驗,幾乎吞掉她所有的呼吸,直到她的雙腿支撐不住,不得不揪住他的臂膀,然而手臂濕漉漉地滑,讓米丘徒勞地留下幾道抓痕。
江冽箍緊她的腰:“不是嫌棄……”
他的氣息微亂,将臉藏進她的脖頸裏,似乎生怕讓她看出一點端倪:“是不敢……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不能靠近你……我怕會再次做出逾禮之事。”
米丘半是緊張半是松了一口氣,差點忘了它不僅是個狗崽,還是個小古董。
如今體溫傳遞,她似乎也被灼得飄然,哼了一聲:“誰說必須要媒妁之言的?在我們那裏……只要你想就可以。現在,只有我說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