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其實,林翠壓根沒想跑。

她跟顧主任約好下午去化工廠,林翠不想在醫院門口碰到林家人,以免節外生枝。這才想趕緊離開。

但既然現在碰上了林母,林翠也不帶怕的。也就談不上什麽跑不跑的。

林翠轉身,盯着拉扯着自己胳膊的那只手,淡淡開口:“松開。”

她語氣淡然,似乎絲毫都沒有威脅的意思。

但林母卻突然想到了這兩天自己在這丫頭跟前吃的癟,那天被門框撞到的右邊肩膀又開始隐隐作痛。

她不由自主地松開了手。

放開手,林母又覺得沒面子,一時嚎叫起來,“你們大家快來看看呀,這就是我養的親生閨女!弟弟在醫院躺着,她看都不看一眼,就要跑了!”

“大家快來看呀,這個沒良心的死丫頭!”

這會兒下午一點多,不到兩點,這個時間段,北方縣城的大多數人們都在睡午覺。

但也有那精神抖擻的,或者有事不能睡午覺的,稀稀拉拉地散落在醫院附近。或是在等着什麽人,或者只是路過。

聽到林母的喊聲,大家都漸漸圍攏過來。

林母十分得意,喊得更是賣力。

“都來看看,這是我親生的閨女。生了個人形,卻沒長人心!親眼看着她弟弟被混混帶走,就是這位,就是她!”

林母伸出一根手指,指向林翠。

她不敢碰到林翠的身體,目光中好像淬了毒。

就好像她面對的不是自己的親生閨女,而是和自己有血海深仇的人。

林母本來還沒有恨林翠到這種份上。

可是昨天晚上,她被人喊到縣城,發現自己心肝上的兒子居然滿臉是傷,躺在醫院裏。林母的心都要碎了。

而在林父回家後,林母從林寶柱的口中得知:原來,兒子是有逃跑的機會的,只是林翠這個死丫頭,見死不救。還踢了混混頭子一腳。

林翠倒是跑了。林寶柱成了混混們發洩的對象。

林母當時殺林翠的心都有了。

後來林父從村裏回來,說林翠在家裏呼呼大睡,他叫了半天的門,林翠才醒來。更別提什麽過來照顧弟弟了。

林母對林翠的恨意就達到了頂點。

如果不是放心不下兒子林寶柱,林母都想今天上午沖到村裏打林翠了。

現在好了,在醫院門口碰到林翠,林母覺得一腔恨意總算是有了發洩的地方。

既然她打不過林翠,那就要讓林翠在大庭廣衆之下丢臉。

林母想得很簡單,女孩子都面皮薄,面對大家的圍觀和指責,不信林翠不低頭。

只可惜,她千算萬算,也沒有算出來眼前的二閨女早就換了芯子。

林翠還是那副淡然的表情,眉毛一挑,看着林母,問:“這些,都是林寶柱跟你說的?”

林母誤以為她心虛了。整個人氣焰上漲。

“咋的,你還想不承認?”

圍觀的人也聽明白了,此時都對林翠指指點點起來。

有人低聲議論,說林翠沒心肝的,說林翠不孝順的,有那嫉惡如仇的,氣得臉紅脖子粗,恨不得立時過來教訓林翠一頓。

林母更得意了。

卻聽林翠問道:“那林寶柱有沒有說,為了自己脫險,他讓我跟那幫混混走?”

這話一出,周圍一片靜默。

是他們聽錯了嗎?

一個男孩子,為了自己安全,居然讓親姐姐跟着混混走?這姑娘長得如此美麗,要是真的跟着混混走了,那結果會是怎麽樣的,用腳趾頭想都能想出來。

林母也愣住了。

這個,兒子倒是沒說。

兒子只是說,林翠眼睜睜地看着他被混混們帶走,并沒說別的。林母一點兒也不知道事情還有這一層。

但很快的,林母就為兒子找到了理由。

“你弟弟比你小,又是家裏的男丁,你保護他是應該的!”

林翠:“你的意思,我就該跟混混走?好把你的寶貝兒子換出來?”

林母沒說話。

臉上的表情卻表明了一切:她就是那麽想的。

林翠嗤笑一聲,想看傻子一樣看着林母。

被這目光刺激,林母脫口而出,“你一個丫頭片子,生下來就該為你弟弟考慮。別說是跟着混混走了,就是有再大的犧牲,越是你應該做的!”

“哦,是這樣——”

林翠拉長了腔調,仿佛在思考林母這話的正确性。

圍觀的群衆有人忍不住了,是個三十來歲的大姐。

她梳着齊耳短發,穿着白襯衣,灰色褲子,很有派頭的樣子。

走到林翠跟前,大姐扶住了林翠的胳膊,“小同志,你可別聽你娘瞎說。偉人都說過了,‘婦女能頂半邊天’,咱們身為女性,可不能妄自菲薄,不能被有心人所蠱惑。我們要看到自身的價值,我們的安全和男人的安全一樣重要。”

提到“有心人”,大姐往林母的方向看了一眼,指向性非常明顯。

林翠剛才不過是裝模作樣,沒想到會有人沖出來,跟自己說這麽一番話。

“大姐,我知道了,我記住了。”

在最初的驚訝過後,林翠如此說。

同時,林翠也對這個年代大家的熱心程度有了更深的體會。

街上碰到陌生人受到不公平的待遇,就是會有人挺身而出;看到陌生人需要幫助,也會有人伸出援手。

前者如眼前這位大姐,後者如劉大娘。

這是一個物資沒有那麽豐富的年代,卻也是一個充滿了人情味、充滿了溫暖的年代。

大姐拍拍林翠的胳膊,很欣慰的樣子。

林母很煩躁。

剛才她誤以為事情已經朝着對她有利的方向發展,沒想到卻突然竄出來這麽一個人。

真是半路殺出個程咬金。

太煩人了!

林母惱怒地瞪着大姐,質問:“這事跟你有什麽關系!見過管天管地,還沒見過管人家娘老子教訓閨女的!”

她就是一個潑婦,不講究什麽禮貌、也不講究什麽優雅,滿嘴噴糞,倒是叫那個大姐有點招架不住。

幾次試圖跟林母講道理,都被後者一句又一句、毫無章法的亂罵截斷了話頭。

這不就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

大姐剛剛挺身而出,這會兒林翠當然不可能不管。

林翠一把把大姐拉到自己身後,讓自己面對林母,一伸手卡住了林母的脖子。

亂七八糟的罵聲戛然而止。

林母驚懼地盯着林翠,沒有想到,在這麽多人面前,林翠居然敢跟她動手。

倒是大姐有些欣賞地看着林翠。

林翠:“閉上你的嘴。”

林母瞪着她,目光好像要噴火。卻真的不敢開口了。

林翠毫不畏懼,回看過去。

只是跟林母相比,她的目光顯得十分平和。

因為真是因為這種平和,讓人不由自主地相信,林翠說的每一個字,都會言出必行。

林母避開了視線。

林翠知道對方這是認慫了,她也不想繼續和林母糾纏,于是放開了卡着林母脖子的手。

林母大口喘氣,整個人往後躲。

好像生怕林翠反悔似的。

從林翠卡林母的脖子,到後者認慫,前後也不過一分多鐘的時間。太快了,快到大家都反應不過來。

此時,圍觀的人們都驚訝地看着林翠,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什麽好。

過了幾秒鐘,有人竊竊私語,“這姑娘也太狠了!”

“是啊是啊,那不是她親娘嘛!怎麽還跟親娘動手了。”

林母原本是覺得自己已經沒有什麽勝算,打算先離開,回頭聯合老頭子一起收拾林翠的。

可聽到大家的議論,她又來了精神。

也不知道她是怎麽做到的,兩行眼淚跟不要錢似的從她的眼睛裏流出來。

林母哇地一聲哭叫起來,整個人也萎頓在地。如喪考妣一般。

“親閨女打親娘,沒天理啦!我不想活了,我沒法活了!”

剛剛這裏就聚集了十幾號人,被林母這麽一喊,更是吸引來更多的人。

大家夥兒把林母和林翠,以及站在林翠身邊的大姐團團圍住。

後來的人問前頭來的怎麽回事,有熱心的就那剛才的事情說了一遍。

大家基本上現在都統一指責林翠,說不論如何,她也不該對親娘動手。

大姐挺身而出,不忍心讓林翠獨自面對指責。

“剛才,這位小同志,是為了保護我。你們如果責備,就責備我吧!”

林翠卻拉着了她的胳膊,對她笑了笑,示意自己沒事。

淡然的樣子,倒是叫大姐驚訝不已。

看年歲,這姑娘最多也就二十出頭,怎麽會有如此沉穩的心态?

反而是她這個癡長了十年的人不如這姑娘了。

大姐有些慚愧,也穩定了心神。

卻是站在了林翠跟前,維護之意非常明顯。

林母現在也不怕了。

有這麽多人站在她這邊支持她,她有什麽好怕的!

剛才沒有說完的話、沒有罵完的人,林母繼續拾起來,接着撒潑。

“你,對親娘動手,對弟弟見死不救,你還算是人嘛!啊?畜牲都比你強!當年我就不該生你,就該把你按尿盆裏淹死!也免得你長大了禍害家人!”

林翠簡直要笑了。

“哦,我禍害家人?舍出姐姐的林寶柱不禍害家人,重男輕女的你們不禍害家人,倒是我禍害家人了?”

她的語氣還是那樣平淡,就連反駁,都幾乎讓人無法察覺她的情緒。

仿佛她只是在陳述事實。

又是這樣雲淡風輕的樣子,林母就忍不住瑟縮。

她往後退了一步,讓自己靠近人群。身後的人們,好像形成了一堵牆,可以讓她背靠着依賴。

“就是你禍害家人!你弟弟差點讓打殘,知不知道?你就那麽走了,不管不顧地走了!”

“別說是你親弟了,就算是一個陌生人,你也不能不管吧?”

林母看向衆人,問道:“大家說說是不是這麽個理兒?”

林母能說出這麽一番話,倒是讓林翠有點驚訝了。

林母似乎突然有了腦子,知道拉着大家跟自己站在同一條戰線上了。

而大家的反應也證明林母這話還是有效果的。

換位思考一下,如果他們遇到啥危險,難道不希望有人挺身而出、幫自己一把嗎?

大家的眼神又變了。

有人高聲支持林母,還說社會上就需要見義勇為的人。

更何況,遇到危險的,還是親弟弟。

林母十分得意地看着林翠,就差把“活該”兩個字寫在臉上了。

就在這時,就聽見有人喊了一句:“她沒有不管!”

衆人又是一驚,紛紛回頭看去,就見一個二十三四歲的女公安正快步走過來。

白色上衣,深藍色褲子的制服,把女公安整個人映襯得英姿飒爽。

公安來了,大家由自主地紛紛讓開一條道路。

女公安徑直走到林翠面前,露出一點笑意,說:“你好,還記得我嗎?”

林翠當然記得。

她也笑了,“小陳公安,您好,咱們又見面了。”

昨天林翠去報警,接待她的就是這位姓陳的女公安。

陳公安對待她态度溫和,林翠對她很有好感。

小陳公安點點頭,算是回答,轉身面對大家,說道:“昨天,這位女同志去我們所裏報警,是我接待的。後來我同事出警,這才救下了林寶柱。”

同事回去以後跟她說起全過程,所以,小陳公安對整件事情可以說是非常清楚。

原來是這樣!

小陳公安又看向了坐在地上,撒潑到一半被迫停止,顯得有點滑稽的林母,說:“您就是林寶柱的母親吧?我可以作證,如果不是這位女同志,您的兒子可沒有那麽快獲救。”

話說到這裏,事情已經很明顯了。

林翠不僅沒有袖手旁觀,反而去了派出所報案。而如果不是林翠,說不定林母心心念念疼愛的兒子現在都沒有被救出來呢。

林母傻了眼。

她萬萬沒有想到,林翠居然會去派出所報警。

林母沉默下來,圍觀的群衆卻不想沉默。

“看來這位嬸子是冤枉閨女了!”

“可不是冤枉了!多好的閨女呀!”

夠聰明,知道自己先全身而退。

也夠負責。全身而退之後,林翠并沒有選擇直接離開,而是去報警。

“她弟弟得救,也得給她記一份功勞吧?”

這話,是在問小陳公安。

小陳公安差點兒就要點頭了,但想起同事的囑咐,還是忍下來。

她說:“具體怎麽樣,還是看所裏的安排。我也說不好。”

衆人紛紛點頭,“對對,還是得聽公安領導的。”

這個身份,有一種天然的、讓人信賴的濾鏡。

小陳公安一來,算是給這場當街發生的鬧劇定了性。

事情已經非常清晰明了。

大家就說讓林母給林翠道歉。

“當娘的做錯了也不能當什麽事都沒發生。冤枉了自己閨女,那就得道歉。”

林母本來見到形勢急轉直下,還想悄悄溜走呢。

只可惜她的意圖還沒有被付諸行動,就被圍觀的群衆察覺了。

有人擋在了林母跟前,讓她跟林翠道歉。繼而有越來越多的人擋在她面前。

最開始,林母想要利用的輿論力量,現在反而成了阻擋她溜走的力量。

小陳公安和之前給林翠說話的那位大姐也走過去,攔住了林母。

大姐說話一套一套的,“犯了錯,就要承認,就要補救。這位嬸子,您不能裝作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這樣的思想要不得。”

林母……

可惜她現在也不敢說什麽“這不關你的事”之類的話了。

畢竟有公安在這裏。

雖然是個年輕面嫩的,那也是公安呀!

林母讪笑着說:“哎呀,我一開始也不知道,不是故意的。那個,我以後不這樣了還不行嗎?”

大姐十分執拗。

“以後是以後。現在您錯了,就是得道歉。”

林翠靜靜地聽着,同時也在觀察着大姐。

只看大姐一身打扮,再加上說話的口吻,感覺像是一個當領導的。就是不知道是什麽職位,在哪個單位。

林母還是支吾着,不想道歉。

小陳公安吓唬她:“要不然,跟我回所裏,給您好好做一做思想工作?”

林母秒慫。

“別別別,我道歉,我道歉還不行嘛!”

好漢不吃眼前虧,林母倒也利落,走到林翠跟前說對不住。

“娘沒想那麽多,冤枉了你,對不住了。”

林翠只是淡淡點頭,沒說什麽。

道不道歉的,林翠還真的沒太大期待。畢竟林母的道歉不真心。

人思維的改變,是一個長期而緩慢的過程。先必須過幾道關口,或是遭逢大變,或是知識上見識上突然的躍升。

而這幾種,都不可能在林母身上出現。

林母此時的道歉,不過是迫于壓力罷了。沒什麽實際意義。

林母見到林翠這樣的神情,火氣蹭蹭往上冒。

她還想咋的,自己都道歉了,還這麽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就好像自己這個當娘的多對不起她似的。

如果沒有圍觀群衆在,尤其是如果沒有這個女公安在,林母就要再鬧一場了。

可現在她不敢。

她轉頭問小陳公安,這樣行不行。

小陳公安其實并不滿意,不過暫時也只能這樣了。

點點頭算是回答。

林母灰溜溜地走了。

快步走到醫院門口,林母回頭看去,卻見林翠正跟女公安和那個多管閑事的女人說話。

林母聽不到她們說話的內容,但從表情上看,幾個人聊的還挺熱烈。

這個死丫頭!

倒得意上了。

林母覺得今天自己什麽都沒有做錯。

閨女就是沒有兒子金貴,閨女就是該為兒子犧牲。

那幫人,包括那個女公安,都是一腦子漿糊。一點兒不知道事兒。

跟林翠那個死丫頭一樣,糊裏糊塗的。

*

林翠并不在意林母的想法。

經過剛才的事情,她對小陳公安的印象更好了,而對于挺身而出維護自己的那個大姐,更是起了結交的心思。

幾個人說了幾句話,小陳公安說有事先走,林翠就說要謝謝大姐,想請她吃飯。

話出了口,林翠才想起來,自己的口袋比臉都幹淨。

于是讪笑着說:“那個,不過這幾天不行,等過幾天,大姐,我一定請你吃飯。”

大姐擺擺手,“我也沒做什麽,不過就是說了幾句話而已。而且歸根結底,其實是你保護了我。”

想起林母那潑婦樣子,大姐都覺得一陣陣地牙碜。

如果不是林翠當時出手,說不定林母還在糾纏她呢。

大姐擅長給別人開會,也擅長圍繞一件事情、一個論點擺事實、講道理。

但她是真的不擅長潑婦罵街。

如果剛才那種情況繼續下去,吃虧的肯定是她。

林翠笑得十分真切,緊緊握住大姐的手,說:“這件事其實是我連累您了。不過,一看您是爽朗性子,我也就不提了。反正都記在心裏了。”

這話說得很是暖心,大姐也笑起來。

兩個人又聊了一會兒,大姐覺得跟林翠十分投緣,越聊越是舍不得分開。

還是有人過來問時間,大姐低頭一看手表,才突然像想起什麽似的,哎呀一聲,說:“快上課了,我得趕緊回去!”

林翠心頭一動,忙問大姐在哪裏工作。

“我就在縣城一中。那個,小林同志,咱們下回再見。”

“行,再見,您慢走!”

林翠揮手,目送着大姐離開,唇邊顯出淺淺的酒窩。

縣城一中啊,那不就是林寶柱上高中的學校?

林翠回頭看了一眼醫院的方向,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

*

這場鬧劇終于算是告一段落,時間肯定有點趕了。林翠急匆匆往化工廠的方向走。

緊趕慢趕,總算是沒有遲到。

按照上午顧主任的指引,林翠來到宣傳部辦公室的時候,距離上午約定的時間還有十幾分鐘。

辦公室牆上挂着的挂鐘滴滴嗒嗒地響着,顧主任卻不在辦公室。

有熱心的同志問清楚林翠的來意,然後說顧主任被副廠長叫走了,讓她等一會兒。

林翠乖巧地站在一旁,很守規矩的樣子。

其實一雙眸子在不動聲色地觀察着周圍的環境。

這是一間不算大的辦公室,有五張桌子,而身為宣傳部的一把手,顧主任的辦公桌最靠裏,挨着窗戶,視野也是最好的。

林翠狀似随意地往辦公桌上掃一眼,正好看到了攤開的筆記本。

上面零散地記錄着幾行字。

林翠的視力很不錯。

把那幾行字看了個清清楚楚。

她心頭忽然一動。

就在這時,顧主任回來了。

看到林翠,他點點頭,算是打招呼。但林翠分明看到,他的臉色不太好。眉頭也緊緊皺着。

她假裝沒有注意到,笑盈盈叫了一聲“顧主任”。

顧主任也沒多話,稍微把桌子整理了一下,合上攤開的筆記本,帶林翠去了人事科。

穿過半個樓道,人事科樓道的另一頭。

裏面四五個人正在工作。

有人擡頭看到了顧主任,便開口打招呼。

顧主任指一指身後跟着的林翠,說:“這是我一個親戚,想參加這次招工。怎麽樣,老陳你照顧一下?”

被叫做老陳的人視線越過顧主任,看向林翠。

林翠知道,該自己上場了。

于是上前兩步,臉上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來,“您好,我叫林翠,很高興能跟您見面。”

她估摸着這個老陳是人事科的什麽領導,但沒有得到确實的答案之前,她也不敢亂叫。幹脆就模糊化,直接稱“您”。

老陳嗬一聲,調侃顧主任,“你啥時候有這麽個水靈的親戚?這個長相,倒是很适合去你們宣傳科!”

宣傳科顧名思義,就是搞宣傳的。包括對內宣傳,和對外宣傳。

代表着化工廠的形象。

宣傳科的幹事們也都可着五官端正這個标準找。

但眼前這個姑娘,可長得太漂亮了。超出标準許多。

顧主任哈哈一笑,“什麽親戚你就別管了,反正是正經親戚。我們宣傳科要招人,不也得通過你老陳嘛!你呀是我的領導,卻不求到你頭上來了?”

其實宣傳科和人事科是工廠裏兩個不同的科室,顧主任是宣傳科主任,跟老陳同一個級別。還真說不上誰是誰的領導。

只不過,大家都喜歡聽好話。老陳顯然也不例外。

林翠就看到老陳的臉上綻開了一朵花。

老陳:“都是一個廠的,咱們也共事這麽多年了,你可別害我啊!”

顧主任梗着脖子,“咋了,我說得是實話!”

哈哈哈!

老陳笑起來。

氣氛頓時活泛了許多。

林翠心想:這個顧主任也不像劉大爺說的不好相處嘛!還是挺講究說話的藝術的。

不過想想也是。

沒有幾把刷子,也做不到科室主任的位置上。

尤其是宣傳科。

裏裏外外的,都得跟人聯絡。要真是那種木頭性格,悶悶的,傻傻的,還真做不了這個活。

正亂想呢,就聽見老陳叫自己。

林翠哎一聲,笑吟吟地走向桌子。

老陳攤開一張印有表格的紙,讓林翠填寫相關信息。

林翠看到這張紙大半邊的表格已經被填滿了,粗淺估算,也有十三四個人已經在上面報了名。

一整張紙,也就剩下最後的五六行是空白的。

如果她再晚點來,恐怕這張表上沒有她填寫的位置了。

而從劉大爺那裏得到的信息是,招工還沒有開始。

林翠一面填寫,一面暗暗後怕:要不是自己早晨追上顧主任,恐怕這一次自己就和這次招工機會擦肩而過了。

填好表,林翠雙手拿着,恭恭敬敬地交還給老陳。

老陳跟顧主任在那裏正聊,說什麽下個月的“技術比武大會”之類的。

林翠走過來,兩個人就停止了談話。

“哎吆,小同志有一筆好字啊!”

老陳毫不吝啬贊美。

顧主任也湊過去看,贊同地點頭,“字是不錯。”

“哪裏哪裏,您兩位謬贊了。”

林翠臉上一派謙虛。

心裏卻想起了,自己初中的時候,在無數個因為青春期內耗而無法睡眠的夜裏,無人可以幫她排解。跟奶奶說,奶奶也不懂,不過讓老人家多擔心罷了。

于是,林翠便會走出卧室,走到那一方小小的客廳裏。

拿出紙筆和字帖,安安靜靜地在桌子上臨帖。

深夜裏,萬籁俱寂。

字帖和紙筆陪伴着她每一個孤獨的夜晚。

也因此,林翠練出了一筆好字。

幾十年後,當手寫逐漸消失在日常生活中,取而代之的是咔咔的鍵盤聲,林翠的一筆好字,在讀完大學以後,仿佛就沒有了用武之地。

如今聽到久違的贊賞,林翠還有點小激動。

只是國人都崇尚謙虛,她把這激動壓制住了。

不過,林翠卻看到顧主任看到她的字以後,那驟然發亮的眼睛。

離開人事科以後,顧主任再次問起林翠的字,就顯得毫無懸念了。

林翠再一次表示謙虛,并且說:“好好練字的話,其實誰都有可能寫出一筆好字的。”

這話引起了顧主任的共鳴。

“就是這話!只是那幫人,個頂個地懶,讓他們練字,就跟要害他們似的。”

林翠猜測,顧主任說的是宣傳科的人,也是他的手下。

她很聰明地保持沉默。

臨分手的時候,林翠才像是無意中想起來,提到自己會寫稿子。

“就還挺擅長什麽宣傳類的稿子的。”

一改剛才的謙虛,林翠很有些王婆賣瓜的意思。

她是這樣想的:兩位領導,尤其是顧主任,已經看到了她寫的字,所以即便她再謙虛,也不會有損她的字的好壞。但寫稿子就不一樣了。

顧主任還沒有看到過她寫的稿子,這個時候,就要盡力誇自己了。

否則,機會從哪裏來呢?

跟林翠設想得一樣,聽她說會寫稿子,顧主任的眼神比剛才還亮,跟燈泡似地發着光。

“那不是正好對口了嘛!”

林翠一聽有門,連忙問這次宣傳科招不招人。

顧主任:“本來是沒打算招的,不過,如果有特別優秀的人才,破例也不是不可能。”

林翠聽到過一模一樣的話,不過上次是劉大爺轉述的,這一回,卻是聽顧主任親口說的。

同樣的話,含義卻大不相同。

顧主任告訴劉大爺的話,很官方。不過是敷衍外部人員的幌子——那個時候,林翠還是外部人員。

現在就不一樣了。

顧主任分明在暗示林翠:好好表現,大有可為。

“顧主任,要不,您給我個題目,讓我寫寫看?”

林翠想着在宣傳科辦公室看到的顧主任攤開的筆記本上記錄的幾個任務,這樣說道。

顧主任沉吟着,狐疑地看着林翠。

他雖然沒說話,但林翠看出來他內心的懷疑。

想了想,再一次提議,“如果您怕洩露什麽機密,也可以随意找一個題目讓我寫。會盡快把稿子交給您,到時候您批評指正一下?”

林翠這麽說,倒是叫顧主任有點不好意思了。

他擺擺手,說:“也沒啥機密,咱就是個普通廠子而已。”

話雖然這麽說,他卻是提了個題目,“你就以農忙季節寫一篇宣傳稿吧。你家在農村,寫起來也熟悉。”

對于自己的出身,林翠也沒瞞着。才去人事科的那一段短短的時間裏,她就用簡短的語言跟顧主任說了一下,包括出身農村,包括家裏有一個姐姐,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林翠都說了。

還說了自己特別想在縣城找一份工作。

顧主任這個題目是臨時想的,跟林翠在他筆記本上看到的一點兒都不沾邊兒。

林翠點點頭,爽快答應了。

還不忘誇贊顧主任,“多謝您體恤,确實農村題材對我來說更得心應手一些。”

“那行,你寫完了,就盡快給我。”

林翠知道,這就是在下逐客令了。她深深地給顧主任鞠躬,站起身來問今天下午顧主任還在不在廠裏。

顧主任:“你不會是今天下午就能寫完稿子吧?”

林翠沒把話說滿,只是說自己想要試一試,如果能寫完,就趕着下午給顧主任送過來。

顧主任:“行行。”

等林翠走後,他望着對方的背影,搖了搖頭。

年輕人啊,就是容易說大話。

寫稿子可不是像一般人想得那麽簡單。

一篇稿子出來,上面的字大家都認識,但是怎麽才能把稿子寫得有新意,讓人眼前一亮,就是一門學問了。

別說是林翠這個以前沒有進行過相關方面的修煉的人,就連他這個從業多年的人,這回不給難住了麽!

想起副廠長昨天下的任務,顧主任忍不住一陣焦頭爛額。

但,話說回來,假若這個叫林翠的年輕姑娘,真的有兩把刷子呢?

說不定,她就是破局的那枚棋子呢!

顧主任的心思很複雜,一會兒覺得有希望,一會兒又覺得沒有希望,一切都只是自己的美好願望。

再說林翠,往大門口走的時候,她整個人是雀躍的。

雖然顧主任現在還沒有完全相信她,但林翠自己知道,這個工作她已經有了八成勝算。

至于剩下的兩成,一成是告訴自己不要驕傲,另外一成,就是上天的安排了。

畢竟,謀算得再嚴絲合縫的事情,也難保因為什麽突然狀況産生變故,最後結果不能盡如人意。

那她無法控制了。

所謂“盡人事、聽天命”就是這個意思。

路過大門口,林翠走進門衛房,鄭重其事地感謝劉大爺。

劉大爺倒是有點意外,“你說,你已經報上名了、顧主任還給你留了任務?”

林翠點點頭,“我想趕緊找地兒寫稿子去。如果寫得好,說不定就有戲。”

還是那個習慣,跟別人說的時候,林翠并沒有把話說滿。

但是在劉大爺看來,這樣已經很好,很出人意料了。

他真心地朝林翠豎起大拇指。

林翠:“這都多虧了您,如果沒您,我都不認識顧主任,也不知道宣傳科、人事科的門朝哪邊開呢!”

劉大爺笑起來,十分受用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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