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護士走後,林父原本就不算好看的臉色,更是黑得跟鍋底一樣一樣的。

他看了躺在病床上的兒子一眼,站起身來往外走。

林母問他去哪裏。

林父沒好氣地說:“你不也聽到了?讓去交費呢。”

林母:“不是住院的時候剛交過?”

林父很不耐煩,“我哪裏知道!”

護士讓交,他也不能不交。只是心裏實在難受。

一分一分的錢,攢下來不容易,花出去卻如此輕易。

林父出去以後,林母才撇撇嘴,跟兒子說:“你看看你爹,跟我發什麽火啊。”

林寶柱不說話,他渾身疼得厲害,壓根顧不上爹娘的言語官司。

再說了,即便他能顧上,也覺得這事兒跟自己沒有什麽關系。

在林寶柱的心裏,這世界上萬事萬物,就沒有什麽比得上他自己重要的。

林父肉疼地交了費,轉身依依不舍離開繳費窗口,低頭仔細辨認收費清單上的明細。

越看,越是心疼。

這不跟燒錢一樣嘛!

如果林翠在這裏,簡直都要笑死了。

現在的住院費用,跟幾十年後相比,那簡直就是九牛一毛似的。只是林父從來都是個鐵公雞,只曉得往匣子裏摟錢,舍不得往外花。

也就是林寶柱,但凡換了第二個人,哪怕是林母,他都舍不得花這個錢。

看着林父離開的背影,負責繳費的同志輕嗤一聲。

坐在他對面的人伸過脖子,問道:“還是那家人啊?”

“可不就是他們!”

“我看他們也不像是有錢的樣子,怎麽不帶着兒子出院呢?”

住在醫院裏,一天天的都得花錢。他們又都是農村出身,住院的所有費用都要自己花,不能報銷的。

“可說呢?就他兒子那點兒傷,回去養一養,估計不到十天就好了,非住在醫院。又花錢,又占用公共資源。”

“嗐,住院那一天,接待他們的醫生就是這樣跟那家人說的。你知道那家人咋說的?”

“那老兩口說了,兒子是他們家三代單傳的寶貝疙瘩,傷成這樣,祖墳裏的先人們都要死不瞑目了。”

“哈哈哈!”

“那個兒子龇哇亂叫,說疼得快死了,爹娘心疼的不行,說啥也要住院。醫生一開始還好言相勸,後來發現這家人就胡攪蠻纏,一點兒道理聽不進去的!醫生也不管了。”

就任由那家人鬧去呗,反正他們自己花錢。

“啊,原來是這樣!那既然自己選擇了住院,現在到交費的時候,又心疼成那樣!”

“可不是!簡直不知道這家人是怎麽想的!”

林父聽不到這些議論,他黑着臉往病房走。

回到病房,林父黑着臉對林母說:“明天上午,你自己照顧兒子,我回一趟村。”

林母下意識問幹啥。

“家裏用錢的地方多!本來錢想攢着給兒子蓋房、娶媳婦兒的,現在寶柱被林翠那個死丫頭害成這樣,還不知道最後得花多少錢呢!”

說這話的時候,林父特意壓低了聲音,不想讓兒子因此有什麽心理負擔。

只可惜病房太小了。

不僅小,裏面還放着三張床,所以留給林家人的空間并不大。

林寶柱把這話聽了個清清楚楚。

他也不覺得有啥。

他渾身疼,真的很疼。

回到村裏,萬一突然昏厥,甚至更嚴重的情況咋辦?

村裏的赤腳醫生也處理不了呀。

躺在醫院裏,萬一有個什麽,醫生也好直接救助。

身為家裏三代單傳的男丁,林寶柱對自己的身體特別寶貝。

在他看來,這不單單是為了他自己,也是為了整個林家。

林寶柱更感興趣的是林父接下來的話,他來了精神,身上的傷好像也不疼了。

蹭地一下,利落從床上坐起來,好像嗅到葷腥的野獸。

“爹,您是要張羅林翠的親事?”

自從林翠撂下他獨自逃跑,林寶柱對這個二姐僅有的一點點親情,也都消失殆盡。

表面上若有似無的尊敬,更是沒有了。

林父一點兒也不覺得自己兒子直接稱呼林翠的名字有什麽不妥。

他點點頭,說:“确實得去了。上回你娘那個蠢貨,把事情給說死了。”

說着,林父狠狠地瞪了林母一眼。

林母瑟縮一下,求助地看向林寶柱。

只可惜,林寶柱的全副精神都在林翠的婚事、以及由婚事帶來的彩禮上,哪裏有多餘的精力看林母的眼色。

他整個人肉眼可見地興奮起來。

“爹,還是之前說的那個數嗎?”

伸出右手的5個指頭,盡力張開,林寶柱眼睛裏冒着貪婪的光。

林父點點頭,“應該差不多!”

他對自己無比自信。

只要自己出面,跟對方有商有量的,彩禮肯定還是原先說的那個數目。

其實,林父并不想去。

地裏還有那麽多活,兒子還得照顧,林父覺得家裏的所有的壓力,似乎都擔在他的肩膀上。

都怪這個蠢女人,太不頂事了!

林父又瞪林母。

林母低着頭,沒說話。

她也很委屈啊。

上次去那家,她就是按照老頭子教的方法說話的,不說完完全全可丁可卯,最起碼大的方向是不變的。

可是不知道為什麽,那家人偏偏就提出要降彩禮。

人家就是那麽想的,就是那麽說的,她也不過把那家人的話原原本本轉述給老頭子,她有什麽錯!

不過,話又說回來,老頭子比她厲害,估計去了能有好結果。

林母瞅了瞅旁邊的床位,發現床上的病人正背對着她們這邊躺着,像是睡着了。

她湊到林父身邊,低聲問:“如果彩禮能談妥,咱們真的要用那個辦法嗎?生米煮成熟飯?”

林父:“那不然呢?”

林母沉默了一會兒,到底是點了頭。

她算是看出來了,林翠那個死丫頭完全轉了性子。

林翠能親眼看着弟弟受氣,自己逃跑,還能在那麽多人面前,讓她這個當娘的沒臉。她這個當娘的,還有啥于心不忍的?

用林翠換彩禮,給兒子蓋房娶媳婦,也算是林翠這個當姐姐的對弟弟的補償了。

林母并不覺得,林翠後來去報警是一種補救。

雖然那麽多人在醫院門口勸她,她也跟林翠道了歉,但是,她心裏原來是怎麽想的,現在還是怎麽想。

反正她不領情的,寶柱也不必領林翠的情。

只在幾分鐘內,林家人幾句話來回,林翠的婚姻仿佛就這樣被決定了。

病房裏的林家人并沒有發現,有人靠在外面的牆壁上,正凝神精氣地聽着。

林寶柱的病床靠着牆,為了照顧他方便,林父和林母也都坐或站在床邊。

所以他們雖然說話的時候壓低了聲音,但談話的內容還是被外面的人聽了個七七八八。

林甜靠着牆壁,目光不斷閃動。

各種情緒在她的眼睛裏交彙,最後歸于一片沉寂。

聽到病房裏的談話聲停止,林甜又等了一會兒,這才露出些笑模樣來,走到門口,甜甜地喊一聲娘。

進病房來又乖巧喊爹,然後走到病床邊,問道:“小弟,你覺得怎麽樣,有沒有好一點?”

林寶柱沒好氣。

“你不是出去給我買好吃的了嗎?怎麽兩手空空就回來了?”

他也服了自己這個三姐了。

早晨不到6點,林甜就說要出去給他買早點,林寶柱還挺高興的。他早就想吃縣城的包子油條豆腐腦了。

他就滿懷期望地等啊,等啊。

等了大半天!

等到現在都快吃晚飯了,林甜才回來。

林寶柱對待家裏的三個姐姐的态度沒什麽分別,說話的時候都是頤氣指使,搞不好別人以為他家有皇位要繼承,他就是那個即将要登基的太子。

跟林甜說話的時候也是這樣。

并沒有因為林母喜歡林甜,态度上就有所分別。

林甜眼中閃過一絲厭惡,只是轉瞬即逝,很快就被她掩飾過去。

再擡起眼睛,已經是一臉歉意。

“實在是對不住呀,小弟。”

林甜一上來就先道歉,聲音軟軟柔柔的。

接着,她解釋道:“我本來是想給你買油條豆腐腦的,排隊的時候,聽到身後有人說附近有一個很厲害的中醫,看外傷更是一絕,那人說是藥到病除。我看你疼得厲害,心裏着急的不行,于是拉着那人問了地址,就趕過去了。”

她抹了一把額頭,好像皮膚上真的有汗水似的。

“中醫住的地方并不在縣城,在很遠的一個山裏,我大半天才到了哪兒,再從那裏回來,這才晚了。實在對不住啊,小弟,耽誤你吃早飯了。”

林甜人如其名,平時說話的語氣特別甜。

但當她心情低落、或者表現出心情低落的時候,說出的話就特別有感染力。

尤其現在,林甜一雙大眼睛裏頭溢滿了淚水,一下子讓人看了就覺得不忍心。

隔壁床的大娘不知道何時醒來了,轉過身聽了一會兒,也忍不住替林甜說話。

“我說這個小夥子,你姐姐是真的心疼你啊,你就不要再責怪她了。”

林甜出現的那一刻,林母才想起來三閨女已經大半天沒有出現了。

她本來心裏有氣,覺得林甜一點也不知道照顧弟弟。

現在聽林甜解釋原因,林母的氣消散了。

“好孩子,還是你心疼你弟弟,比林翠那個死丫頭強多了。”

林母走過去,輕拍林甜的後背,目光中都是贊許。

林甜脊背僵硬了一下,很快強迫自己松弛下來,扭頭對林母說:“到底是我不好,沒有及時回來。”

林父對林甜的經歷并不關心,他只是對那個中醫感興趣。

“那個中醫怎麽說?”

林甜揉了揉眼角,十分懊惱地嘆了一口氣。

“我去的不巧,人家老中醫去省城兒子家裏了。我沒見着。”

見林父臉色又要黑,林甜連忙補充,“不過,我跟那家人說好了,過幾天再去一趟。無論如何,我也要見着那個老中醫,讓他給小弟裏裏外外地調理一遍。”

“小弟可是咱家唯一的男丁,身子多金貴呀!”

後面這句話,可就說到了林父和林母的心坎裏。

也讓兩個人對林甜的不滿徹底消失。

望着兩個人逐漸柔和下來的面容,林甜暗松了一口氣。

她當然不是去找中醫了,剛才那番話完全是扯的。

林寶柱何德何能,值得她到處奔走?

她今天去找自己那個好朋友了。

昨天夜裏,跟着林父林母來縣城的路上,林甜就想好了對策。

讓她伺候林寶柱?那絕對是不可能的。

倒是可以借着這個機會和朋友放松一天。

今天她過得真太開心了!

林甜想着今天的經歷,聽到林母問她吃飯沒,她說:“沒呢,我沒胃口。小弟傷成這樣,我吃不下。”

說着話的時候,林甜抹了一下嘴角。

應該沒有油漬吧?

回想起那一桌子豐盛的晚餐,已經吃到嗓子眼的林甜,還是忍不住咽口水。

*

第二天,林翠起了個大早。

發現林家人還是沒人回來。

林翠都覺得好笑。

昨天,在醫院門口,她跟小陳公安聊天的時候,從對方的嘴裏得知:林寶柱的傷根本就不重。

小陳公安原話是這麽說的,“就那點傷,即便是個細皮嫩肉的姑娘,恐怕也可以輕易忍下來。”

說這話的時候,小陳公安似乎已經忘記了,自己也是個姑娘,只比林翠大一兩歲而已。

林翠覺得,小陳公安就是那種細皮嫩肉的姑娘。

小陳公安還說,她同事救下林寶柱,把後者帶回派出所進行例行詢問之後,本來讓林寶柱直接回家的。

“是他本人哭着喊着要住院,還請我同事給村裏打電話通知他家人——哦,就是你的爹娘。”

小陳公安大概是剛剛入行,還沒有完全學會隐藏情緒,說着話的時候臉上有淡淡的不屑。

林翠于是對林寶柱的厚臉皮更多了一層了解。

不止厚臉皮,他還自私。

兩種性格在他的身上相輔相成,互為依仗。

共同造就了林寶柱這麽個三代單傳的根苗。

而林寶柱不主動提出出院,林父和林母更不會強迫他出院了。他們舍不得那個寶貝疙瘩。

不過這樣也好,林翠這幾天能在家裏逍遙自在了。

雖說林家人即便在家,也不會對她造成實質的影響,但畢竟那幾張嘴臉實在令人厭惡,林翠能少看一秒,還是希望能少看一秒的。

洗臉刷牙收拾屋子,這一系列的活,林翠做得行雲流水。

早飯給自己煎了兩個雞蛋。

林翠舍得放油,兩個雞蛋煎得油香油香。也不放什麽調料,只細細撒上一把鹽,就已經噴噴香了。

她還熬了小米粥。

雞蛋出鍋的時候,小米粥也正熬好。

要不說這年代的食材好呢!

最多也就半個鐘頭,小米粥就熬出了米油,放着不過幾分鐘晾一會兒,粥的表面積結了一層皮。

林翠就喜歡吃這一層油皮。

以前,她跟在爺爺奶奶身邊的時候,每次熬好小米粥,奶奶都回特意晾一會兒,就為了結成這層油皮給林翠吃。

自然而然的林翠就想起了爺爺奶奶。

林翠吸了吸鼻子,告訴自己不要做無謂的思慮。

一來,正如她穿過來的時機和原因無跡可尋,同樣的,怎麽才能回去、在什麽時間能回去,也是無跡可尋。

二來,爸爸雖然對她這個親生女兒不咋地,但對爺爺奶奶還算孝順。對此,林翠猜想,自己的身上大概是有媽媽的影子,爸爸看到她,就像看到了和自己分道揚镳的那個女人。心情能好才怪。

長大以後,林翠也不再糾結這個,只要爸爸對爺爺奶奶好,她就放了心了。

所以,在書中世界的林翠,并不擔心爺爺奶奶的生活。

也許沒了自己的拖累,爺爺奶奶和爸爸的關系反而更近一層呢,反而更融洽呢。

林翠埋頭喝完碗裏的最後一口粥,洗幹淨鍋碗瓢盆,出門去找江午。

路上她還想着,別江午正好不在。

不過她今天運氣不錯,恰好在江午臨出門前碰到了。

聽說了林翠的來意,江午一點磕巴都沒打,立刻答應了林翠的請求。

倒叫林翠有點不好意思了,“那個,你不用跟你爹娘商量一下嘛?”

其實,她的意思是,希望江午認真考慮一下。

和江午接觸的不是很多,那也不算很少了。尤其是那天兩個人擠在一輛自行車上一路交談,讓林翠對這個憨厚的小夥子有了更深的了解。

人家憨厚老實,林翠就更加不想欺負老實人。

所以她想的是先把所有的話都說清楚。

“我先給你說明白,林家人肯定會很知道的,我也是趁着着他們現在在醫院回不來,才想着辦這事兒。但他們終究會回來,也會知道這件事情。到時候找上你大伯,繼而找上你……”

剩下的話,林翠沒有再說下去。

因為,江午已經騎上自行車,回頭朝她看過來,“走啊,咱們現在就去!”

都未來嫂子了,都是自己人。為自己人擔點風險,怕什麽的。

再說了,自己的大伯是村長,林家人不敢咋樣的。

江午甚至覺得,林父林母連鬧都不敢鬧。

都是一個村住着,誰不了解誰呢?

林母就是個愛咋呼的,對家裏閨女不咋地,對外人卻好得很。

林父也差不多,見了外人三分笑,見到閨女臉黑沉。

他兩本質上是一種人,俗稱窩裏橫。

對待家裏的親人,尤其是不被他們待見、還懦弱的人,他們常常是想怎麽欺負就怎麽欺負。

反而是對待外人,他們倒是能做到禮貌對待。

林翠跟江午的想法差不多。

她也知道林父林母是窩裏橫,可是畢竟牽涉到別人,林翠還是想把話說明白。

江午這樣一頭紮進去,要幫她的忙,林翠心裏真是暖暖的。

她再一次想:如果林寶柱能跟江午一樣,她一點也不介意把他當成親弟弟。

但是不可能。

不說天生因素,就林父林母那個德性,放天上的神仙下凡,也能讓他兩教養成個壞種。

兩人很快來到大隊部,一看,村長果然在裏面,正低頭在一張紙上劃拉着什麽。

江午沖進去,大大咧咧叫一聲大伯。

江村長擡頭見是侄子,就先有點不高興。

“你又不好好上工!”

對待這個侄子,江村長簡直是恨鐵不成鋼。

他跟弟弟感情很好,自江午出生後,江村長就把江午當成自己兒子一樣疼。

正因為太過在乎,他就越發不能容忍江武一天天吊兒郎當、不務正業。

江午撓撓頭,有點發怵。

不自覺地回頭看林翠。

林翠對他點點頭,眼神中都是鼓勵。還對他翹起大拇指。

江午渾身上下頓時充滿了勇氣,往前一步,勇敢地站到了江村長跟前。

他這一步,跨度太大,大.腿根頂上了桌子,桌子一陣輕微搖晃。

江村長皺起眉頭。

“你這是要做什麽!毛毛躁躁的,成什麽樣子!”

“大伯,我今天來是想求你一件事。”

江村長:“叫村長。”

江午:“江村長,能不能把林翠的工分折算成錢,給她?”

江村長皺起眉頭。

林翠适時走進來,禮貌跟江村長打招呼。

“村長,其實是我托江午帶我來找您的。”

江村長剛才一直專注于教訓侄子,再加上林翠一直站在門外,他就沒發現。

這會兒林翠進來,江村長才知道,敢情還有外人在。

他立刻就後悔剛才不該對侄子那樣。

畢竟關門教子。

江午跟他的兒子也差不了多少。當着外人的面,還是要給孩子留面子。

因為這一層愧疚,江村長的臉色也緩和了一些。

“是林翠啊,你說你想提前支走工分的錢?”

林翠點點頭。

江村長很為難,“你知道的,咱們都是年底算工分。”

只要下地勞動,就有工分。工分根據勞動能力的不同有所區別。

但工分只是一種記錄形式,不能當時就折現錢,要到年底,看看整個大隊所有産出。所有産出除以整個大隊所有的工分數,發能算出來一個工分到底值多少錢、或者多少糧食。

然後折給村民們。

很多時候,村民們所傳的工分,部分折成現錢,部分折成糧食。

這才年中,江村長即便想幫林翠,目前也不知道該給她折多少錢呀。

林翠點點頭,“我知道的,江村長。可是我确實是有困難。我這麽大一個姑娘,家裏也不給我錢。實在是……”

她低下頭,聲音漸漸低下去。

身為村長,對各家的情況不說了如指掌,最起碼也知道個七七八八。

林家的工分,不說一半是林翠掙的吧,最起碼一少半兒要歸功于她。

可林父林母只進不出,錢都攢着等着給兒子花呢,想也不可能給林翠錢。

想起林父林母重男輕女的那德行,江村長心裏嘆了一口氣。

他很想幫林翠,但是村裏有規定呀。

林翠又實在可憐。

江村長犯了難。

林翠一只注意着江村長的臉色,見到後者神色有所松動,于是立即提出提前想好的方案,“村長,您看這樣行不行,我立個字據簽名按手印,到年底如果我拿走的錢多于我該拿的,一定給村裏退回來。而且,按照銀行貸款的一點五倍利息給村裏。”

江村長詫異地看着林翠,心想這姑娘別是找上了什麽掙錢的道兒了,居然如此大方。

這個利息算下來,村裏倒是不吃虧。還有得賺。

只是江村長還在猶豫。

林家的大閨女和二閨女林翠,是江家唯二的兩個老實人。

理論上講,林翠不可能故意騙他,故意騙村裏。

可是萬一呢?

萬一,到了年底,林翠不來找村裏對賬咋辦?

他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反而問林翠是不是要離開村子了。

“是啊!”

林翠痛快承認了。

她即便不承認,只要化工廠那邊招工名單出來,消息也會很快傳到村裏,傳到江村長的耳朵裏。

與其到時候讓村長覺得她不真實,還不如現在痛痛快快承認。

林翠也不忘借機給江村長戴高帽,“村長,要不您能當村長呢!眼界就是高,格局就是寬。一猜就猜對了!”

同時,她也解釋了一下,說現在事情還沒有完全定下來,具體的,她暫時不能透露。

“一旦定下來,我肯定第一時間跟您坦白。”

林翠笑得十分乖巧。

誰喜不喜歡聽好聽的話呢?

尤其是,這些好聽的話還是被一個很乖巧的姑娘說出來。就更加讓人心生愉悅。

這是人之常情,身為村長,也不能免俗。

江村長臉上的表情更加柔和,甚至還笑了一下。

但很快地,他意識到什麽,覺得自己不應該被這麽一個年輕的孩子給左右情緒,于是收斂了笑容,說:“不用給我戴高帽,這個事情不行的。”

江午:“大伯,我替林翠擔保,也不行嘛?”

哦?

江村長疑惑地看着侄子,突然想起來這幾天聽到的一個傳言。

他不由得再次看向林翠。

嗯,姑娘長得是真漂亮,要是他年輕二十年,看到這樣漂亮的姑娘,有別的心思也是很正常的。

而且,林翠在村裏名聲特別好。

這一點和他爹娘恰恰相反。

人人都知道,林家的大閨女和二閨女勤勞能幹,人又老實,娶回家絕對是好媳婦。

可是,說到老實,江村長又有點不确定了。

真老實的人,是不敢來提前預支工分錢的。

江村長的目光轉回到江午身上,“你确定要替她擔保?”

江午點點頭,“确定!”

自己跟川哥是過命的交情,林翠将來就是他親嫂子。別說是擔保了,就是讓他江午替林翠擋刀,他也是不打磕巴的。

江村長心裏有數了。

既然林翠有可能是他将來的侄媳婦,那身為親大伯,江村長也不可能不講情面。

他在大喇叭裏喊來會計,給林翠做賬,支了八十塊錢。

錢遞給林翠的時候,江村長特意強調:“這都是用你自己掙的工分換的,林家其他人掙的工分不在這上面。”

林翠點點頭,“這樣已經很好了,太感謝您了!”

她主動提出要寫個字據,就像剛才她跟江村長說的,如果年底原身掙的那些工分,折不了這麽多錢。那她就回來還錢,還要給利息。

江村長一陣無語。

心想這姑娘未免也太實誠了。

他沒有提,那就代表不用寫字據了。怎麽她自己還主動說了。

但只是這樣想想而已,畢竟現在有會計在,江村着也不好說什麽。

雖說他是村長,在村子裏也不可能只手遮天。回頭再讓人舉報、說他假公濟私,那他清清白白一輩子,可就晚節不保了。

江村長于是對會計點點頭,意思讓後者寫好字據。

會計動作很快,很快在紅色橫格信紙上寫好了內容。林翠接過來一看,發現沒有什麽問題,于是簽字按手印。一式兩份,一份留在大隊部,另一份她自己拿走。

會計被叫回來,得知要處理這件事,心裏有點兒不痛快。

畢竟這個事兒在村裏并沒有先例,他也挺忐忑的。只是,有村長背書,他一個小小的會計,也不能說什麽。不過到底心裏是不舒服的。

林翠主動提出寫字據,倒是教會計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

緊繃的神色也松動了許多,會計對林翠說:“到了年底,如果你掙的工分折成的現錢比80塊多,你要記得過來領錢呀!”

“嗯好。”

林翠謝過了江村長和會計,轉身走了。

江午要跟着離開,被江村長叫住了。

“今天中午,你來我家吃飯。”

江午有點為難,“江村長,我我上午還有事兒呢!”

他跟川哥約好在縣城見面,估計現在已經晚了。

不過,耽誤了時間是因為林翠的事兒,料想川哥不會責怪他,說不定還能誇他呢。

江村長瞪眼睛,“叫什麽江村長?我是你大伯!”

江午……

不是你剛才讓我叫你村長嗎?

但他不敢反駁,重新叫了一聲。

江村長和緩了語氣,說:“上午有事兒,你中午也得吃飯吧?必須得來,讓你大娘給你炒肉吃。”

一聽有肉,江午頓時來了興趣。

估摸了一下時間,覺得自己趕回來應該差不多,于是點頭答應。

江村長瞧着侄子一溜煙跑走的身影,臉上露出欣慰的微笑。

這小子,一定是追人家姑娘去了!

沒想到這小子也有開竅的一天。

也許老江家好事将近喽!

林翠從大隊部出來,覺着口袋裏火燙似的——那是八十塊錢,正在發熱。

兜裏有錢,內心不慌!

此時此刻,林翠覺得這句話簡直是一個真理。

顧主任說了,這一兩天就能出招工告示,到時候她能不能被招進化工廠,也就有了結果。

林翠自己覺得勝算還是挺大的。

她本來是想着,工作定下來之後,先找財務的人預支工資。

這在幾十年後幾乎是不可能的,但在這個年代,這樣的情況并不少見。

預支了工資,林翠想租個房子,再買一些生活用具,從此脫離林家。

現在,她手裏有了80塊錢,不算太多,也夠花幾個月了。

想想這個年代感人的物價,林翠覺得生活充滿了美好,前途一片光明。

“林翠!”

身後有人叫自己,林翠回頭,見是江午騎着自行車追過來了,不免詫異。

“你不是被你大伯叫住了嗎?”

“哦,對。不過話已經說完了,他讓我中午去他們家吃飯。”

林翠:“你大伯還是挺疼你的。”

江午撇撇嘴,“就是很多時候對我挺兇的。我跟你說實話,整個家族裏頭最怕我大伯,比怕我爹都怕。”

“那叫愛之深則之切。再說了,你大伯還是挺給你留面子的,你看那時他看到我在,不就不訓你了?”

江午回想着,半晌恍然,“你說的好像挺有道理的。”

“本來就很有道理。”

林翠說。

“林翠!”

過了一會兒,江午突然說,“有人跟我說過這些,你是第一個。林翠,我覺得你特別像我姐姐。”

林翠:“你有姐姐?”

江午:“沒有,但我有個妹妹。”

林翠……

和林翠告別,江午狠命騎車,趕到縣城見面黑市巷子口的時候,果然晚了許多。

周川站在巷子口靠東邊牆壁站着,姿勢和平時似乎并沒有什麽不同。

但江午是誰呀!

那是七八年前就跟在川哥身邊的人。

江午甚至可以大言不慚地說,自己比川哥肚子裏的蛔蟲都要了解對方。

“川哥,久等了哈!”

江午上來就道歉。

周川看他一眼,“下次再晚,就可以不用來了。”

江午:“別別別,川哥,今天真的有事兒。”

他于是把林翠怎麽找自己幫忙的,自己又是怎麽去到大隊,跟大伯說的,中間又經歷了那些波折。整事兒跟周川說了一遍,

不得不說,江午是有點說書的天賦的,這件事讓他說得那叫一個波瀾壯闊。

當然了,花的時間也很長。

周川靜靜地聽着,中間一個字都沒有打斷,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耐心。

江午終于說完,一臉期待地看着周川。

周川:“嗯。”

江午:就這?

川哥不誇贊他一下的?

江午很有些失落,耷拉着腦袋跟在周川身後進了黑市。

再出來的時候,他已經一臉是笑了。

“川哥,今天掙的錢真的都歸我?”

江午手插在褲兜裏,緊緊地按着褲兜裏的一疊大團結,感覺自己的心都要從喉嚨裏跳出去了。

周川依舊是一個簡短的“嗯”字。

但聽在江午耳中如同天籁。

“川哥,我以後還罩着嫂子哈!”

走在江午前頭的周川停住腳步,回頭看江午。

“她不用你罩着。”

江午一愣,随即反應過來,“對對對,嫂子那麽能幹,完全不用我罩着。”

周川站着沒動,還是看着江午。

咋了這是?

哪句話說的不對了嗎?

江午想了一會兒,突然福至心靈,狠狠拍了自己腦袋一下,說:“看看我,說的是什麽呀!嫂子當然得川哥罩的!”

周川看了他一眼,這才轉身繼續往前走。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