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冬至

第58章 冬至

第二天, 赫連煜還是獨身一人去的登瀛樓,一屋子的舊友喝得興起,齊家大公子的夫人也是将門女, 每每和他們這一群大老爺們在一起吃酒,也并不會覺得有所拘束。

赫連煜有點心不在焉,一口熱酒下去,反倒是覺得有點悶。

“诶, 赫連,我前幾日瞧見那個楚家的孫子了。”袁紹曦吃飽喝足又跟齊家夫妻倆玩了一會牌九,這會才有功夫抓了把瓜子一屁股坐到赫連煜旁邊磕起來。

女将軍一雙長腿岔開,跟個大老爺們似的拿手肘撐在膝蓋上, 瓜子嚼得香極了,跟他笑說道:“那孫子回京之後聽說是消停不少啊,他到現在看見咱們還繞着走呢,哈哈。”

袁紹曦說的是戶部侍郎家的那個褚少昀, 此人從前一道跟他們在尚書房的時候, 就是個心術不正的歪胚子, 兩撥人經常掐架,後來他酒後滋事把齊老四媳婦家的胞弟打成了重傷,當天晚上赫連煜就去找了場子, 騎着馬把人拖去了城外,一架打得他在床上躺了三個月之久。

赫連煜不屑地一聲冷哼,“沒用的渣滓, 他年初就回來了,我打過一次照面, 嚣張卻又沒種,不像個男人。”

提及年初水雲樓裏的那一次對賭, 赫連煜就無可避免地又想起來了當時秦樂窈那意氣風發的模樣。

她平日裏瞧着清冷,但赫連煜覺得,這女人骨子裏藏着的并非是一個沉寂的靈魂,相反的,她該是個張揚的性子,明媚的美豔,帶着攻擊性。

那個時候在賭桌上的秦樂窈,好像耀目得能發光。

赫連煜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她偶爾露出的那些本相,才是她的底色。

秦樂窈自己也承認過,小時候性子跟現在大有不同,不止調皮,還很野。

“哈,他最好是夾着尾巴躲遠點,我看見他那張晦氣臉就心煩。”袁紹曦吐掉瓜子殼,對面賭桌上的齊氏夫妻倆還在嚷嚷着催促:“袁老二,你怎麽跑了,哈哈,快來啊,輸錢了就跑你這賭品不行啊。”

“跑你大爺,你倆別得意。”袁紹曦笑罵回去,一把丢了瓜子噔噔幾步又上了桌,抄了骰子嚷嚷道:

“換個別的比,來搖骰子,我這水平可是女賭神親傳的,哈哈,今天把你褲衩子都給贏回去。可惜仙女兒今天沒來,才讓你們這兩個人一起出謀劃策的欺負人,不然四個人一起賭個風輪,讓你們見識見識厲害。”

齊老四不明所以,揮手道:“什麽又是仙女又是賭神的,快下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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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開始飄雪,今年冬日的第一場雪在冬至的傍晚簌簌而來。

天色昏沉的早,雅間裏的銅鍋沸了好幾輪,袁紹曦最是愛熱鬧,喝得正是微醺舒服的狀态,張羅着讓随侍去備車備馬,要往大靈山的莊子裏去轉場接着鬧。

赫連煜也喝了不少,但興致頭明顯的不高,男人在屋子裏悶了小半日,一直覺得有所壓抑,出去後迎頭吹了一陣冷風,反倒是覺得神思都舒坦清明了不少。

康兆和一腳踩上馬車,回身見赫連煜還慢悠悠地在那遠眺,催促道:“赫連兄,上車吧,這吃了酒可忌諱吹冷風,外頭多冷啊。”

“悶得很,我騎馬。”赫連煜也不多言,翻身上了馬去。

康兆和回頭看了眼齊家老四,後者嫌他瞎操心:“赫連那是什麽身子骨用的着你在這操心,他一腳能踹死一頭狼,你別搞得跟個老娘兒們似的磨磨唧唧。”

車馬往城外去,初雪帶來的寒意總是最冷的,赫連煜心裏卻是躁得慌,他一整天都沒在狀态,以致于跟兄弟們玩樂喝酒也沒法盡興。

男人知道自己是心裏堵着事,尤其現在天色漸晚,時間的推移更是加劇了心裏這種不上不下的懸溺感。

馬車走得慢,赫連煜遙遙領先往前沖了一段,在城門口來回打馬轉了兩圈,最後一拉缰繩還是調轉了方向,往城裏疾馳而去。

馬車裏的袁紹曦撩着簾子吹風,聽見了前面的馬蹄聲,瞧見赫連煜竟是又折返回來了,揚聲問道:“怎麽了?你跑得快先去,咱們莊子裏見就行了。”

赫連煜隔着一段距離沖她揮了把手,“不去了,改日再找你們聚,急事,走了。”語畢便又一抽馬鞭,再次加速絕塵而去。

馬車裏的一衆舊友大眼瞪小眼,袁紹曦莫名其妙地回頭問衆人:“他高興什麽呢?”

“有嗎?”齊家老四是個粗人,冷不防給問愣住了。

“有啊,你剛才沒看見?”

“誰知道他樂什麽,一下午在那沉思,我怕耽誤事都沒敢打攪,指不定剛才茅塞頓開了吧。”

下雪了,街上的人少,赫連煜一路策馬回到無乩館,沉悶了一整日的心情就像是終于随着輕快疾馳的馬蹄舒坦開了,他喜歡這種肆意的感覺,到了門口也懶得下馬了,就這麽騎着馬筆直往裏跨進了大門。

宅子裏的回廊庭院寬敞,護衛們瞧見主子騎馬而來,紛紛揖手詢問:“将軍,可是有急事吩咐?”

“沒事,忙你們的。”赫連煜草草打發了手下,駕着馬往雲海別院而去。

秦樂窈聽見馬蹄聲的時候,兩個丫鬟正在給她加披風,她疑惑往外瞧了眼,“無乩館裏怎麽會有人騎馬。”

“有嗎?”聞莺跟着撓頭,“姑娘聽錯了吧?咱們這離大街還是有些遠的。”

就這麽說話間的功夫,雲海別院的大門被外面滿身匪氣的男人一腳破開沖了進來,赫連煜騎着高頭大馬,隔着一道前院的距離遙遙跟她對視了一眼。

有那麽一瞬間,秦樂窈真的覺得他沖過來的時候很像一個要搶人的山賊頭子。

“小王爺你、”秦樂窈還沒搞清楚狀況,就覺眼前昏花一片,再回神的時候已經被赫連煜彎腰一把抄上了馬,“這是在幹什麽?”

赫連煜知道這個時候只要多說一句話她都要煞風景,幹脆也就不解釋了,咧嘴笑出了一口白牙,直接一抽馬鞭,搶了人就跑,“駕!”

天色已經完全黑下去了,今日晚市人不多,街口橋頭的路都寬敞,雪還在下着,風也大,秦樂窈剛才上來時候沒準備好,是側着坐在他身前的,現在這一路颠簸的不能踩馬镫借力,速度一快她就整個人往他懷裏倒。

赫連煜就是故意不給她時間反應的,管她三七二十一,他得逞地将人抱着,一整日的陰霾都被驅散,愉悅極了,又再加速,疾馳往城外而去。

月華将山路照亮,漫天的碎雪往下掉,視線不算清明,但對于多年行軍打仗的赫連煜來說是足夠分辨方向了。

秦樂窈被颠得說不出話來,也不知道具體是跑了多久的馬,到最後速度減緩停下的時候,她人都還是懵的。

赫連煜把人抱下馬來,輕笑着将指背往她小臉上輕輕彈了一下想叫她回神,“還好嗎?”

秦樂窈扶着他才算是終于站穩了,環視了一圈看着周遭這黑燈瞎火的,忍不住問道:“你這是要把我拐哪個山溝子發賣了。”

“哈哈,那不如賣給我自己吧,秦老板好好考慮考慮?價錢好說,必定叫你滿意。”赫連煜摟着她打趣,将她往前帶了幾步。

此處地勢偏高,似是一處山溝前的斷頭山崖,他們在崖邊的山亭裏,天上的山月将輪廓照出了淺淡的銀色光邊,但再往前看便是黑黢黢的萬丈深淵,叫人心中生怖。

秦樂窈的兩手都被他握着,身後貼着赫連煜的胸膛,他将她往山亭樓梯外邊又推了些,揉着手問道:“冷不冷?抱你一會?”

冷算什麽,她現在是心慌這崖太高萬一掉下去死無全屍,兩只腳釘在地上死也不肯再往前邁了,使勁跟他僵持着,“別走了,這這太危險了。”

赫連煜輕笑着安撫道:“沒事,前面樓梯完了才會到崖邊,這還有一段呢,我白天來探過路的,再走兩級到亭口去視野更好。”

青石板鋪成的階梯,兩側都是被凍死的枯枝,唯有側面的一棵斜雲松尚且不畏寒冷,樹枝斜插在亭上,遮風又擋雪。

他就将她抱在這荒山野嶺之間,興致盎然的,似在等待着什麽。

秦樂窈忍不住回頭看他,“小王爺……”

“噓。”赫連煜卻是一把捂住了她的眼,“快到了。”

“什麽東西?”秦樂窈看不見,自然就有些緊張地反手抓住了他的衣衫。

下一個瞬間,她聽見了什麽東西竄上天空,帶着尖細的尾音,咻的一聲。

然後眼前的那只大手放開,秦樂窈一睜眼,正好看見空曠的山峰之上,彩色的花炮‘砰’的一聲綻放開來,将那皎潔的月都給比了下去,點亮了昏暗的天地,絢麗奪目。

這一聲之後,交錯的花炮接連炸開,層層疊疊,交映相輝,厚重的聲響在山谷間回蕩,光輝照亮了山體,照亮了下面的淙淙溪流,在這冬至的雪夜裏,美得叫人挪不開眼。

“旦逢良辰,順頌時宜。”赫連煜從身後抱着她,嗓音溫厚,“窈窈,生辰吉樂。”

這動靜委實不算小,大靈山裏吃酒的一群權貴個個都看見了,半山腰的莊子裏,袁紹曦醉眼惺忪仰頭瞧着前面不遠的山澗道:“嗬,這花炮好近啊,又大又圓,真好看。”

齊夫人也露出了笑顏:“是啊,感覺好像就在附近。今日是什麽特殊的日子嗎?這花炮是五色的,看着像是宮裏的東西,民間一般只有三色,而且也沒這麽大這麽亮。”

齊老四道:“今天?可不就是冬至麽,應該不是官家放的吧,不然即便要慶祝什麽,也該是在京城觀星臺,讓百姓們都能瞧見才對。”

袁紹曦有些醉了,仰着脖子發呆,指元由口口裙幺污兒二漆霧二八一收集琢磨道:“但是你還別說,這黑燈瞎火的地方,花炮都看着要漂亮些,以往年關時候觀星臺放的雖然也好看,但是到底被萬家燈火壓了顏色,沒這個震撼,這感覺就在眼前似的。”

“我倒要看看是誰這麽別出心裁,哈哈,指不定是宮裏哪個老熟人。”女将軍來了興致,招手遣了随侍前去一探究竟。

“來來齊老四,下午沒賭夠的,再來一把,猜猜這人是誰。”

兩處地方離得确實是不算遠,不多時随侍便策馬回來複命了,一群人全都興致盎然地瞧着他過來,揖手道:“回禀主子,屬下在山亭腳下碰見了季風校尉,那山谷前面的,是骁騎将軍。”

“哈?”在場所有人皆是瞠目結舌。

袁紹曦氣得直接破口大罵:“不是,赫連煜他有病吧,把我們一群人撂下跑了,我當他有什麽急事,結果半夜在這放炮仗?”

康兆和的鼻子最是靈敏,已然嗅到了一些不同尋常的味道,饒有興致地追問道:“就他一個人?”

随侍答道:“屬下也問了季風校尉,說是他們秦姑娘今日生辰。”

袁紹曦的氣性峰回路轉收回去了,環着手臂慢悠悠道:“嗬,仙女兒今天過生辰?怪不得他跑這麽快呢,行吧。”

齊老四仍然不明所以:“誰是仙女,誰是秦姑娘?赫連有女人了?怎麽沒聽見過消息。”

這三連發問,齊夫人掩嘴笑自己丈夫憨厚,“你這一整年都在外行軍,京中的事當然不知道。”

“娘子知曉?”

“我也不知,哈哈,我不是也跟你一起呢嗎。”

袁紹曦瞧着傻笑在一起的兩個人啧啧搖頭:“你倆真配。”

山亭中,秦樂窈的側顏被花炮的火光照亮,睫毛拉出了纖長的虛影,這種冷調的光線襯她這清冷的顏,美豔不可方物。

她擡頭看着赫連煜的一張臉,男人眼中能清晰看見自己的輪廓,兩人的眸光都在随着綻放的花炮而閃爍着。

“小王爺……”秦樂窈在這煽情的氛圍之下,心底生出的感受卻并非是赫連煜所期待的歡喜。

她定定看着他,終究還是問出了那句話。

“你不會,真的有些喜歡上我了吧?”

又是一個巨大的花炮炸開,砰的一聲悶響,回蕩在山谷間,流火墜落四散,最終慢慢消弭。

此情此景之下,秦樂窈冷靜得像是一潭死水,将赫連煜的情緒也拉下來了幾分。

男人捧起她的小臉,仔細搜尋着這眼神裏的波瀾,溫聲問她:“你在害怕什麽?”

山莊裏,康兆和是在場最知曉前因後果的一個,聽了随侍的話,眉眼間難掩驚訝:“哎喲,我說的話他是一個字沒聽進去呀,這麽快就又寵上了,啧啧,我有預感,這小娘子以後可要了不得了。”

袁紹曦酒勁上來了有些疲累,四仰八叉躺在那,閉眼輕笑着道:“正常,你是沒看見赫連那不值錢的稀罕勁,仙女兒長得那麽招人喜歡,是我我也想寵她。”

康兆和:“你別攪和,我這不是擔心他以後寵妾滅妻嘛,赫連兄以後要是娶旁人也就罷了,若萬一真是陛下将掌珠的公主嫁了他,有這麽一位得寵的妾室在,他的後宅可有得鬧喽。”

袁紹曦是喝多了,說話也率性了些沒怎麽過腦子,張口就來道:“你怎麽知道以後他不能娶仙女兒做正妻。”

“你真是吃酒吃糊塗了。”康兆和忍不住哈哈笑着,嘴比腦子快:“雲泥之別啊,能納進府裏做個貴妾都困難,赫連兄的身份真要娶妻,把你娶回去的可能性都比那位秦老板大一些。”

說完這沒過腦子的一句後兩人都沉默了。

“……”女将軍的眉頭皺得比天高,一腳蹬翻了康兆和的椅子,“再跟老子講這種鬼故事我就大嘴巴子抽死你。”

山莊裏一群狐朋酒友們熱鬧着,山谷邊上,最後幾個花炮落下之後,餘輝散盡,天地重新歸于黑暗中。

山間的風呼嘯着,赫連煜還在等她的回答。

他問她在害怕些什麽,秦樂窈沉寂了半晌,再開口時聲音在風中顯得涼薄,“回去吧。”

赫連煜站在冷風裏,回頭看了眼她離開的背影,頗有幾分失落和費解。

當天晚上,秦樂窈做了半宿的噩夢,夢得滿頭大汗,最終驚醒的時候盯着頂上的床幔怔怔呆了許久,手腳都是涼的,後知後覺才反應過來是在做夢。

她心跳的聲音過快,許是因着剛才的夢,也或許是因為搭在身上的那只手臂太過沉重。

赫連煜的覺淺,輕易就醒了,幹燥溫暖的大手從雲被下探過去握住她的,觸感溫涼,“怎麽了,做噩夢了?”

秦樂窈沒出聲,閉眼繼續裝睡,身邊的赫連煜等了半晌沒有得到回應,幹脆起了身靠在床頭前,順手就将她一并撈起來抱進了懷裏,“先別睡了,聊會。”

“你到底怎麽了,從靈山下來就跟撞邪了似的。”赫連煜摟着她,眼神帶着探究,仔細觀察着秦樂窈臉上每一個微小的表情,溫聲詢問道:“之前問的話你也不答。”

“是在害怕什麽,有什麽顧慮,都可以直接說出來,別讓我猜,嗯?”

秦樂窈被他抱在懷裏,兩人的距離非常近,近到鼻息相互交融。

赫連煜向來體熱,身子跟火爐似的,這種懷抱在這冬夜裏相當溫暖,秦樂窈卻是怎麽也暖不起來,手心冒了汗,也還是覺得渾身發寒。

她不想說話,疲倦地翻了個身,“睡覺吧,不早了。”

“不成,睡什麽睡。”赫連煜卻是不依,将人又拉了回來,手臂箍着她的脖子,是個情人間極具掌控欲的姿态,俯首下去親昵地貼了貼她的唇瓣,不太理解地道:“給你過個生辰,怎麽還過出問題來了,是在惱我把你強帶上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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