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棉花糖
棉花糖
什麽是法則呢?
法則可以是人格化的,也可以是非人格化的。它也不一定叫做法則,上帝、真理等等諸如此類的概念都可以用來稱呼它。
萬事萬物都有其規律,這個規律,或者說原因的盡頭,就是法則。按人格化的解釋來看,法則是世界的設計者,這個句子裏的“世界”包括主世界。
世界有很多,有一天法則設計了一個鯨魚的世界,然後被主神拿去送給了一只玩具……
陸子洋有時都覺得自己很好笑,他不喜歡米蘭,因為米蘭拿最完美的造物讨好他。但是他自己呢?他把世界裝在藍寶石裏,送給了他很喜歡的那個人。
法則的警告很清晰,但陸子洋并沒有找娃娃要回這個禮物。送出去的東西怎麽能要回呢?他否認了對娃娃的感情,把繼尋的情書全部退回了。
原本到這裏就可以結束,但在收到米蘭的申請書時,主神還是不甘心了。
非常嫉妒。
原本愛慕自己的人,就這麽打算放棄了,巨大的落差讓人難以接受。
但他為什麽要去為難一個娃娃呢?陸子洋到現在都想不明白。他沒有去質問米蘭,反而是把矛頭對準了繼尋。他在意的真的是所有權嗎?好像也不是。
那天是怎麽結束的,主神已經記不清了,那天又似乎從來沒有結束過。
世界那麽大,時間那麽長,但再也沒有值得期待的人和事了。他不敢想象未來,未來已經完全不重要了。
他的娃娃把自己摔碎了,腦漿混雜着血液鋪了一地。
這是什麽樣的決心呀,真就那麽恨自己嗎?
那天的對話一遍遍在腦海裏重複着,每一個字都紮在他心裏,利刃一般刺穿他的心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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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到底為什麽要說那些話,我當時為什麽沒有攔住他?我明明那麽喜歡他,又為什麽要去傷害他?
因為繼尋只是個娃娃嗎,因為娃娃沒有反抗能力嗎?
主神終究是不一樣的,他輕易就能讓娃娃愛上自己,又可以輕易把對方抛棄。這一切在他眼裏都太容易了,他沒有珍惜。
而對繼尋來說,那是非常可怕的一天。
一腳踩空讓他在夢中驚醒,他并沒有睜開眼,周圍漆黑一片。有那麽一刻,他真覺得這是睡夢,但很快,他想起了之前的事,他在黑暗中瞪大眼睛,想要看清這裏是哪裏。
“睜眼”和“瞪大”這兩個動作,完全是他的想象,他花了一會時間,才意識到自己身處的只是虛空。
我已經死了?
但死了為什麽還有意識?
哦,對了,我的意識是主神給的。
這會有什麽不一樣的結果嗎?
好像有人在叫自己,繼尋沒有聽到聲音,那只是一種提醒,渙散的注意力終于集中起來。在這沒有聲音的空間裏,他感知到了一連串的對話。
原來不需要聲音也能交流啊,繼尋有些驚奇。
那些字句好像一直在,只是在此刻他才隐約注意到。
有人問道:你真的想把意識抹去嗎?你知道死亡意味着什麽嗎?
——我已經死了?
如果沒有意識,你就會徹底消亡。你的身體已經破碎了,你現在只剩下了意識。
——為什麽我的意識還在?
你的意識是主神賦予的,所以我給你一次機會。
——什麽機會?
你想活下去嗎?還是我們就這樣結束?
——結束以後是什麽?
結束以後什麽都沒有了。
——我不理解。
在你跳下去的那一刻,直到我們對話的現在,這中間有一段時間差。你對這段時間差有什麽感知嗎?
——沒有。
那就是死亡,死亡意味着什麽都沒有。
——我還能醒來嗎?
這取決于你願不願意。主神想問你,你願不願意保留你的意識?
——願意!我想醒過來。
你後悔跳下去了嗎?
——我不想跳!我不想死!
繼尋覺得自己挺激動的,但他沒有身體,他怎麽掙紮也表達不出自己的情緒。他好像看見了主神,主神在很遠的地方,低着頭,看不清表情。
他費力地瞪大“眼睛”,但一切都很模糊。
“大人!”他去叫他,可對方沒有擡頭。
這些畫面似乎只是他的想象,虛空裏不可能存在任何的呈像。但哪怕是在他的想象裏,主神都是模糊的,他一直都分辨不清他的想法。
“我不想死。”繼尋喃喃着重複道。
這似乎是個讓所有人都意外的答案。
主神一直覺得他是自己跳下去的,但繼尋說他并不想這麽做。
“是你說要銷毀我的呀。”繼尋很着急,自毀程序清清楚楚。
他依然看不清主神的面容,但對方似乎挺悲傷的,回答道:“你分辨不清什麽是氣話嗎?”
繼尋沒有在意,他自己也說了一堆氣話,他并不計較這些。
“您還好嗎?”他問。
主神沉默不語。
之前那個一直在跟他交流的意識又冒了出來,這是法則,法則嘆息道:“你們看不見天平,但你們倆之間非常不平衡,這樣的關系只能走向毀滅。”
意識很難捕捉,繼尋走神了半天,才發現這話是對自己說的。
對方問道:“你願意彌補這一切嗎?”
如果繼尋清醒,他大概會有一個疑問——為什麽是我來彌補?
但現在,能有機會就已經是莫大的恩賜了,繼尋想也沒想就答應了:“我願意!”
法則拍了板,一個新的世界産生了。
但那只是真實世界的幻影,法則把真實世界的人和物随機組合,制造出了一個氣泡世界。那是一個漂浮在半空中的、有限的世界,這個世界依托主神的意志存在。
主神不能離開主世界,所以按照一直以來的做法,他分離了一部分意識出去。他把和繼尋有關的記憶剝離開來,放到了氣泡世界。
這是違背萬物規律的,所以機會只有一次。
氣泡世界的起始時間是1月1日,終點是第二年的2月14日。
如果成功了,繼尋就可以回來,主神也可以同步記憶。但如果失敗了,或者到時間還沒有完成任務,那到時娃娃的意識就會徹底消失。
繼尋覺得這個任務并不難,他只要好好和主神相處,那不就可以了嗎?
但是法則眼中的現實和所有人都不一樣,法則看的不是表象,而是內裏。
法則說:“初始指令是附在身體上的,你現在只是意識體,所以你不會受指令影響。另外,氣泡世界和主世界很不一樣,那是一個更接近人類認知的世界,那裏沒有神明。”
“在氣泡世界,你會有前置記憶,你有新的身份,你不再是主神的玩具。我不知道這會讓你的任務變得更簡單還是更複雜。總之,這就是氣泡世界的情況,你願意嘗試一下嗎?”
“我願意。”繼尋回答。
他依然試圖去看主神,但主神始終是個很遠很模糊的存在。
繼尋說:“我會好好表現的。”
他似乎聽到了主神的聲音,輕輕的一聲:“對不起。”
“沒關系的。”娃娃這麽回答。
前置的背景裏有一段記憶,那是冬季晴好的夜晚,晚風微涼,單位舉行了迎新晚會,結束的時候有些晚了,繼尋喝了不少酒,坐在路邊難受地撐着腦袋。
他還是新人,不太會拒絕,一輪輪喝下來,已經醉得不輕了。
我是不是回不了家了?車也攔不到,沒有司機願意停下。
繼尋擡頭望去,面前一輛車的車燈閃了閃,黑色公務車上下來一個人,站在跟前看着他。
“我送你回去,”那人這麽說,“你家在哪裏?”
這是哪位好心的同事?繼尋連忙道謝,那人把他拉起來,扶着他坐進了車後座。
醉酒加暈車,胃裏一陣接一陣地翻湧,繼尋一直忍到了下車,趴在路邊吐了個天昏地暗。
這些都是前置記憶,真正的時間開始時,他們已經是戀人關系了。沒有什麽阻礙,難度本身非常低。
陸子洋對他很好,非常好,繼尋挑不出一點錯處。他們沒有吵過架,沒有任何争執或是冷戰,陸子洋向來溫柔又包容。但也只有主神自己知道,兩人的關系是有多麽的貌合神離。
他們就像是為了完成任務而湊在一起的僞裝情侶一樣,表演着毫無理由的虛假恩愛。
繼尋對他沒有要求,偶爾陸子洋還能從繼尋眼中看到某種困惑——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我們是為什麽在一起的?
主神偶爾也挺不确定的。娃娃真的喜歡我嗎,這家夥連表白都要帶上“金發耀眼”這種詞,他其實只是喜歡我的頭發吧?主神抓了抓自己的黑色短發,虛拟世界虛拟身份,他無奈地嘆了口氣。
一年過去了,兩人之間越來越沉默,到了元旦那一天,陸子洋預定了海景餐廳,那是一個例行約會——情侶之間,每周至少要見一次的吧?
繼尋是不想去的,但每一次,只要陸子洋堅持,最後他總是會妥協。
“晚上去約會?”
“再看看吧。”
“隔壁海景餐廳來了個新的大廚。”
“哦哦。”
“去嘛,我已經定好了。”
“好吧。”
餐廳很漂亮,靠窗的位置可以看見夜晚的海,寂靜深沉。桌上擺着裝飾用的蠟燭,燭光在玻璃罐裏晃動着,美好又脆弱。
上最後一道菜的時候,繼尋忽然開了口,目光略微垂着,語氣平淡道:“我們還是分手吧。”
陸子洋握着勺子的手微微顫了下,他停了停,把餐具放下了,盯着對面的小男友看。
小男友避開了他的目光,把玻璃杯挪過來,放在面前,咬住了吸管。
他們并沒有談過要分手,但繼尋那句話就好像分手這事已經是彼此心知肚明了,陸子洋很難過。
“為什麽?”他問。
繼尋搖了搖頭:“我感覺我們不是很合适。”
“哪裏不合适?”主神不放棄。
反正也要分開,達到目的才是關鍵,沒必要把關系搞僵。繼尋很聰明,委婉又敷衍:“各方面吧。”
主神沉默了。
沒有初始設定,氣泡世界的娃娃是最真實的娃娃,沒有任何幹擾,這是他的真實意志。
所以在主世界的時候……
初始設定是什麽來着?
——滿足主神的一切需求。
法則當時問繼尋:“你願意彌補這一切嗎?”
陸子洋直到現在才反應過來。
所以我的需求是什麽?
我為什麽這麽自信這麽漫不經心,因為我知道娃娃注定會愛我。無論那是什麽樣的愛,它就是這樣被設定出來的,娃娃沒有選擇。
“你從來沒有愛過我。”陸子洋輕聲道,他的眼睫往下垂,顯得悲傷又茫然。
繼尋有些發愣,搖了搖頭:“不是這樣的,你為什麽這麽說?”
陸子洋默然了很久,擡頭時卻是又笑了,那是一個純粹緩和氣氛的笑容:“算了,沒事。我們走一走吧。”
酒店外就是海灘,倆人沿着跨海大橋散着步,繼尋應該是不想跟他一起的,但最後的默契讓他選擇了配合。
時間臨近二十四點,橋上依然熙熙攘攘,小攤販在賣零食,棉花糖、糖葫蘆還有烤番薯,周圍的味道又甜又暖。
“你想吃嗎?”陸子洋問道。
繼尋搖了頭。
陸子洋盯着棉花糖機子看,彩色的糖絲繞啊繞,粘在了棍子上,一團接一團,最後滾成了一個圓乎乎的糖球。
要怎麽辦呢?陸子洋不知道。他看了很久,目光無意識地聚焦在那一個點上,無力又感傷。
過去那些甜蜜的往事現在想來全是泡影。在主世界的時候,一切都按着自己的期望在發展。他是主神,所有人都在奉承他,他分辨不清哪些是真心哪些是假意。
而氣泡世界明明是不存在的世界,卻又真實到可怕。
還能怎麽辦呢?我把所有事情都做到了極致,可你依然不愛我。
你說過的最真心的話,大概是最後打破印記的那些吧。你冒着被銷毀的風險也要說出口的那些恨意,才是你真實的想法。
陸子洋盯棉花糖盯了太久,繼尋不得不開口,善解人意道:“那你買吧,我去那邊等你。”
陸子洋于是默默掏錢。
兩個棉花糖做了很久,接近零點的時候,他在一片倒計時中回過頭。他看見娃娃爬上了大橋的欄杆,橋下是海水,漆黑暗沉,深不見底。陸子洋都沒有反應過來,訝異晃神的一剎那,娃娃的身影就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沒有人注意到這一幕。遠處的煙花綻放開來,天幕上是盛開的光影,鐘聲敲響,人群在歡呼,新的一年到來了。
繼尋(舉手):為什麽是1月1日到第二年的2月14日呀?
法則(真誠祝福):因為1314哦,13個月零14天。
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