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新年
新年
從千凡觀出來後,劉翠迎向西走了二裏路,敲開了一道掩映在一排竹子後的黑白兩色大門。
她只敲了一下,門就開了,門後站着那個細眉細眼的男子。
男子看着她,又似欣慰、又似悲哀地笑了笑。
劉翠迎走進店裏,何道狀若輕松地問她:“有剛得的雪醅酒,來一壇嗎?”
沒等劉翠迎答應或者拒絕,何道就自顧自地端出酒壇子,擺在屋裏。
劉翠迎只清清淡淡地說了一句:“今晚也不是很冷,我們在院子裏喝吧。”
何道沒吱聲,但依她所言,把酒壇端到了院兒裏的桌子上。
劉翠迎自行去取了兩只杯子來,自然地給何道與自己都斟了滿滿一大杯酒。
“何老板,我敬你。”劉翠迎端起酒杯,認真地看着何道,她眼中似乎有萬年繁星,點點滴滴,一切的糾葛都化成涓涓細流,落入星辰裏,變成漫天銀河。
何道端起杯,與她碰了碰,二人均一飲而盡。
雪醅酒入喉,何道只覺得周身仿佛都流淌着酒的熱度與氣息。
他笑着問他:“你今天來這裏,是來與我道別的嗎?”
劉翠迎一愣,與何道對視,只見何道眼中神情仿佛是看穿了一切似的。
劉翠迎不禁心中悲哀,承認道:“是。不過……你怎麽知道?”
“我一看你的神情,就知道你心中想說什麽了。”何道說完後,又自斟自酌了一杯。這時,天上又開始落下雪來。
Advertisement
在落雪之時,二人坐在院子裏飲酒。何道不禁暗嘆:這樣的風雅,是不是他這輩子只此一次的體會呢?
他又能如何呢?他無法左右她的心,也無法左右自己的心。
也許,越是能夠看穿一切的人,越悲哀。
“劉翠迎,你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嗎?”
“嗯?什麽日子?”劉翠迎最近一直過得恍惚,根本不記得日子。
何道笑了笑說:“今天是新年啊。”
劉翠迎驚得雙目圓瞪,她最近過得倉促,的确是不記得新年之期了。
這時,院子外傳來煙火聲,仿佛是誰嘯破了長空一般,煙花竄上天際,炸成一朵短暫又絢爛的花。
劉翠迎不禁出聲感嘆:“你說,煙花這樣美,會不會是神明賜給人間的禮物呢?我小時候,每次看煙花,都覺得是有仙女要從煙花之後出現,要下凡到人間了。”
何道凝望着她,忽然輕笑出聲,悄聲說:“若真是如此,我倒是希望,煙花能夠向仙女傳達人們的願望,希望仙女能夠讓時間倒流,讓人們彌補所有的遺憾和空白。”
與此同時,新年夜的劉府。
這是這麽多年來,劉府裏最最冷清的一個新年。
太子妃失蹤的消息早就傳到了劉府,劉父劉母也派人到處尋找太子妃,卻一直遍尋不得。
新年夜,劉府中人冷冷清清憂愁難消,忽然有人叩響了劉府大門。
劉父一邊念叨着“翠迎回來了,翠迎回來了,一定是翠迎回來了”,一邊急匆匆地搶在所有下人前面去開門。
可門外站的并不是他日思夜盼的女兒。
是他的政敵,一位姓魏的宣正郎。
二人不僅是政敵,之間也礙着劉翠迎和魏清婉的過節,因此本就劍拔弩張。
而這位宣正郎本就脾氣火爆,好似又在新年飲酒過度,所以有些醉了,大着舌頭紅着臉,來劉家耀武揚威撒酒瘋。
見是這酒瘋子,劉父臉色不豫至極,倒是劉母站出來,客客氣氣地打圓場,禮數周全地邀請宣正郎進家裏來喝兩杯。
誰料那宣正郎十分不識好歹,指着劉父鼻子罵道:“雖然太子一力隐瞞,但你們家女兒失蹤的事,早就傳遍京城了。你家女兒當初欺負我們家的清婉,有今天這個下場,都是你家女兒活該!”
“啪——”劉父已經狠狠打了宣正郎一個耳光。
劉母和劉家的下人都驚呆了。
宣正郎也驚呆了。
二人同朝為官,哪怕是宣正郎先出言不遜反複挑釁,劉父也不能出手啊。倘若只是對罵,尚可以算作只是口角,可劉父一動手,事情的性質就變了,甚至可以被安上破壞朝臣關系的罪名。
那宣正郎被打了一耳光,瞬間連酒都醒了。指着劉父的鼻子罵:“你我同朝為官,你敢打我,就不怕因此丢官削爵獲死罪嗎?”
劉父威風堂堂地站在自家門口。
大門上挂着的“劉府”匾額,在此時此刻突然顯得十分威嚴耀眼。
劉父眉頭緊鎖,臉上煞氣凝聚,這樣的神情,是劉母從來沒見過的。這種神情,是劉父在戰場上才會露出來的神情。
劉父怒斥宣正郎:“我家女兒是當朝太子妃,你敢出言诋毀太子妃,我莫說是打你一巴掌,我就算是殺了你,也只是為了護駕而已,你不過是白死了。我告訴你,今天打你一巴掌,算是輕的,若是你再敢這麽侮辱我的女兒,我定直接一劍斬了你!”
宣正郎驚愕萬分地瞪着劉父。他知這位劉将軍一向脾氣火爆爽直,現在顯然是真的動氣了。
宣正郎也不傻,這時候頂着風去惹他,真的可能會當場丢命……
宣正郎的酒醒得七七八八了,一邊倉皇逃離劉府,一邊口中罵罵咧咧給自己找補面子。
劉母輕輕對丈夫說:“做得好。要是再有人來侮辱我家翠迎,我就是拼了這條命,都不會放過這種雜種!”
劉父仍惡狠狠地瞪着宣正郎逃跑的方向,那眼神似乎都能射出刀子。
劉母卻輕輕嘆了口氣,忽然由怒轉悲,哀嘆道:“可我的翠迎……她現在到底在哪啊?”
劉父轉身安慰妻子說:“放心吧,翠迎一向有主意,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她肯定能夠照顧好自己的。”
劉母卻依舊啼哭不休:“可是,這天寒地凍的,她萬一生病了怎麽辦?我們一點關于她的消息都沒有,我怎麽可能不日夜懸心啊?”
劉母說着說着,已經大哭不已。
劉父雖心中也同樣擔憂,卻仍是安慰着妻子,扶妻子進屋去了。
大年初一,一大清早的,家家戶戶放炮仗,吵醒了劉翠迎。
昨晚她喝多了,直接和衣而睡在院子裏,結果好像因此受了風寒,鼻子囔囔的,她抽了抽鼻子,瞧見睡在桌子對面的何老板,顯然也是喝多了的樣子。
劉翠迎從屋子裏取出厚衣服,給何老板披在身上。瞧了他一會兒,無聲無息地離開了。
而何道就一直閉着眼靜靜聽着,聽着她的一舉一動,聽着她離開的聲音。
劉翠迎無所事事地在街上閑逛,瞧着別人家裏的熱鬧。
大年初一,京城裏人人忙着拜神串門,熱鬧非凡,人人臉上都洋溢着生機盎然的笑容,人人口中都在道着讨吉利的喜慶話。
而這樣的熱鬧,都與她無關。
自從意識到情為何物之後,她對此後的人生就有了打算。首先是跟小師兄、何老板、許先生都說個清楚,然後,她要回到太子府鄭陸瑜身邊。
唉……她自己都覺得自己傻……
她身邊的男子中,最有才華的不是鄭陸瑜,最懂她的不是鄭陸瑜,最英俊的不是鄭陸瑜,最聰明的不是鄭陸瑜,最英姿飒爽的不是鄭陸瑜……甚至,鄭陸瑜此人不僅一無是處,對她還不好……
她但凡有點腦子,都不會選擇回到鄭陸瑜身邊去。
但這世間,情之一事,最是不講道理,最是讓她身不由己。
她該去找許先生了。
在調查城南一案時,劉翠迎曾被許先生收留回家過,所以她識得許先生家住哪裏。她買了許多補品瓜果,準備前去登門拜訪。
到了許家時,許墨白正服侍在他母親的病榻旁邊。
原來,從臘月二十六開始,許母就忽然病重不起,老人家年紀大了,躺在床榻上奄奄一息,許墨白也一直告假在家,日夜侍奉母親,許母的病卻始終不見好轉。
劉翠迎見這模樣,也暫且放下了自己此行的來意,跟着許墨白一塊侍奉許母。
二人就這樣輪流看守侍奉了好幾天,京中的名醫都被許墨白請來看過,名貴的藥材也每日供奉着,卻始終不見任何好轉。
許母的情況日漸不佳,幾乎日日夜夜昏睡,即便睜眼,也對外界毫無反應。
劉翠迎眼睜睜瞧着,許墨白一天比一天瘦,一天比一天憔悴。
許墨白本來就生得又高又瘦,許母病了這些日子,許墨白擔憂得不思飲食,比從前更像一副骨頭架子了。
其實,年邁的許母病成這樣,基本上是已成定局了,許墨白和劉翠迎都心知肚明,也都沒有說破,都在默默等待着那一天的到來。
大年初七的那一天上午,許母忽然喊了幾聲:“墨白、墨白……”
許墨白趕忙湊過去,劉翠迎也在一旁伺候着。
劉翠迎的眼淚幾乎就快要往下掉。她與許母無親無故,對這位老人家其實并無感情,但眼睜睜地看着許母即将斷氣的樣子,作為一個感情正常的人,劉翠迎在此刻不禁百感交集。
許母拉着許墨白的手,眼神中滿是不舍與慈愛,用盡全身最後的力氣囑咐道:“照顧好自己……照顧好自己……”
只說完這幾個字,許母就再也沒了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