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晚聲

晚聲

煙花三月,春光燦爛。

江秀才在去年歇了息,不再用着兇神惡煞的表情對着私塾的孩子們,有時候他就躺在一旁的搖椅上,聽着小童的朗誦聲,吱呀吱呀地睡着了。

下課的時候,這群孩子興奮地跑出來,看見他在睡覺,個個輕手輕腳,不敢出聲吵醒了他。

當江秀才慢悠悠醒來的時候,天已經要暗了,學堂裏沒有了孩子,他們回家了。

遠處的炊煙袅袅,白鷺飛過,落在青綠的水田裏。

他看着把他往自己的背上背的晚聲說回家啦?

晚聲笑着回答嗯,回家了。他雙手用力,擔着江秀才的身體,起身了。

走在田壟上的時候,江秀才眯着眼睛,他手裏拐杖随着腳步輕輕地拍打在晚聲身上。他說:

春天到了,怎麽不去外面看看?

我已經看到了。晚聲說。

江秀才搖搖頭,他不知道晚聲為什麽會選擇呆在這個小山村,他只是嘆了一口氣。

你還在等他嗎?

晚聲停住了腳步,前面迎來了幾個孩子,三三兩兩。他們嬉笑地打鬧,看見晚聲和江秀才時立正了身子,擺出一副正經的樣子向他們問好:江夫子好。

晚聲看着他們笑着說,去哪玩了,你娘在找你呢。

一個年齡稍小的孩子,指着一處說那裏那裏!花花,夫子,花花開了,送給你。說完他把手從背後伸出來,裏面是幾朵野花,中間還夾雜着幾片草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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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你……孩子笑着,露出還沒齊全的牙齒。

晚聲低眉看着她髒乎乎的小手,揚起眉說道我現在不能放開手,你放到我的耳朵上好嗎?說完他低下頭,等待着她。

她踮起腳,手放下來的時候,晚聲笑着問他們好看嗎?

好看!他們用力點着頭。去吧,趕緊回家吧。他溫柔地說,目送着他們遠去。

他們又走在路上了,走了一會兒,晚聲出聲了:沒有。也不知道在回答誰似的。

在春風又不知道多少次造訪江家村的時候,學堂裏的那顆桃樹開花了。

那是江秀才走的那年栽下的,自此,晚聲就成了江家村的江秀才。如今這顆桃樹已有碗口粗了,挂着滿樹的粉嫩桃花,再過幾個月,就要挂果了。

夏天的時候,晚聲更喜歡帶着孩子們去村口那顆樹下,它的枝冠繁茂,是個納涼的好去處,只有在這個時候,田裏的莊稼不需要孩子幫忙了,他們才會團團圍着晚聲,叽叽喳喳的說話。

燥熱的季節是教不了書的,在幾次呵斥無果後,晚聲索性就說起了故事,果然,他們都安靜了下來,一個個撐着小腦袋看着他。

晚聲看着樹上的鳥巢說道從前,有個……

還沒說完,一個孩子掏出一本小冊子遞給晚聲,這是他昨天跟着爹娘去鎮上買的,花了三枚銅錢。

他說道先生給我們讀這個吧。其他孩子紛紛問道這是什麽,他回答說他這是說書人說的故事本,聽不到說書人說故事,但可以聽先生說。

晚聲好看地看着這本粗糙的小本子,價錢低,自然質量也不佳,裏面的字跡不清晰卻也可以模模糊糊地認得。

他在孩子們期盼的目光中含笑答應了,翻開書便讀起來:話說那極西之處,有一道長幾千裏,深千丈的溝壑。這是魔界與修真界的交彙之處,原本這道溝壑早在幾千年前就被幾位強大修士聯手封禁,只是悠悠幾千年過去,這封印早已有了幾分破綻,叫那些魔修抓住了,逃竄出來,為禍人間,盡管修士們竭力剿滅,但封印效果依舊減弱,終于有一日,狂風大作,魔君突破封印,把幾位大能打得節節敗退,即将潰敗之時,一位修士執劍而出,對着對方緩緩揮出一劍,只見那魔君避無可避,被一擊擊碎,身體碎了幾段,再無生意。那底下的魔修群龍無首,馬上就被殺得七零八落,這場浩劫就此停息了。那位執劍而立的仙君是誰?原來他本是一個孤兒,小時是吃了百家飯過來的,不巧有了一番際遇,竟上了仙門,成為一方領主,可待我們慢慢細說……

原來這件事已經發生了麽?他問。

在腦海中,有一個聲音回答道:是啊。

風吹過,簌簌的聲音從頭頂上傳來,和晚聲的聲音一起合奏,把孩子們聽得癡了,說到魔修為禍人間這段時,晚聲沒有看這本書。

他摸着一個孩子的臉頰,眼中似乎看見了當年的場景。

那些溫柔的晚風被血色給取代,房屋變成一片斷壁殘垣,在他家的衣櫃裏,他娘剛剛把櫃門合上,就傳來了他爹的慘叫。

季寤死死地捂住他的嘴,眼淚早已流滿了臉頰,幾十步之外,他的母親沒了心髒。

走!季寤說,這是最好的時機,不要辜負娘的一片苦心。

他們離開這個家,卻沒有想到馬上就被人發現了,晚聲絕望地看着站在面前的黑袍男人,凡人和修真者根本不可能抗衡。

就在那人要下手時,一個人影突然出來死死抱着他的腳,使男人遲疑了一瞬,那是徐大娘。

走啊!下一秒她的胸口就多了一個血洞。

當他拼命捂着季寤的脖子的時候,那源源不斷的鮮血噴濺在他的臉上,走……走……

不要!不要!晚聲拼命搖頭,他慌亂從胸前摸出一個布包,一個不穩,那個布包跌落在地上,裏面的東西滾落出來,那是一枚玉佩。

下一秒,它被一只鞋子碾碎。

晚聲好像也受到了極大的痛苦,他大張着嘴巴,血珠滾滾而下,竟像是在流着血淚。

我錯了……請救救他,救救他們,求求你,救救他們!

就在男人揮出最後一劍的那瞬間,他的身體忽然靜止了。

應該說,所有的時間都靜止了,一聲嘆息回蕩在這天地裏。

晚聲抱起季寤的上半身,哭着輕吻了那白色的嘴唇,他将所有人的屍體拖到那個山坡上擺好,每個人的頭邊放上一朵白色的小野花,最後他再次親吻他的嘴唇。

再見,我的愛人。

他說,然後再睜眼時,他看着一臉喜氣的爹娘,哇的一聲發出了他這一世的第一聲啼哭。

——

晚聲小時候聽話本,聽那些纏綿悱恻的姻緣故事,那裏的陰差陽錯弄得多少人唏噓垂淚,也到了自己身上,才明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殘酷。

就像他本以為他和季寤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放在話本裏是兩情相悅的主角。

他錯了。

就像第一世他答應季寤的時候就錯了,他帶着他登上首陽山的第一步就錯了。

他搖身一變變成了淩雲仙尊的大弟子,仙尊就是當年從魔修手下救了季寤一命的人,因為他的失誤,魔修逃竄,殺了季寤的家人,所以對季寤頗有愧疚之心,但時間緊急,走之前解下腰間玉佩道:如有機會,可帶此憑證來青峰門找我。

晚聲是一介凡人,只得住在外門,季寤只抓着他的手說道他有時間就會下來找他,那時候的他怎麽回答來着?好像笑着說了聲好。

在最初的時候,季寤時常來見他,他們聊着星星聊着月亮,聊着他們遇到的新事物,腦袋湊在一起,耳語厮磨,笑彎了眉毛,他們的手交疊在一起,偷偷地交換幾個吻,然後互相看着對方紅通通的臉頰。

可是時間久了,季寤來的次數越發的少,停留的時間越來越短,晚聲說你上一次來是三個月之前,你……

三個月麽?我怎麽覺得很快。季寤有點疑惑地說。

看到這一幕,晚聲苦笑了一番。他知曉他們之間有着一條巨大的鴻溝了,凡人和修士……要是他也能修煉就好了,這樣也不至于季寤說什麽他也不知道。

季寤莫名覺得難受,他是不是說錯話了,又湊上前來,從身後拿出一束花來。

晚聲,這是我向師尊讨來的舞陽花,像不像山坡上的那些野花。

晚聲看了一眼,那舞陽花都是一樣的白色,花瓣在尾部是鋸齒狀的,不像那野花是圓的。

他還是說了聲像,把它們細心的插進花瓶裏。

緊接着,季寤就将一個瓶子掏出來,邀功似的說道晚聲,這是我在師門大賽贏得的洗髓丹,有了它,你就能擁有靈根了。

晚聲的手顫抖起來,一朵沒有插穩的舞陽花掉在了地上。

真的嗎?他不可置信地問,仿佛那條鴻溝上連接起了一座橋。

吃下那丹藥,晚聲有了最低等的靈根,他滿心修煉,期望着能去見他,可是過了三年,他還沒摸到築基的門檻,便又聽聞他已經結丹。

他還記得那是他最後一次來找他,季寤神采奕奕,他剛說了幾句話,一群人便将他擁在中間,調笑着拉走他,最後他只能趕緊說完,匆匆離開了。

晚聲看着他們光鮮亮麗的打扮,在看看自己身上洗得發白的衣服,他的心酸澀起來,但是下一秒他又笑起來,因為季寤說等他回來,他就和晚聲回家去看爹娘。

一個月後,晚聲聽到了秘境遭毀的消息。

還有季寤,失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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