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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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硯風重重地呼出一口氣,真是怕什麽來什麽。

他走到任情身邊,蹲下身,用力地掐了掐她的人中。

任情像供奉在神龛前的祭品,一動也不動。齊硯風扭頭環視屋內,這棟房子雖然家具齊全,窗明幾淨,但毫無人煙氣,明顯許久無人居住。

想來家裏沒有藥盒,齊硯風踟蹰一會,決定送任情去醫院。他撿起掉落在腳邊的白色提包,把包挂在左手的肘部,右手穿過烏光水滑的頭發托住任情的頸項,另一只手虛攬着她的雙腿,将她打橫抱起。

這樣的姿勢難免有占人便宜之嫌,但把一個年輕女生當作沙包扛在肩上,那模樣又太滑稽。

她的小腿緊貼着他的手臂,觸感光滑細膩,如上等絲綢,溫熱的呼吸噴在他的鎖骨間,像羽毛拂過,齊硯風有些不自在,彎屈手臂調整了一下姿勢,拉開彼此之間的距離。

他抱着任情走出玄關,擡腿踢上門。

正午的太陽如同火爐,熱浪襲面,回到停車區時,齊硯風渾身熱汗涔涔,襯衫濕膩地黏附着後背,他打開車門将任情放在後座上,随後坐上駕駛座開車去了附近的醫院。

醫院內烏壓壓擠滿人,所到之處俱是鬧哄哄的,片刻不得安寧,酸臭的汗水味、劣質的脂粉香水氣和消毒水味摻雜在一起,釀成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氣味。齊硯風在這股醫院特有的氣味中挂了號,一路被人推搡拉擠,他額前沁出一層薄汗之際,終于見着了醫生。

齊硯風俯身将任情放在診室外的長椅上,如釋重負地舒氣,他解開一顆襯衫紐扣,在長椅另一端坐下。

他不是什麽大富大貴的人家出身,卻也不愁吃穿用度,父母從未疾言厲色地對待他,長輩們對他更是疼愛有加,他沒料到自己會有這麽狼狽的一天。還是因為一個毫不相幹的女人。

一陣高跟鞋叩擊地板的清脆響聲由遠至近傳來,一個女醫生停在他面前,一頭黑色卷發,約莫四十歲,體形豐腴,很有幾分富态,她掀起眼皮瞧了一眼仍在熟睡的任情,尖聲問:“這姑娘怎麽了?”

齊硯風猶疑地答:“好像……中暑了。”

他猶猶豫豫的模樣落在醫生的眼中,便多了一分心虛的意味,女人瞧見年輕女生潮紅的臉蛋,不大相信地哼了一聲,面上露出輕蔑的神氣。

齊硯風像是被針紮了一下,心亂如麻,恨不能撇下任情獨自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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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擡起任情的右胳膊将溫度計夾在她腋下,等了一會,女人取出溫度計掃了一眼,說:“三十七度六。”她接過護士送來的醫用冰袋,反手扔給靜坐在椅上的齊硯風,“你給她敷一下。”

“我?”齊硯風面露難色,“我和她——”

“你什麽你,還有那麽多病人在等着呢。”醫生将處方單遞給齊硯風,高聲喊了句“下一個”,便一搖一擺進了診室。

齊硯風擰了擰眉,把冰袋輕輕放在任情的額頭上,他打開白色提包拿出她的手機打算通知她父母過來,喚醒屏幕後,手機鎖橫在眼前。

齊硯風徹底沒了脾氣,放下手機,見任情的額角滿是汗水,口紅也掉了色,索性拿出她包裏的濕紙巾擦掉她臉上的汗和唇上的口紅。

褪去秾豔的化學物質,現出她本來的唇色,極淺極淡的一抹粉。她的長相在他見過的所有女人裏至多算中等,并不出衆,細眉杏眼,薄嘴唇,下颌尖細。也許是因為身段伶仃,也許是因為膚色過于蒼白,她閉眼躺着的時候像一幅平原雪景圖,白茫茫一片,令人忽略了普通的眉眼。

齊硯風把濕紙巾扔進紙簍裏,捏着處方單到藥房開藥。十分鐘之後,他拿着兩盒藥折返。

人聲嘈雜,任情依舊閉着眼安安靜靜躺在長椅上,仿若一具豔屍。一個中年男人邊走邊直勾勾地看她白潤的小腿,險些撞倒過路的護士。

齊硯風不輕不重地擲下藥盒,扭頭望向牆上的時鐘,時針指着“12”,他叫住路過的護士,指着任情說:“小姐,請幫我照看一下她。”

護士點頭答應。

齊硯風大步流星地離開醫院,拐進醫院旁的飯店犒勞五髒廟。店主的手藝并不合他胃口,好在店面幹淨,草草吃過午飯,臨走前,齊硯風打包了一份紅糖小米粥帶回醫院。

任情已經醒來,見了他雨打殘荷似的哈腰道歉:“對不起,齊先生,給你添麻煩了。”

“沒關系,我心地善良。”齊硯風将打包盒遞向她,“吃點吧。”

任情睡了一會,頭是不痛了,胃裏卻翻江倒海,毫無食欲,她道了句“謝謝”,緊接着又說:“抱歉,我沒有胃口。”

齊硯風沒有勉強:“任小姐感覺好點了嗎?”

任情忙說:“我沒事,齊先生如果有事就去忙吧,不用管我。”

齊硯風盯了她一眼,眼神蘊藉,叫人窺不透他的心思,他把那碗粥往椅上一擱,毫不遲疑地轉身離去。

他的步伐大而快,一眨眼就到了長廊盡頭,待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轉角,任情支起胳膊撐着長椅的扶手慢慢站起來,腦袋一陣眩暈,她閉了閉眼,狠狠地掐着大腿,以保持神智清醒。

她自小就有低血糖這個毛病,雖然時不時頭暈想吐,但在人前暈倒還是頭一回。今天真是丢臉丢盡了,也不知她的房客是怎樣把她運到醫院來的。

任情提起藥袋,一只骨節分明的手忽然伸到眼前,她呼吸一窒,順着瘦長的手臂望向男人的臉,齊硯風斜唇輕笑,眼底似藏着一絲溫情。

他去而複返,明亮如鏡的眼緊鎖着她,任情的心跳沒來由地加快,一瞬間連話都說不利索:“齊、齊先生,你怎麽回來了?沒關系的,我自己可以——”

“醫藥費。”他說。

任情愣了愣,白皙的臉迅速飛紅,像丹砂洇在宣紙上,齊硯風似笑非笑地添了句:“還有挂號費。”

他佻薄地抖了抖手腕,任情頓時覺得羞恥又惱火,返身猛地抓起提包,從那疊錢中抽出一張塞到他手上:“夠了嗎?不用找零。”

她聲音又尖又利,似一把利刀割在耳膜,中氣足得很,哪裏是弱不禁風的病人。

對面的長椅坐着一個鶴發雞皮的老先生,聽見動靜,眯縫着混沌的雙眼狐疑地端詳他們。

診室裏的醫生和護士頻頻看過來,齊硯風斂去笑容,正色說:“你住在哪兒,我送你。”

任情餘氣未消,憤憤道:“不用。我沒錢付車費。”

齊硯風莞爾,瞟了眼她抱在胸前的包,沒有拆穿那蹩腳的借口。他掉過身揮了揮手,懶洋洋地道:“再見。”

身後的女人似乎嘟囔了句什麽,齊硯風沒有聽清,将掌心的鈔票對折放進錢包,快步出了醫院。

開車回到小區,齊硯風從後備箱裏取出行李箱,邁步向住宅樓走。明天一早就要到新公司報道,他必須抓緊時間處理瑣事。

齊硯風原本在岱城一家中型游戲公司工作,擔任一款3D游戲項目的場景原畫組長,一個月前,獵頭打電話給他,說是輝贏科技亟需一個成熟的場景原畫組長,輝贏是國內數一數二的游戲公司,人往高處走,同樣的職位,同樣的工作時間,薪水卻高一倍,他沒有理由不答應。

上周他交接工作并辦理了離職手續,這幾天手機信箱充斥着以前的同事發來的短信,有真誠祝賀他的人,也不乏夾槍帶棒諷刺他運氣好、人脈廣的,仿佛他能進現在的公司純粹是靠關系或運氣,三五個字就抹消了他的工作實績和努力。他一一回複“謝謝”,然後清空信箱。

到了公寓,齊硯風拖着行李箱來到卧室,一打開衣櫃,書本如冰雹般一股腦地砸下來,他敏捷地向一旁躲,然後蹲下身把地板上的書一本一本撿起來——《完全失蹤手冊》、《如何征服英俊少男》、《推倒猛男将軍》……齊硯風拿起床上的手機撥了房東的號碼。

“齊先生還有什麽事?”電話另一端傳來甕聲甕氣的聲音。

齊硯風嘩啦啦地翻着一本美食繪本:“衣櫃裏的書任小姐不要了?”

“我現在住的地方放不下……”任情氣勢矮了一截,“先放在你那裏吧。”

齊硯風悶聲不響地掐斷電話,抱起一摞粉粉綠綠的書朝儲物間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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