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任情幹脆地挂斷電話,想了想又把手機關機,她将目光調回筆記本屏幕,滑動鼠标翻閱着同城求職網上發布的招聘信息。

大學一畢業,她便深切地體會到了師姐們常挂在嘴邊的“畢業即失業”,她大學讀的是會計,前不久在一家小型事務所實習,扣除交通費和房租,工資所剩無幾。實習期結束她便辭職,然後地毯式轟炸般投簡歷,上周被一家事務所通知面試,她輕松地過了筆試和面試,HR說兩周之內告知結果,她滿心以為能被錄用,直到現在也沒有接到電話。

“任情,你睡了嗎?”門外忽而響起一道清婉的女聲。

“沒有,”任情翻身下床,趿着拖鞋去開門,“什麽事?”

門外的顏聲沖她笑笑:“我頭發沒幹,想用吹風機又怕把你吵醒,就想過來看看你睡沒睡。”

“工作都沒找到,我怎麽睡得着。”任情有意作出愁眉苦臉的表情。

“別急,慢慢來。”

顏聲是她的大學同學兼室友,中文系畢業,目前在一家大型游戲公司實習,做文案策劃,雖然經常加班,薪水卻高得叫任情羨慕不已。

兩人聊了幾句,顏聲便回了自己的房間。任情踢踢踏踏步到床邊,坐上床呆愣地看着招聘信息,細小的黑體字鋪滿整個頁面,詳細地羅列了入職要求,她突然陷入一種自厭情緒,眉頭一皺關掉了網頁,啪地一聲合上筆記本,在床上躺下,癡癡地望住天花板。

她對金錢沒有太大的執着,夠用就行,但在這個滿大街都是大學生的世道,想找個工資夠用、上司和藹、同事好相處的工作當真難于上青天。

任情胡思亂想了一整晚,天亮了才睡着。醒來時将近十點,筆記本耗電過度自動關機,而顏聲早就上班去了。

她洗了一個蘋果當作早餐,把手機開了機,沒有新短信。她父親那麽難纏,要不到她的聯系方式絕對不會回去,但如果任忠義知道了她的號碼,那此刻她手機的信箱一定會爆滿。也不知她的房客是如何把她的父親打發走的。

任情想不通其間的緣由,因此決定不想,她随手抓起一本美食散文一目十行地翻看,看得饑腸辘辘穿上圍裙準備做飯時,接到了錄用電話。

顏聲加班回家就看見好友一手拿着手機,一手拿着飯勺,滿面春風高喊“老天待我不薄”。

“被錄用了?”顏聲笑着問。

Advertisement

任情搗蒜般點頭,顏聲把黑色手提包扔向沙發,用紙巾擦着汗說:“工資還不如你那套房子的租金高,值得這麽高興?”

“試用期嘛,轉正之後會漲的。”任情握着飯勺邁進廚房。

“任情,我想問你一個問題,”顏聲随她一同踱進那立錐之地,“你如果不想告訴我可以不回答。”

“你問吧,我會回答的。”任情狡黠地眨眨眼,“存折密碼除外。”

“你有房為什麽不住?租的房子再好也不是自己的,不敢買大型物件和書,因為換房的時候搬來搬去很麻煩。”顏聲沉靜地說,“我知道你是個害怕麻煩的人,不想麻煩別人,也讨厭別人麻煩你。”

任情不以為意:“一個人住太冷清了,站在客廳喊一嗓子都會有回音,像鬼屋一樣。”

她高三時父母鬧離婚,父親淨身出戶——和母親結婚時一樣,孤身一人,沒帶一分錢來,也沒帶一分錢離開。母親把從前三人住的房子賣了,又在市中心買了一套小型公寓,寫的是她的名字。沒過多久,母親便與繼父結婚,大學四年她一直獨自住在那棟房子裏。

她享受着孤獨,同時又矛盾地懼怕孤獨,房子裏沒有幾件家具,空蕩蕩的,且長久地保持寧靜,像一個精雅陰冷的監獄,将她囚禁在此。她手持鑰匙,卻是囚徒。夜深人靜時她甚至會悲觀地想,如果發生了事故她死在這裏,也沒人知道。

兩個月前大學畢業,任情得知顏聲急需一位室友分擔高額房租,索性搬過來與她同住。

顏聲垂下眼簾,黑白分明的眼被濃密的睫毛遮蓋:“我反而希望有一天能一個人住一棟房子,兩個人住在一起還好,一大家子擠在一個小房子裏,一回頭就撞上了人牆,每天在濕漉漉的內衣內褲間穿行,那種生活你一定受不了。”

任情偏頭看好友一眼,她知道顏聲家境不好,底下還有個正值叛逆期不學無術的弟弟,但哪怕她們二人關系再好,她也不敢随意評判別人的家事,也十分反感他人在背後議論自己家的事。

廚房內的氣氛變得沉寂,兩人做了三菜一湯,葷素皆有,吃了一頓豐盛的午飯。

飯後,顏聲被父親的一通電話召回了家。任情在沙發上打了一會盹,醒來後獨自到女裝店挑選了兩套中規中矩的職業套裙。

眼見時間還早,任情又去了超市閑逛。她從海鮮區走到果蔬區,挑了四個西紅柿放進購物籃中,一扭頭倏然發現斜前方站着的男人的背影尤為眼熟,她盯着男人的後腦勺看了三秒鐘,才意識到是齊硯風。

任情心跳如擂鼓,像做賊的遇見了警察似的,心中祈禱他千萬不要看到她。齊硯風好似聽見了她的心聲,緩緩将身軀轉過來,下一瞬,她便對上了那雙狹長上挑的眼睛。

只不過一秒,齊硯風就垂下眼眸挑選晚飯的食材,神情專注,仿佛眼前堆的不是土豆而是奇珍異寶,旁人分不去他一絲注意力。

任情暗自松了口氣,像躲貓的老鼠一樣調頭鑽進人群的縫隙裏,挨挨擠擠來到調料區。

貨架上整齊地擺放着各式各樣的調料,最上一排放着藍色罐包裝的沙拉醬,盡管任情穿了高跟鞋,還是夠不着。

她踮起腳伸長手臂艱難地取下一瓶醬,還未放進購物籃裏,貨架像一堵坍塌的牆一樣傾斜倒向她,仿佛要将她淹沒在瓶瓶罐罐的浪潮裏。任情心神一凜,踉跄地往後退了幾步,大理石地面不久前拖過,還未晾幹,鞋跟又細,她一腳踩空差點摔倒。

眼看兩罐魚子醬即将砸中她,左臂猛然被人攥住,力道大得硬是将她拽出了危險區域,任情猝不及防,身軀一轉無法控制地跌向來人的胸膛。

耳邊傳來細微的“嘶”的一聲,一張俊朗瘦削的臉遽然在眼前放大,任情又驚又詫:“齊先生,好巧。”

齊硯風咬着牙說:“把你的腳拿開。”

任情聞言低頭一看,細長的鞋跟正踩在他的皮鞋上,她臉漲得通紅,一面挪開自己的腳一面道歉。

齊硯風想,每次遇見她總會發生意外,不知道是她倒黴,還是他太倒黴。

任情長長地舒了口氣,稍微平複了心神,左手邊站着的三個女生驚魂未定,呆呆地瞪着倒塌的貨架,幸而有驚無險,無人受傷。滿地玻璃碎片,大大小小的瓶子四散滾落,紅綠的醬料混在一起,酸辣的氣味一個勁往鼻腔鑽,任情咳了兩下,無意識地往齊硯風的方向靠了靠。

一縷清淡的香氣萦繞在鼻尖,不像須後水的氣味,又不如市面上販賣的洗衣液那般馥郁,齊硯風看着也不像是會用男士香水的人,她便問:“齊先生用的是什麽牌子的沐浴露?”

齊硯風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別開臉不做聲。

任情後知後覺意識到她問了一個暧昧的問題,擔心他會誤會,張了張口解釋的話還沒說出,就被一聲高亢的“對不起”吓得渾身一顫。

疑似超市經理的男人握住任情的右手不停地道歉,一張圓臉黑中泛紅,浮着一層油汗,想是在為超市的名譽和下一季度的業績犯愁。雖然沒人受傷,但有不少圍觀者拿出手機拍下了這起事故,若發到網上再添油加醋地描述一番,這家超市一定會揚名全國。

任情再三表示自己沒受傷,那男人才松開她的手向另外幾個女生踱去。

她回頭一看,齊硯風不知何時離開了。

她想,人如其名,他就像一陣風,來去匆匆。

任情提着購物籃在一樓結了賬,走出超市,鉛灰的天空正下着瓢潑大雨,涼風襲人,吹散了行人的燥意,任情沒有帶傘,望着暴雨決定等雨勢小一點再回去。

一滴雨斜飛到檐下,不偏不倚落進任情的右眼裏,她揉了揉眼睛,四下張望,卻見齊硯風站在不遠處。他身量高,站得又筆挺,眉眼雖沒帥到令所有的過路人都駐足花癡,卻自有一種風致,所謂“處衆人中,似珠玉在瓦石間”,說的便是這一類男人。

他們之間疏疏落落站着三五個人,他似乎察覺到她的視線,目光朝這邊一掠便轉開。

雨勢漸小,身旁的人鑽進蒙蒙細雨中拔腿向前跑,任情眼角瞥見齊硯風向這邊挪了幾步,她以為他會過來和她談談,談她,或者她父親,但他沒有。

他拾階而下混入人流中,像一滴墜入大海的雨,轉瞬不見蹤影。

任情将手中的袋子放在地上,拿出手機給她的房客發了條短信,又矛盾地希望他不要回複。

如果他回複了短信,她出于禮貌也得回複,一來二去,再陌生的關系也會變得暧昧。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