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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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雨漸止,小區樓下攢聚着一群中年婦女,像大樹的年輪般圍坐成一圈,一手揮舞着芭蕉扇,另一只手也沒閑着,不時往嘴裏丢瓜子。
一張朱紅的嘴唇無休無歇地蠕動,吐出黑色瓜子殼時也帶出了一句話:“有一陣子沒看到任情了。”
“她?”一個女人接過話茬,“她不是把房子租給別人了嗎?”
“難怪她爸說找不到她。”
“你還認識她爸?”
“唉,老任也是個可憐人,親生女兒與他不親,娶了個大自己五歲的老女人,那女人不僅不感激他,還鬧離婚,四五十歲的人也不嫌丢臉。”
“真的假的?”
“真的,聽說她現在搭上了有錢男人,沒準在和老任離婚前就認識了,不然哪有上趕着離婚的女人?”
……
齊硯風視若無睹,提着一袋子蔬菜經過。
昨晚畫圖到淩晨才睡下,開車時眼皮子直打架,一到家他就倒床睡了一覺。
醒來時,窗外夜色深沉,淺紫色窗簾被雨後微風吹得顫顫巍巍,像舞動的女人的裙擺。齊硯風鯉魚打挺在床上坐起,盤着腿穿上襯衫,撈起床頭櫃上的手機查看時間。
十九點零四分,一則新短信。
他點開信息,兩個字赫然入目——“謝謝”,發信人房東。
自從認識她起,他直接間接幫了她好幾次,齊硯風想了一會兒也不知道她在謝哪件事,點擊回複輸入了“不用謝”,拇指即将觸碰到發送鍵時,他忽然頓住,轉而按了一下電源鍵,手機屏幕霎時一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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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硯風将手機放回櫃子上,起身去廚房做飯。
摸索着打開電燈開關,頭頂上的燈卻沒亮,齊硯風在黑暗中皺了下眉,餘光劃過高爽敞亮的客廳,他出了黑魆魆的廚房,步伐一拐進了儲物間。
儲物間的燈許久不用,昏暗的燈光如瀑般傾瀉下來,空中像浮着一層塵灰吊子,十平米不到的空間裏堆滿了廢棄的書籍、電器和家具。齊硯風在屋內翻找了片刻,一無所獲,兩手空空回到卧室,拿起手機撥了任情的號碼。
一接通,他說:“廚房的燈壞了。”
那端的任情沒想到他會為了這種小事專門打電話給她,詫異地問道:“你身為一個男人居然不會換燈泡?”
“我會換,但家裏沒有燈管。”齊硯風辯解。
“你可以現在去買。”
“合同上寫電器家具在租房期間壞了由房東負責,”他理直氣壯地吩咐,“你待會去買根燈管送過來。”
任情在心裏罵了句“神經病”,忍着氣說:“你去買,錢算在我頭上可以了嗎?”
“任小姐還記得廚房燈管的型號吧?”齊硯風充耳不聞,自說自話道,“對了,你的傘還在我這裏。”
“……齊先生,現在很晚了,我明天再過來行嗎?”
“嗯,我還沒吃晚飯,所以請任小姐盡快将燈管送過來。”說完,齊硯風便挂了電話。
他扔下手機,走到客廳啓動了筆記本,一邊用painter給線稿上色,一邊等待任情。
室內陷入寂靜,硯池一般的天幕上綴着幾顆黃黯黯的星,極淡的一撇月影嵌在潔淨的窗上,像一張褪色的郵票。
樓下間或傳來汽車喇叭聲,晚風裹挾着別人家的飯菜香飄進窗來,齊硯風松開鼠标,拉開茶幾下方的抽屜,找到那把藍色遮陽傘往茶幾上一放,他看了眼時間,捶着頸項想,任情怎麽還不來。
齊硯風打電話叫了外賣,從冰箱裏拿出一瓶啤酒,開了蓋才喝一口,門鈴響了起來。他将啤酒瓶往桌上一擱,又把一瓶蘇打水拿在手上,前去開門。
門外的任情滿臉不耐煩,她穿了件黑色長裙,如夜色那般黑,微卷的長發散亂地披在肩上,未搽口紅的薄唇毫無血色,她瞪着一雙烏黑明澈的眼,像憤怒的幼獸。
齊硯風一手将蘇打水遞與她,一手接過她手中的燈管:“辛苦了。”
一句話聽得任情火冒三丈,大力揮開他的手,尖着嗓子喊道:“你下個月別租了行不行?!”
蘇打水被齊硯風毫不留情地丢在了鞋架上,他邊拆開燈管的包裝盒,邊指責:“沒見過像你這樣趕人走的房東。”
“我也沒見過像你這樣要求一籮筐的租客。”任情反唇相譏,“齊先生還有什麽吩咐?沒有的話我就回去了。”
“等等。”齊硯風扣住她的手腕,把一個藍色手電筒塞給她,“等我換完燈管再走。”
任情郁郁地吐出一口氣,握緊了手電筒跟随他穿過明亮的客廳,走進漆黑的廚房。
手電筒的光柱狹窄而微弱,齊硯風搬來一把高背椅子,借着這一線燈光拿着螺絲刀踩上椅子,任情趕忙啪地一聲扶住椅背,又舉起手臂照向燈罩。
齊硯風聽見那短促而清脆的響聲,不禁扭過頭來,看到她手臂正橫搭在椅背上,低低地笑了聲。
任情惱火地說:“笑什麽,我怕你一不小心摔死了。你要是死了,我也逃不了幹系,我可不想被警察當做犯罪嫌疑人拘留。”
任情是真心這麽想,他卻笑得更大聲,身軀輕微地晃動,仿佛當成了玩笑話。她心裏有些急,想用手電筒敲他一下又覺得這樣的舉動太過親昵,與撒嬌無異。
她正要出聲提醒,他突然彎下腰,瘦長的右手扶着椅背,傾身靠近她:“放心,我沒那麽笨。”
燈影朦胧,那雙深邃透亮的眼近在咫尺,溫熱的氣流撲在她額前,似茸毛拂過,清冽的薄荷氣味将她環繞,像一個擁抱。感官在黑暗中變得異常敏感,他靠得這樣近,她甚至能感受到他皮膚的熱度。
任情的臉頰迅速發熱,步伐淩亂地退了幾步,梗着脖子說:“你別笑了,快點換。”
她一副防禦的架勢,好像他是豺狼虎豹一樣,齊硯風收起笑容,集中精神對付罷工的電燈。他用螺絲刀卸下吸頂燈四周的螺絲釘,輕輕将燈罩摘下,反手把燈管送到任情的面前。
“把燈管給我。”
任情單手把壞了的燈管擱在地板上,俯下身拾起另一個,齊硯風自她手上取過燈管,娴熟地安上去。
廚房內瞬時通亮如白晝,齊硯風擰緊了最後一顆螺絲釘,跳下椅子說:“謝謝。”
任情揉了揉手臂,搖着頭說:“不用——”
門鈴聲冷不丁地響起,任情蹙着眉頭想,這麽晚了誰會來拜訪他?他的家人?女朋友?她忽然想到一種可能,緋紅的臉白了一白。
也許是她的父親。
任忠義見到她一定會哭窮賣慘哀嚎不斷,而住在這個小區裏的人們的頭等愛好就是看熱鬧,到時候圍觀的人一多,鬧起來她不知會說些什麽難聽的話。
齊硯風看在眼裏,不緊不慢地說:“別緊張,我叫了外賣。”
他背過身出了廚房,任情靜靜地站在原地,目不轉睛地盯着那根被換下來的燈管,大腦放空。隐隐有談話聲與風聲一同吹來,過了一會,她聽見齊硯風問:“你還要在廚房裏待多久?”
任情終于放心,捏住燈管的一頭慢悠悠地晃到客廳,齊硯風撩起眼皮瞟她一眼:“你吃了嗎?”
任情腳步一頓,反問道:“沒吃又怎麽樣?難道你要和我分一份外賣?”她向來是和顏聲一起吃晚飯的,在家等到七點顏聲還沒回來,剛穿上圍裙準備下廚,他的電話就打來了。
“兩份。”齊硯風低而緩地道,“我叫了兩份。”
任情不相信他有這麽好心,探頭看看茶幾上的外賣盒,質疑道:“不會等我吃完了又向我要飯錢吧?我身上只有二十塊錢。”
他微微一笑:“算我請你。”
任情咬了一下嘴唇,心說不吃白不吃,便在他對面的沙發坐下。裙子太長,大有拖到地面的趨勢,她卻不敢提一提裙擺,盡管這裏是她的家。男人大多自負自戀,又是夜晚,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任情害怕他以為她在搔首弄姿勾引他。這個社會對男性太寬容,發生了類似事件,男人只要在鏡頭前擠出幾滴鱷魚淚,如此這般地哭訴自己禁受不住誘惑、下次絕對注意,就能博取大衆的原諒和同情,輿論的矛頭轉而對準了真正的受害者。
食不語寝不言,任情默然地吃着晚飯,眼神卻不由自主地飄向齊硯風。他擁有一雙好看的手,指甲整齊,手指修長,每一根細得恰到好處,骨頭的關節分明卻不嶙峋。
見她一直盯着自己的手,齊硯風擱下一次性竹筷,将自己的右手翻轉過來仔細地觀察:“我手上有什麽東西嗎?”
任情回過神,搖頭說:“沒有。你是我見過為數不多的吃飯不吧唧嘴的男人。”而且鬓角幹淨,一撓頭發不會像下雪似的飛下一堆頭皮屑,即便坐着,脊背也挺得筆直,仿佛有一身傲骨。
“你生活在豬圈?”齊硯風從紙巾盒裏抽出兩張紙,慢條斯理地擦拭嘴角。
“……其實也沒什麽分別。”
她高中讀的是理科,大學會計專業畢業,文理科的男生都接觸過,無論是幾天不洗澡不洗頭發的邋遢漢,還是渾身散發着濃郁香水味的公子哥,一到飯桌上便都現出了原形。
齊硯風但笑不語,喚醒了筆記本,繼續給卡牌上色。
任情将外賣盒扔進齊硯風右手邊的垃圾桶,無意瞟見筆記本屏幕上即将完成的角色圖,愣了愣。
“你竟然會畫畫?我以為你會是理工男,沒想到是藝術家。”她根本無法接受事實。
齊硯風好笑地看了她一眼:“随便一個會畫畫的人就能稱為‘藝術家’?”
任情死死盯着屏幕上的圖像,沒搭理他。畫中的女人一襲白衣,長發披肩,斜倚着赭色銅門,眉眼微彎,朱唇輕揚。整張圖的色調偏暗,筆鋒遒勁,線條淩厲卻不失美感,精細度高,起停不突兀,人物散發着一種陰郁的氣質。
“這是……原創角色?”任情高中時癡迷過各國的漫畫,他筆下的人物不似日漫那般纖細,也不像美漫那樣粗犷,更不像港漫或韓漫,倒有幾分古風的味道。
齊硯風嗯了一聲,任情又問:“你是SOHO?”
“不是。”
任情點了點頭,沒再追問下去,對一個人太了解并不是一件好事。
任情說:“時間很晚了,我回去了。”
她拿着傘繞過沙發,僅僅走了兩步,就被齊硯風喊住:“我送你。”
任情連連擺手說:“不用了,我自己打車回去。”好似身後有猛獸追趕,她逃也似的奔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