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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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午夜過後狼狽退場的辛德瑞拉,任情提着長裙進了電梯。

她背靠着光可鑒人的金屬內壁,又想,灰姑娘雖然被姐姐和後媽虐待,但好歹也是家住城堡有個富商老爸的大小姐,怎麽會穿廉價長裙和人字拖。童話故事和豐胸gg一樣,害人不淺。

她東想西想,待電梯在一樓停下,才發現一個眉目疏朗的男人站在角落,上穿白色馬球衫,下着卡其色九分褲,腳穿一雙白色系帶樂福鞋,唇間險伶伶叼着根煙,仿佛被氤氲的煙霧熏着了,一雙點漆般的眼慵懶地眯成一線。

見她終于望向自己,男人笑盈盈地喊道:“情妹妹,好久不見。”

任情的後背登時泛起一層雞皮疙瘩:“江朝雨,你說出這個稱呼時不嫌惡心嗎?”她提了提止不住下滑的裙子,邁腿走出電梯。

“惡心。”江朝雨笑,三腳兩步追上她,“你不是住在這個小區嗎,這麽晚了又去哪?”

“我現在不在這裏住了。”任情似是想起什麽,側頭瞄他一眼,又伸長脖子湊近他,像貓一般嗅了嗅,“這香水味也太濃了,你剛從哪個女人的床上下來?”

“跟狗似的。”江朝雨使勁推開她的腦袋,煞有介事地拍了拍肩膀說,“我是來辦正事的。除了你之外,這個小區還有十八歲以上、三十歲以下的未婚女人?我對年齡比我大的女性沒興趣,況且,‘他妻莫愛,他馬莫騎’的道理我還是懂的。”

任情認真地想了一下,說:“好像是沒有。所以你現在改噴女士香水了?”

江朝雨屈指彈了下煙灰,漫不經心地笑:“你鼻子有問題,我沒噴——”

“任情。”一道男聲截斷了他的話。

兩人同時回頭,入目的是一張蒼老疲憊的臉,任情唇角的笑紋霎時隐沒,她轉身就走,任忠義忙跨步縮短二人的距離,拽住任情的手說:“情情,你別走,聽我說——”

“我沒錢,沒錢!”任情瞪大了雙眼,拼命甩開他的手,用雨傘指着任忠義,胸口急促地起伏,“這次你又想用什麽借口向我借錢,炒股又虧了?你兒子又病了?還是公司又拖欠工資?”

任忠義吞了口唾沫,搓着兩只肥厚的手掌嗫嚅道:“你薇薇姐生病住院了,醫院開銷大,小宇又要上學,我一下子拿不出那麽多錢……”

任情氣得渾身亂顫,像缺了零件的玩偶,指甲深深陷進掌心,她竭力穩住聲線,平和地說:“你老婆病了關我什麽事?還有,我叫她姐,該叫你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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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朝雨閑适地立在一旁,根本沒有勸架的打算。他将燃盡的香煙扔向垃圾桶,上上下下地端量中年男人,頭發亂如雜草,襯衫洗得發黃,手表的表盤磨損得厲害,皮鞋沾滿泥土,這樣落魄潦倒的男人居然是她的父親。

任忠義啞聲道:“你先借點錢給我墊付醫藥費,我會還的。”

“我沒錢。”任情态度堅決。

“你不是把房子租給別人了?一千塊總有吧?”

任情涼涼地看他一眼,嗓音泠然似檐邊雪水滴落:“我不需要吃飯穿衣打扮?我有錢可以孝敬我媽,為什麽要扔進火坑?”

任忠義神色晦暗,蠕動着幹裂的嘴唇,好半天也沒擠出一句話。他注意到女兒身旁氣度不凡的男人,手腕上的表在暗夜裏閃爍着一線流光,他眼前一亮,仿佛見到了善財童子,指着年輕男人問任情:“他是你男朋友?”

任情還未否認,肩膀就被人攬住,她疑惑地擡起頭,卻撞進了那雙迷人的眼。

“是,不過我已經結婚了。”江朝雨玩心大起,偏頭沖任情眨眨眼,示意她配合自己。

目光掠過斜後方,忽見路燈下站着一個男人,江朝雨有一秒的分神,下一瞬便笑着看向任忠義。

任忠義回味過來他話中的內涵,僵硬地笑笑:“結婚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任情怒極反笑:“你就是這麽想的?”

江朝雨微不可察地搖搖頭,收回右手,朗聲說:“開個玩笑,自我介紹一下,我是任情繼父的侄子。任情畢業不久,日子過得緊巴巴的,手裏沒有閑錢;而我出門一向不帶現金,今晚您恐怕要空手而歸了。”

任忠義眼睛一黯,猶如失去光澤的玻璃珠,他沒有再糾纏任情,仿佛被女兒的絕情和高額醫藥費壓垮了脊椎,駝着背慢步離去。

江朝雨扭頭瞧了一眼,路燈下再無人影,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

“我的車就停在前面,送你。”他向停車區擡了擡下巴,翩然前行。

他的步伐大而快,任情只得一路跑過去。

坐上了車,江朝雨揉着額角問:“你住在哪兒?”

任情避而不答:“今晚我想去我媽那裏。”

江朝雨動了動唇,卻未發出一個音節,他從西裝褲的口袋裏摸出煙盒,指尖勾出一根細長的香煙,送到唇邊。

打從認識江朝雨起,任情鮮少見到他欲言又止的樣子,他在人前是何種模樣她不知道,她所了解的江朝雨乖戾又自我,一向有話直說。

“你想說什麽?”她按捺不住好奇心,開口發問。

江朝雨歪着頭點燃了煙,語聲含糊地說:“一個正直的男人不說他人閑話不道他人是非。”

任情嗤地笑起來:“在心裏說就不算說嗎?”

“就像揍別人一頓一樣,心裏有這個想法但沒有實施怎麽能算?”

他滿嘴歪理,任情懶得理他。

車廂內靜了一會,香煙燃到尾,江朝雨把煙頭丢進煙灰缸裏,發動了引擎,狀似不經意地提了一句:“剛才我們身後的路燈下站着一個男人。”

任情哼笑道:“還路燈下站着個男人,你在講鬼故事嗎……”腦中浮現出一張寡淡的臉,聲音逐漸低下去,任情抿了一下唇,望牢江朝雨,“你看清楚了那個男人的長相嗎?”

“沒有。”江朝雨唇角漾起一縷漣漪,一面打着方向盤,一面說,“目測身高和我差不多。”

任情沒再吭聲。

銀灰色汽車風馳電掣地駛出小區,任情困倦地縮在副駕駛座上,腦袋輕輕抵着車窗,兩只手在傘上絞來絞去。

她不知道江朝雨說的那個男人是不是齊硯風,也不知道她父親今晚為什麽恰好出現在小區。從換燈管到吃飯,齊硯風根本抽不出時間給她父親打電話,即使是她離開時打的,任忠義也不會這麽快就趕到。

所以只是巧合?任忠義每天都會來小區蹲點?他居然缺錢到這個地步,觍着臉伸手向女兒要錢養老婆。

任情思緒萬千,車開了一程,她想了一程,臨到繼父家時才想起打電話告訴顏聲她今晚不回去了。誰知顏聲今夜也一樣不回租住的房子,任情對她說了句“晚安”,便收了線。

“謝謝你送我來這裏。”任情打開車門,跨步下車。

“太晚了,我就不進去打擾伯父了。再見。”江朝雨挑唇輕笑,随意地一擡手,一派潇灑風流。

銀灰色汽車調轉車頭,像一顆炮彈般迅疾射向遠方,不過片刻工夫,便消失在漫漫長路盡頭。

繼父江文賢是一家日化公司的老板,早年在郊區買下一塊地皮,建了一棟地中海風格的別墅作為晚年的安樂窩,而今房價瘋漲,這裏已成為寸土寸金的地段。

四野幽冥,靜谧如迷,婆娑的樹影與曛黃的燈光相互掩映,任情好似游蕩在這鬼陰陰荒郊的一抹孤魂。她按下門鈴,心中蕩起一絲悔意,母親和繼父絕對睡下了,她半夜登門又要将他們吵醒。

開門的正是江文賢,一看到任情便彎了眉眼,笑得開懷:“小情,你來了。”

任情歉意地一笑:“抱歉,沒有提前打電話知會你們一聲。”

江文賢滿不在乎地搖頭:“回自己家還要打什麽電話。”他從口袋裏掏出一串鑰匙,取下一把交給任情,“你想什麽時候回來就什麽時候回來,家裏時刻都有人在。”

廚房裏的宋慧珍聽見聲音,掀起圍裙一角擦了擦手走到客廳,瞧見女兒樹樁一樣立在沙發前,她揚聲說:“正好,我炖了銀耳蓮子湯,給你盛一碗。”她眼珠子繞着女兒一轉,又說,“頭發又剪了?裙子這麽長,當心摔着了。”

前不久,任情跟風在某寶上買了幾件棉布長裙,她人瘦,個子也不矮,本該适合穿這一類長裙,誰曉得買到了虛假安利,每一件裙子都長得離譜,像伶人的戲服。

她扯一扯衣襟,解釋道:“這叫‘森女風’。”又指着劉海說,“這叫‘空氣劉海’,我還打算化個‘宿醉妝’來見您,可惜時間來不及。”

宋慧珍哪裏聽得懂這些名詞,将垂落的發絲別在耳後,趕蒼蠅似的揮揮手,推門進了廚房。

過了一會兒,宋慧珍端着兩碗銀耳蓮子湯走出廚房,江文賢立刻上前接過她手中的白色瓷碗,溫聲道:“你們娘倆有段時間沒見面了,坐下聊聊吧。”

“我和她有代溝。”宋慧珍把瓷碗擱在任情身前的桌子上。

銀耳熬成膠狀,色澤近乎透明,舀起一勺送進嘴裏,銀耳軟糯蓮子清甜,入口即化。任情笑笑,捏着銀勺有一下沒一下地在碗中攪動着,“深情在睫,孤意在眉”,她看得出江文賢很愛自己的母親。

他和宋慧珍是大學同學,發妻過世多年,又無子女,對她視如己出,任情卻怎麽也無法和他親近起來,叫一聲“叔叔”都得忸怩半晌,更不用說喊“爸”。

也許是想得太多,她忽然覺得有些困了,咕咚咕咚喝完了碗中的湯羹。

繼父家沒有她的衣服,她向母親借了一件中規中矩的連衣裙,去浴室洗漱。

任情洗完澡來到客房,宋慧珍遞給她一條幹毛巾,一邊在床沿坐下,帶着些許緊張地問:“你覺得老江怎麽樣?”

任情擦拭着濕淋淋的發尾,輕聲答道:“很好。”

宋慧珍稍微放心,緊接着又問:“那你對他的态度怎麽不鹹不淡的?”

任情骨碌碌地轉動眼珠,笑着說:“新聞報道上不是經常刊登繼父非禮繼女嗎,太親近——啊!”

“你瞎說什麽!老江怎麽會幹這種混賬事!”宋慧珍重重地在她頭上拍了一記,罵了句“死丫頭”,氣憤地走出客房。

任情雙手護住腦袋,岑寂地望着母親瘦弱的背影,揚起的唇角徐徐降下。

都說有錢男人無真心,但江文賢對她母親的好她看在眼裏;而任忠義,若當年外祖父沒有提攜他,只怕他連一份穩定的工作都找不到。名牌大學畢業的母親也不嫌棄他家貧,為了所謂的愛情和他結婚,可他不僅不感激外祖父和母親,還在外面打野食。

一個男人既要女人在經濟上扶持他,又要她貌美如花,還想堵住所有人的嘴,不準別人笑他一句“軟飯男”——哪有這樣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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