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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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車疾如風雨地行駛在道路上,将公路兩旁高聳的建築飛快地甩在後,冷風呼啦啦灌進車廂,車內燥熱的空氣被驅趕得無影無蹤。
開上高架,車速慢慢降下來,視野前方的車流如長龍,火柴盒一般的汽車參差不齊地呈現在視網膜,一眼望不到邊際。
兩相無言,默然地等待了十分鐘,前方的汽車動都不動一下,仿佛決定在這塊土地紮根一樣。
任情心中升騰起一縷惱意,好似一只背上長了跳蚤的貓,探頭向前張望,不時在副駕駛座上蹭來蹭去。
靈光一閃,她掏出手機,點開微博搜索關鍵字“平陽路”,拇指在屏幕上滑動了好一會兒,才開腔:“說是前面的天橋有人鬧自殺,因為失戀。”
齊硯風默不作聲,任情的眼睛盯牢手機屏幕,咕哝道:“一個個擺出成熟理性的嘴臉罵自殺的人‘懦夫’、‘給男人丢臉’,別人的事與他們毫無關系吧?生不能做主,死也由不得自己做主?而且啊,子女被稱為父母的愛情的結晶,因為愛被生下,因為愛而死去,不是很合理嗎。”
“嗯,說得很有道理。”齊硯風拿出口袋裏的香煙和打火機,“旁人無法決定一個人的生死,但因為他一個人導致交通堵塞,浪費了別人的時間,他被人罵幾句也是活該。”
任情想了想,問:“你的意思是他應該挑個沒人的地兒去死?”
齊硯風唇角微揚,側過頭看她一眼,伸直手臂将煙盒遞過去:“你抽煙吧,要嗎?”
“我不抽煙。”她垂首嗅了嗅衣服,一股濃重的煙味夾雜着酒氣,她皺起了鼻子,不知道什麽時候沾上了這股氣味。和她一起來吃飯、最後撇下她走人的新同事,基本都是女生,僅有的一位男生也沒有抽煙。難道是事務所的男同事在辦公室抽煙時不小心沾染上的?
她自顧自疑惑着,齊硯風已識趣地收回手,精雕細琢的唇含住白色香煙,幽藍的火焰還未點燃煙尾,手機便響了。
來電人“爸”,齊硯風接通電話,父親蒼啞的聲音溜入耳中:“過得還不錯吧?新工作環境怎麽樣?”
“還好。”他摘下嘴裏的煙,指尖摩挲着掌中的打火機,像在描摹戀人的眉眼。
“房子找到了?”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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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媽還念叨着你在外地沒人給你做飯。”
“我會做飯。”齊硯風的左臂搭在車窗上,專注地望着遠方的霓虹燈,“您最近的課程排得很滿?上課前記得含一顆潤喉糖。”
“我會的。你也是,不要熬夜,別仗着年輕不把身體當回事,累出病來有你受的。錢是賺不完的,身體最要緊。要是有了對象不準瞞着我和你媽,帶回來給我們看看,買房結婚我們也能幫上一點忙。”
“我知道。”
……
不過是父子之間尋常的對話,任情卻聽得鼻尖發酸,她扭頭看向窗外,天空不知何時下起了雨,雨聲淅瀝,他的聲音聽在耳中格外模糊。
她把頭探出窗外,仰望漆黑天幕,雨勢驟大,眼睛愈發地潮濕,分不清是雨是淚。
一旁停着的轎車窗口徐徐冒出一個小腦袋瓜,約莫三歲的男孩嘟着嘴瞅她一眼,不等她扯出笑容便縮回車內。
濕熱的夜風卷着冰涼的雨撲打在臉頰上,她坐進車中,反手關上窗。
停滞不前的車流悄然開始流動,齊硯風放下手機,重新發動引擎。
“你父親——”
“他下次再來找你,你就轉告他我媽不會借錢給他。”任情快速奪過話頭。
齊硯風不再言語,別人的家事,他不了解,也不想了解。
汽車似魚般在黑海中游向前方,夜雨綿長,抵達目的地,齊硯風無聲地将一把雨傘遞過去。
任情細聲說:“謝謝。”
他們住的地方方向相反,她一下車,齊硯風就打方向盤倒車,輪胎在地上摩擦出尖利的聲響,黑色汽車轉瞬便消失在茫茫夜色裏。
這個小區不過六層,年代久遠,地面坑窪不平,夏天的雨又大又急,雨水彙成涓涓細流,像一條蛇般在布滿裂縫的道路上蜿蜒游走。
冰冷的雨水滲入高跟鞋裏,襪子濕了一片,任情收了傘拂去衣服上的雨滴,步行到四樓,自提包中翻到鑰匙,打開了防盜門。
她将雨傘放在玄關櫃上,沙發上的顏聲見她渾身濕透,起身拿了一條幹毛巾給她,複又坐下。
顏聲穿了件白睡裙,裙下是一雙瑩白纖長的腿,一襲黑發爬滿後背。
任情擦着頭發走到好友對面,卻見她全神貫注地盯着電腦屏幕,秀氣的眉皺成一團。
任情心知她心情不好,小心翼翼地問:“怎麽了?”
顏聲的眉頭緩緩舒展,輕描淡寫道:“被上司罵了一頓。”
任情還沒想出安慰她的話,又聽她問:“工作第一天感覺怎麽樣?”
任情撇撇嘴:“很壞。”
早上她特意提前了一個小時去上班,到了事務所,和人打招呼沒什麽人搭理,工作做的又都是些瑣碎的事,連報表都沒碰到,打了一天雜,一下班同事們都嚷嚷着開迎新會,飯局接近尾聲一個個都找借口溜了,她結賬後出來又被醉鬼纏上。
她沒有細說,顏聲也沒有追問,柔聲道:“快去換衣服,別感冒了。”
任情嗯一聲,推開卧室的門,把毛巾往床上一扔,從衣櫃裏找出換洗衣物,拿着衣服進了浴室。
白色盥洗臺上擺放着牙刷、牙膏、洗面奶、卸妝液、洗發水、沐浴露……任情刷好牙,往手心倒了一點沐浴露,嗅了嗅,濃濃的玫瑰香氣。
打開水龍頭沖掉了掌心的沐浴露,她卸了妝,站在花灑下沖了一會澡,拿起毛巾将身體擦幹,穿上衣服走出了浴室。
顏聲依舊坐在那裏,筆記本屏幕上明滅的光打在她幹淨清秀的側臉上,黛黑的眉與眼,白淨的鵝蛋臉,頭發紮成了馬尾,手指輕輕地敲擊着鍵盤。
任情低聲問:“還不睡?”
顏聲勻出一線目光掃向她,淺笑着搖頭:“我要查一些資料,你先睡吧,晚安。”
“晚安。”
回到卧室,任情仰躺在床注視着天花板,大腦充斥着各種各樣的人和事,像身處在沒有出路的迷宮,找不到頭緒。
她在柔軟的床上混了幾滾,仿佛着了魔,拿起床頭的手機撥通了齊硯風的號碼。
“任小姐有什麽事?”對方的語聲透過聽筒傳入耳中,好似冰鎮過的利口酒,涼入心肺。
“就是……想确認你安全到家了沒,”她磕巴地說,“還、還有,傘怎麽還給你?”
“随便。”
通話結束。
時間仿佛停滞在這一瞬,屋內靜得瘆人,任情抱着枕頭發了會呆,又打給了江朝雨。
深夜被騷擾,江朝雨的态度也好不到哪兒去,聲線喑啞似乎剛抽完一支煙:“任小姐,現在很晚了。”
任情嘆了口氣,說:“抱歉,只是有件事不知道該對誰說。”
顏聲被上司穿小鞋也沒有向她傾訴,她怎麽好意思再向朋友倒苦水,又不想讓母親擔心,想來想去只好委屈江朝雨當一回她的人生導師。
江朝雨緩和語氣:“說吧。”
任情略過了與齊硯風的那段插曲,詳細地訴說今早如何熱臉貼冷屁股、晚上一群同事又如何逃單。
人生導師閑閑道:“你的态度太謙卑了。”
“可我還在試用期,不和同事搞好關系以後在職場上怎麽混?”任情苦笑了一聲。
“沒必要。人心無法等價交換,你真心待人,別人未必會真心對你。”江朝雨言簡意赅,“有些人只适合當‘同事’。”
将憋在心裏的話通通說出來,任情只覺堵在胸口的那團郁氣像晨霧般消散,她誠懇地說:“江朝雨,謝謝你。”
江朝雨故作無奈:“沒辦法,誰叫我是婦女之友呢。”
“你才是婦女。”任情放聲大笑,掐斷了電話。